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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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少年抹下最后一笔浓烈的色彩,这才放下画笔,静静看着这景:枝繁叶茂的槐花树下,阳光透过缝隙穿进来,树下一片斑驳,温柔的洒在聚在树下对棋的老人们身上,白汗衬衫,舒松肥大的长裤,或许是下午的阳光有些燥热,坐在石凳上观棋的群众有的撸起了裤管,盘腿坐着,眼也不下眨的注视着棋局。

    而与这用柔和色彩绘出的这片槐树下悠闲对棋的场景不同的是,顺着槐树不远的一道小巷,色彩灰暗,黑和灰色勾勒着,只绘出了半边小巷,线条交错,那半边灰色墙上模糊的映画出一人的侧影,看起来孤寂又落寞,与另一边的绚烂色彩形成鲜明比对。

    一幅画,却分裂出如此截然不同的风格。

    “嗯,不错,画画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汪斓端着茉莉花茶走进来,嘴角噙着笑。

    少年入神的看着画中景,没有反应。汪斓视线落到画上,赞赏他画中强烈色彩穿透力,感染力的同时,眉头也微不可察的皱了起来。

    画是人内心最直观的表达。

    她看了眼窗外已变得浓重的夜色,一天又这样过去了啊,舒缓了下筋骨,她揉了揉脖子:“清朗,该回家了阿,画室要关门了。”

    少年的脑袋这才动了动,移开了锁在画上的视线,“嗯。”

    “你去洗洗吧,看你这一手的颜料。”汪斓瞅着他沾着五颜六色的手,视线又顺着移到了那副画上,她走近了几分,仔细打量着,若有所思。

    “这副画……,对了,正好下周有个征稿比赛,清朗,不如就拿这副画去参赛吧?”汪斓说着,兴致勃勃。

    陆清朗低头把画盘收拾好,然后熟稔的拣着要清洗的画具,头也不抬:“随便阿,都行。”

    “你这孩子。”汪斓疼惜又无奈的笑笑,“那就这样定了,下周给你报名去。”

    陆清朗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把画具扣在轮椅上边沿,说了句我去洗画具就绕过汪斓出了画室,汪斓望着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背影,惋惜的摇摇头。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

    送走完最后一波客人,已然九点多了,时年有些坐不住了,她能赶上回去的末班车是九点半。

    熟练的把桌子擦完,时年拿着抹布要去水池洗净,这时,陆清溪穿好薄外套正走出来。

    他叫住时年:“时年,别忙了,这也没多少活儿了,交给我老妈就行,走吧,我去接清朗,正好送你到公交站。”陆清溪理着袖子,又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回头找了一圈后,拎起桌上的车钥匙,微微一笑,冲她挑挑眉。

    “哦,哦。”

    时年仓惶的去厨房和乔梅礼貌道了个别,陆清溪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车灯亮的刺眼,时年抬手挡了下。

    九点20分,时年看了眼手表,这会儿路边都已经没什么人了,就连时不时穿行的车辆都显得十分寂静。

    “愣着干嘛,上车啊。”陆清溪调好车的方向。

    “我……。”时年犹豫着,那这他们也离得太近了吧,不过在她看到手表上时间已赫然变成九点22分时,时年飞快的做出了决定。

    “坐好了阿?”陆清溪很爽朗的问了句。

    “嗯。”时年声音小的如细蚊,算了,也就这一次,这离公交站也没多远,她自己走十分钟也就到了,今天情况例外,例外。

    时年疏通心里的别扭,安静的坐在后座,夜晚的风舒爽清润的拂面而来,清凉的抚去燥热,一时间令她舒服的想要打盹。

    公交车站并不远,尤其还是在骑车的情况下,时年真切的体验到什么叫一闭一眨眼之间。

    “是这个公交站吧?还有末班车吗?”陆清溪缓缓放慢车速,停了下来。

    站牌下等车的还有两男一女,时年看了眼手表,九点28分,“嗯,有。”

    应该还是有的吧。

    时年下车,瞥见电动车后座挂着的车牌,显眼的充满粉色泡泡的“爱玛”两字,温暖又自然,她突然想起来那句广告词:“爱,就玛上行动!”时年嘴角弯了弯。

    陆清溪仍是没动,好像也没有走的意思。

    “谢谢阿,陆清溪,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等着就行,车一会儿就来了。”

    陆清溪一脚撑着地,看了眼站牌道:“公交车最晚是九点半的,你要是赶不上末班车,我就先把你送回去。”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有的,有车的,”时年慌忙拒绝,完了怕他不相信又补了句“真的,真的有车。”

    这里的末班车即使真的赶不上了,她多走个十五分钟,也有趟公交车的,虽然下车的话还要走段路才能回去,但总归她还是能赶回去的。

    “你确定?”陆清溪将手搭在车把上,微侧着身想要看清她的表情。

    时年点头。

    “行吧,下次让你早点走啊,今天真的,我也没注意到时间,抱歉阿。”

    清润温和的嗓音就这样划过耳边,时年不自觉小鹿乱撞,红了脸,“没事,没事,这个时间也不晚。”

    她又抬起脑袋,眼神仍是慌乱:“你……,你去接你弟弟吧,我过去等车啦。”

    陆清溪无声笑了下,时年听见身后传来的他的声音。

    “行,有事打我电话。”

    有公交车到站,遮住了陆清溪的身影,等公车开走时,那边已没了人。

    时年站在站牌一角,看着那处空荡荡,有些失落,脑海里傻瓜一样一遍遍播放着那句:“有事打我电话。”

    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像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沙漠里许多年,可突然有一天,一棵可以依靠的,遮荫蔽日的大树,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有地可去,有人可依。

    时年笑了笑,觉得自己这状态和人单身久了,看狗都觉得清秀一样,陆清溪只不过是说了句他看来很稀松平常的话吧,再说,他的性格便是如此啊,大方热情,乐于助人,也不是只对她一个人如此,那话也不止对她一个人说过吧。

    自己却在这触动的稀里哗啦的,果真是,流浪久了,受到一点阳光都无以承受。

    时年乱七八糟的想着,直到和她一块等车的两男一女都陆续坐车走了,她才后知后觉的看了眼手表,都已经九点五十了。

    时年舒了口气,好吧,她还是错过了末班车。将近十点的夜色里更静,唯有路灯亮着,为黑暗中行走的人指引着前路。

    时年换了条路,另一处的公交末班车十点半,应该能赶上,她沿着砖砌的行人道走着,等完红绿灯,横穿过马路,又往前走了有十分钟,拐了个弯,平常没觉得这个公交站远,可她今天忙了一整天,腿都使不上劲儿了,走的格外慢。

    突然,后面亦步亦趋的跟上来个身影,时年警惕的用余光瞄了眼,确定后面是个男性,她对陌生人的靠近非常敏感。时年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后面那人走过去,可不知怎么,那人仍旧是挺慢的速度,跟在她后面。

    时年有些慌了,不会是碰到什么跟踪狂之类的吧,但她还是佯装镇定的直接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假装要和谁打电话。

    可通讯录上,她翻来翻去,只三个人的号,时方海的,班主任老范的,还有新存的陆清溪的。

    那句“有事打我电话”又突然冒了出来,时年仍旧是装模作样的来回翻着,她谁的号码也不会打,谁也不愿麻烦,更何况,其实除了时方海,她谁都不熟,就算非得要求助于人,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麻烦警察叔叔。

    余光留意着,后面疑似“跟踪的身影”靠了进来,时年心慢跳一拍,呼吸停滞,那身影终于走近了,然后越过她,仍旧是向前走着。

    而时年也终于看清那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所以才走的那么慢阿。

    还好虚惊一场。

    时年默默跟在老大爷身后继续走着,走过几家已经营业关门的小店,在一处爬满了绿色藤蔓的长长围栏下,终于走到了公交站。

    累,她坐在等车的长椅上,边揉着酸涩双腿。

    十点十五分,她竟然走了二十多分钟。一轮弯月闲闲的挂在月色里,周围没了一点声响,时年抬起脑袋望着远方的月亮,所谓望月思人。

    她突然想起了胡月兰,那个她记忆里只有一张模糊的脸的女子,她的妈妈。

    你是不是也曾经看着月亮想起我呢,你为什么不回家呢,妈妈,还是你真的不喜欢我?

    时年沉思着,这时,安静的路边传来不清晰的说话声,像争执又像闲聊,然后,是车的声音。

    说话声慢慢近了,时年不看月亮了,回头扫了眼声音来源处,不过路灯挺暗的,也没看清人脸,就远远的看见两个一高一矮模糊的身影,另一个似乎是坐着轮椅的。

    轮椅……,时年收回视线,还是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好,放在谁身上都会不舒服的吧。

    “你以后不用来接,我自己可以回去。”

    “行阿,那你一会儿回去自己和老妈讲。”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时年瞪大了眼睛,陆清溪……,她顿时汗毛直立,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竟然会有种惊悚的感觉,身体上的酸乏一瞬间都消失不见。

    不是吧,不是吧,这会儿要再碰上陆清溪尴尬的就是她了,二十分钟前她还信誓旦旦的。

    电动车的车灯闪了过来,时年条件反射的弹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躲。

    她几乎是抓耳挠腮,四周看了看,后面是围栏,除了一叠往外爬的藤草并没有什么能遮挡的东西,阿……,怎么办。

    对,躲公交广告牌后面不就行了?于是,时年镇定了下来,装作不慌不忙看站牌的模样,从前面转移到了后面,可广告牌过于亮眼的光芒,令时年有些担心,自己现在是不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两人说话的声音更近更清晰了,近在咫尺。

    “老妈每天挺累的了,又要照顾奶奶又要忙店里的事儿,还要时刻关注着你的情绪,陆清朗,如果你真的想不让人费心,那就乖乖的接受这些。”

    “我也知道你不想一直被人照顾着,以后只要天色不太晚,我就让你一个人走,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什么事一定要立刻联系我,嗯?”

    “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就要经过公交站的时候,陆清朗突然停了下来,望着那轮孤寂的弯月。

    “哥。”

    陆清溪浑身一震,自从陆清朗出了车祸腿断后,情绪一直阴晴不定,很少再叫过他哥。

    “嗯。”他安稳应着,“怎么了?”

    陆清朗扯着没表情的笑,“我一直很羡慕你,以前是,现在也是,做什么都好,还好你是我哥,要不然……。”

    “不然呢?你还要谋杀你亲哥不成?”陆清溪接过话,转过脑袋瞅他,把陆清朗本来想说的“沉重”话题改了画风。

    陆清朗耸耸肩,“那倒不至于。”

    “什么?”陆清溪挑着眉,“感情这么多年,我这是护了个白眼狼啊。”

    陆清朗难得的笑了下,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还好你是我哥,要不然,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阿。

    谢谢你,哥。

    不过这些“肉麻”的话,当着陆清溪的面他打死也说不出来的。

    藏在广告牌后面的时年大气不敢喘,就这么无意的,“大摇大摆”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哎,没等时年感叹。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尤其在如此静谧的月色里,这道声音显得如此突兀。

    时年手忙脚乱的翻出手机,意料之外的,是时方海打来的电话。

    “年年阿,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时方海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醉意。

    看来又喝酒了。

    时年压低声音,“马上回去了。”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时方海应了声,“嗯,快点回阿,我和你何叔叔他们玩了几把,现在还没吃上饭呢。”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了个通透。

    刚刚泛起的那微弱的暖意也被熄灭的干净,时年凝了凝神,眼角有些酸涩。

    “嗯,我知道了。”

    时方海应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时年?”没等她扩展伤心的情绪,陆清溪惊讶的声音就飞了过来,时年一个不稳,手抖了下,慌乱的抓住手机,又飞快的往眼角擦了下。

    “阿。”她尴尬的从站牌后面走出来,对着陆清溪笑了笑。

    “没赶上末班车阿?”

    “嗯……没赶上,”时年抠着手,“这边正巧也有回去的车,就过来等着了。”

    “怎么不……。”陆清溪刚想启声问,就被时年的突然的欣喜打断了。

    “是你阿?同学”。时年看到爱玛电动车旁边挨着的那位少年,有些惊讶。

    陆清朗扫了她一眼,没情绪的嗯了声。

    “你们认识?”陆清溪转了话题。

    时年刚想开口解释,却猛地意识到上次她撞见这男孩被欺负的事,陆清溪可能还不知道,如果就这样说出来:喂,他上次被人欺负,我见义勇为解了围。也不太好吧。

    时年瞅了瞅轮椅少年,可少年似乎并没开口的意思,时年也不确定他介不介意,于是,她再一次急中生智的扯着谎:“哦,……,是,是上次我掉了东西,然后这位同学拣到了还给我,所以见过一次。”

    陆清朗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时年冲他扯了扯嘴角,虽然挺僵硬。

    “这样啊。”陆清溪看了眼两人,又对着时年道:“这我弟弟。”

    “哦,哦。”就算陆清溪不说,她也能猜出来,就说上次觉得这男生和陆清溪长得有些像呢,还真的是亲弟弟。

    “我送你回去吧。”

    陆清溪几乎是刚说完,时年就马上条件反射的拒绝了:“不用了,这回真的,”说到一半,时年突然想起来半个小时前,她也是这样信誓旦旦说的,一时间,不免有些底气不足,声音陡然下了个坡,小声道:“有车。”

    见她面色发窘,陆清溪舒然的笑出了声。

    “行,那我们陪你在这等会儿,这个时间点了,你一个女孩子总有些不安全。”

    时年噎住,没再拒绝。

    陆清朗也没说话,只是把轮椅靠近了路沿停着,陆清溪闲散的坐在电动车上,几人的距离并不远,刚刚好的令人舒适,不显拘谨。

    时年绞尽脑汁想着话题,说什么呢,说什么。

    明天要上课了……

    你弟在哪上学?

    你家离这远吗?

    “你家住哪啊,离得远吗?”一顿沉默后,陆清溪率先开了口。

    “还行吧,不远,公交车半个小时。”

    陆清溪点点头,又解释道:“其实每天也不会忙到这么晚,顶多八点半就差不多收档了,偶尔会像今天忙得晚了些。”

    时年了然:“没事,我十一点之前能到家就行,以前周六日兼职的时候,回家都已经凌晨了的也有。”

    陆清溪有些惊讶:“你爸妈不担心吗?”

    “为什么……”

    时年轻快的笑笑:“他们经常上夜班的,我也不都是凌晨才回。”

    “嗯。”陆清溪本来想问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每周都要做兼职,可想了想还是算了。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些不愿意说的事吧。

    641公车终于登场,时年舒了口气,终于能赶回去了,她冲着二人摆摆手,边朝公交车小跑过去:“谢谢阿,我走啦,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陆清朗的表情隐在月色里看不真切,唯陆清溪那袭温和的笑,在这个安静的普通的夜晚,显得格外清冽,“明天见。”

    时年上车刷了卡,心里默默回了句明天见。

    总还是有些雀跃的,在她的生活里,突然闯进来这样一个人。

    “她是你同学?”陆清朗仰起脸问。

    “嗯,一个班的。”陆清溪看着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过身,对着他:“说吧,因为什么事让时年碰到了?”

    陆清朗也没回避,毕竟以他的性格他是绝对干不出来给人捡东西原物奉还这种事的。

    这一点陆清溪也很清楚,所以时年刚刚帮陆清朗隐瞒的话一说,他就知道不对劲了。

    陆清朗慢慢的滑着轮椅,声音淡淡:“就和你猜到的一样。”

    “还是那帮人吗?”陆清溪的声音冷了几分,陆清朗嗓音凉凉的:“不知道,记不住那些人的长相,明明每次都很认真的看了,可就是没印象。”

    陆清溪跟在他身后,随后与他并齐。

    “为什么不反抗?”

    陆清朗看着前方无尽的黑,一如他干涸的生命里望不到尽头的灰,绵延无期,他嘴角弯起苍凉的笑。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