巳时，汝安南门。

    进出城门的百姓排成长长的队伍，往日清闲的城门军今日忙得没空歇息。不远处，一队甲胄鲜明的卫士护着一辆红木为底，金漆为饰，四角悬挂蝙蝠纹黄铜銮铃的马车缓缓行来。领头的是两位少年，身跨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微风中衣袂飘摇，一人俊采神飞，一人芝兰玉树，引得一旁队伍中的好些少女暗暗羞红了脸颊。

    “我阿爹早就念着曹伯父，如今可算把他盼来了！”元昀心性跳脱，却不得不随父驻守囚牛关。这位曹锜曹伯父行商天下，碰上朝廷有时怠慢关隘物资，父亲总要寻他帮忙。因独子曹珣与元昀同龄，曹锜便也把他当成子侄对待，常给他讲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待他十分亲厚。

    曹珣知他高兴，也打趣道：“究竟是元伯父盼着阿爹来，还是阿昀你盼着啊？”

    “好啊，你敢取笑我！”元昀作势倾身，便要打一脸揶揄的曹珣，却被城门处骤然响起的一阵呼呵声打断。

    “你这女娃怎么胡搅蛮缠？再不走小心抓你去大狱！”身穿城门军号衣的军卒一脸不耐地驱赶着一个矮小的女孩。那女孩小猫一样的身材，却抓住那军卒的大手不肯后退。

    “我说的都是实话！有贼人正要抓我阿娘，求军爷快去救她！”被驱赶的女孩正是洛仪，她好不容易狂奔到城门口，却不料城门军根本不信她的话。

    那军卒暗啐一声晦气，城门军那么多人，怎么偏抓着他：“嘿——看你是个女娃不跟你计较，你还上瘾了！你看清楚了，这儿是城门军，不是衙门！别说你无凭无据的，就是真要报案，去衙门啊！”

    洛仪心中焦急，不由提高了声音：“城门军是汝安的守军，本就该保这一方平安！我娘是汝安百姓，怎么就不归你们管了？”

    再世为人，若还不能救出阿娘，那老天垂怜给她的轮回又算什么！她急急补充道：“何况我听说近日有夔都的贵人来汝安，若是让贵人知道青天白日竟有人敢在城外劫掠百姓，而守军却推三阻四不肯救人，你就不怕贵人怪罪吗？”

    “你……”那军卒不妨这女娃竟能说出这番道理，一时被她的气势所摄，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帮军汉平日清闲，如今真有了事却不肯应承，真是浪费了我们交的粮税！”

    “是啊，不像话！”

    “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那军卒本就自觉大失颜面，如今又听了百姓的这些议论，一时怒上心头，一把将洛仪甩了出去。

    她身量小，方才又是手脚并用的姿势，这一甩竟飞出去两三丈，眼看就要滚个体无完肤，忽然一只劲瘦的手掌拉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巧地一个翻身，稳稳落地。

    “可有受伤？”还在怔愣之中的洛仪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她不由循声望去，一张轮廓深刻，精致而锋利的脸庞映入眼帘。“元昀……”洛仪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个总是如骄阳般张扬肆意的少年，本该是和霍嫖姚一样惊艳了青史的存在，却因她的一场婚礼被全歼了引以为傲的骁骑，甚至连自己都葬身他乡，死前还在护着她这个有眼无珠的始作俑者。

    刚才还气势十足的小姑娘，此时对着他却眸泛泪光，元昀微蹙剑眉，猛然回忆起那个在谷雨楼里对着他和曹珣背影落泪的女孩：又是她？而且她似乎还认识自己？

    “你……”元昀刚想问个清楚，却见女孩似乎是被他惊醒，眼中的悲伤被垂下的纤长睫毛遮住：“多谢郎君，请郎君放我下来。”

    元昀有胡人血统，又出身军伍，并不觉得随手救个小女孩是什么逾矩的事，但他也知道中原讲究男女大防，便先将这女孩从怀中放下。不等他继续询问，洛仪已经匆匆一礼，转身跑向了刚才的城门军。

    和那个军卒争执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阿娘还在等着她！

    不等她跑近，方才远远瞧见的那辆金漆马车已经驶了过来，曹珣虽然一贯待人温和，但仍是少年心性，此时见洛仪无恙，心下稍安，旋即又怒从心起，转头斥道：“人命关天，你身为一城守军不思保护百姓，竟还对幼童动手！”

    军卒见曹珣通身富贵的模样，不由有些畏缩：“这位郎君……”

    “阿珣”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自马车内传出，打断了那军卒的话语。曹珣一愣，随即转身恭敬道：“父亲有何吩咐？”

    “如今我们既已到了汝安，无甚危险，便让阿昀带着护卫陪那孩子走一趟吧。”那声音柔和而笃定，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番话恰被刚到近前的洛仪听到，心中不由纳罕：阿爷？前世阿娘被她拖累，再嫁曹家已经是五六年后的事了，原来阿爷这时也曾来过汝安吗？她来不及细想，恭敬肃拜道：“多谢郎君！大恩大德，小女和阿娘必有报偿！”

    “你这小孩，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报偿？”元昀此时也已回到了卫队中，听到这话，笑着问道。

    洛仪不敢抬头，知道方才的一句“元昀”已经让这少年起了疑心。如今他们素不相识，重生之事还不能告诉他们。她略一定神，回答道：“小女听阿娘说过，大宣律规定，平民的护卫不许穿戴甲胄，也不能用军械。郎君的护卫们却各个披坚执锐，定是有身份的人，汝安不大，一问便知。”

    元昀和曹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元昀本就觉得这女孩浑身都是谜团，如今更是忍不住探究的欲望。而马车内的男人也发出了一声轻笑，赞道：“好个聪明的孩子。阿昀阿珣，既如此，我们一道陪这个小姑娘走一趟，也认识认识这位通晓大宣律的娘子。”

    这位娘子，我阿娘，就是您日后的妻子。洛仪心中一松的同时，抽了抽嘴角，阿爷这是又犯了“收集癖”的毛病吗？曹家是大宣首富，世代都是巨贾，别人有钱喜欢搜集古物字画、金银珠宝，曹家最喜欢的，是搜罗天下奇人。若说科举发掘了万千治世能臣，曹家便专注于“收集”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专才”，且门第不限，男女不忌。

    有了主事之人的发话，这一行队伍立即调转方向，往南城外的官道上疾驰而去。洛仪被送进车内，只见面前的男子约三十四五，一身圆领锦袍，青葱秀雅的梧枝绿衬得他越发英挺，温润儒雅的长相，看不出浸淫商场多年的市侩，却像是出入朝野的显宦，正是她前世的阿爷——曹锜。

    洛仪见他目藏深意，但笑不语，深吸了口气，又行了一礼，便在车内一角坐下。反正阿爷与阿娘一样，识人最是厉害，自己与其班门弄斧，不如再想想如何营救阿娘。幸好今天是端午佳节，官道上人流不息，只要不深入小径，想来刘孝青几个还不敢明目张胆下手。这次误打误撞碰上了阿爷的车队真是上天垂怜，元昀最善骑射，有他帮忙，肯定能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