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旅行回来后，郑伊灵一直想找机会接近章原。现在机会来了，每年八一建军节，何鲁般和郑启思都会组织战友聚会，一些家属也会陪同而来。伊灵想让老爸出面，请章原也来参加，顺便答谢章原对她数学上的辅导。知女莫如父，郑启思当然知道女儿的小心思，上次毕业旅行正好赶上章原代表学校参加匈牙利数学竞赛，已经让女儿大为不爽，这次他一定要让章原来参加聚会。况且，上大学后，女儿已经是大人了，章原的人品和才智自不必说，如果将来章原真的可以和女儿在一起，自己也是极为满意的。

    章原再一次来到校长办公室。郑启思没有直接说出目的，而是先问章原：“你知道咱们学校门口为什么有一座纪念碑吗？”

    “高一军训的时候，教官给我们讲过新中国成立后的战争。您和校董以前参过军，想必是参加过老山战役吧。”

    “是啊，转眼快四十年了。那是为牺牲的战友树的纪念碑。”郑启思感慨道。

    “相较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历史课本对印和对越自卫反击战讲得太少了。所有为国奉献牺牲的人都应该被牢记。”

    郑启思欣慰地点点头，如果所有学生都能领悟到这点，那么他和何鲁般的良苦用心也就没有白费。

    “每年八一建军节，我们天和的战友都会聚一聚，到时候你也来吧。”

    “我？我去合适吗？”章原觉得有点尴尬。

    “难道你还怕我们这些老兵吗？有很多战友的子女都去的，伊灵也去，不会尴尬的。”郑启思笑着说，“再说你辅导伊灵，还没请你吃饭呢？这次就算请你了。”

    话已至此，章原不好拒绝校长的美意，而且他也想看看老兵的风采，就答应了。

    八一节如期而至。作为利华广场的老板，每年战友聚会之时，何鲁般都会把整个四楼宴会厅包下来宴请战友。天和历来有参军拥军的传统，和郑启思何鲁般同一年参军的就有上百人，今年聚会来的人最多，他们按照团为单位就坐。何鲁般和郑启思属于一师炮兵团，他们战友十余人坐在一起。

    伊灵见章原也来了，忙上前打招呼。“章原，你来了！”说着，拉着他坐在郑启思旁边的座位上。

    伊灵今天还特意化了妆。中学不允许学生化妆，大学就不一样了，几乎没有女大学生不会化妆。章原见伊灵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连忙把眼神躲开，结果伊灵笑得更灿烂了。战友难得相聚，现在有说不完的话，宴会厅里异常吵闹。

    十一点五十三分，作为天和战友联谊会的主席，何鲁般宣布聚会开始。之所以选择十一点五十三分开始是因为他们当时驻守的是1153髙地。接着，全体战友起立，一起唱老山战歌。

    我爱你呀老山兰

    顽强的生命备受了摧残

    墨绿的叶片熏满了硝烟

    芬芳的花朵开得更鲜艳

    我爱你呀老山兰

    我爱你呀老山兰

    你顶住了风暴抗住了干旱

    阵阵的清香沁入我心田

    我爱你呀老山兰

    没有奢求生机盎然

    只爱自己亲爱的故土

    无私无畏装点着边关

    我爱你呀老山兰

    我爱你呀老山兰

    你如翠如玉如刚似箭

    我愿伴你扎根在老山

    我爱你老山兰

    我爱你呀老山兰

    我愿伴你扎根在老山

    我爱你呀老山兰

    然后，全体为牺牲的战友默哀一分钟。

    章原表情肃穆，默哀后问伊灵：“刚才唱的歌叫什么名字？以前没听过。”

    伊灵回道：“叫《我爱老山兰》，从小我就听我爸唱这首歌。我觉得这歌不好听，他们还每年都唱。”

    章原诧异地看着伊灵，心想她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歌肯定对他们有特别含义。于是，他拿出手机搜了一下这首歌。这是章原的习惯，凡是自己不了解的都想弄懂。

    原来这是一首诞生于老山前线的歌曲。当年的老山战场上，阵地被炸秃，植被被摧毁，但有一种兰花却在战火硝烟中顽强地生长！战士们称之为“老山兰”。

    老山兰生命力极强，不怕狂风暴雨，不畏闷热酷暑，即使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只要有一把湿润的泥土，它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在老山作战期间，无论是在前沿的坑道、掩体、堑壕、猫耳洞旁，还是在后方的指挥所、炮兵阵地上，常常可以看到顽强生长的老山兰。

    有的战士们把它栽种在干粮筒、炮弹箱、罐头盒里，甚至在钢盔里。就这样，伴随着老山的风风雨雨和战场上血与火的厮杀，战士们和老山兰度过了难忘的日日夜夜。

    每一名英雄的老山战士心中都有一株充满生命力的老山兰，犹如战士伟岸矫健的身影，默默无闻地扎根在老山上。

    知道这些后，章原更加敬佩参加过反击战的军人了。突然，他想到了小兰的名字，她父亲肯定是为了纪念这场战役，才给女儿起的“何兰”这个名字。何鲁般坐在郑启思另一边，这是章原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何鲁般。虽然，何鲁般是振华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但他的重心都在建筑工程上，近几年一直在上海，很少在学校出现，但每年建军节他都会赶回老家参加战友聚会。学校的事情是由郑启思全权负责的。

    “秀才，你女儿旁边这个小伙子，我们之前没见过嘛，莫不是你偷偷又要了个儿子？”战友之间最喜欢开玩笑，秀才是郑启思的绰号，因为他经常在团里负责板报。何鲁般自然靠祖传的手艺得到了“木匠”的绰号。

    老莫笑呵呵地问郑启思，郑启思哈哈大笑，说：“我有个状元女儿就知足了，哪来的福气再有个状元儿子？我就一个儿子，还在部队啊，你们知道的。”

    “这小伙子也是状元？也是你们学校的？”大家都惊奇地注视着章原。

    “去年咱们天和出的第一个省理科状元就是他啊。”

    “你们学校这两年真是走大运了，文曲星就只照你们学校不成？”

    “人比人气死人啊，我那老二今年连本科都考不上，复读就去你们学校了……”

    众人议论纷纷。何鲁般去年听说自己学校出了省状元，特意让学校重奖，但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章原。

    郑启思转头对章原和伊灵说：“你们赶快敬各位叔叔伯伯酒，特别是何叔叔。没有他的大力支持，怎么会有振华中学的今天，你们更不可能考上状元。”

    章原和伊灵乖乖地起立，端起饮料向各位敬酒。各位战友也是满心欢喜，状元敬的酒，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喝的，何况还是文理两位状元同时敬酒。

    伊灵感觉今天的气氛好极了，她越发觉得像婚礼现场。刚才给“亲友”敬酒，现在该喝交杯酒了。

    “咱俩喝一个吧，我也敬你。”伊灵端着酒杯捧在胸前。

    章原正要碰杯，伊灵突然将胳膊挽了个弯，作交杯酒状。

    “别闹，你不怕你爸打你。”章原连忙撤回酒杯。

    伊灵没有得逞，悻悻地喝了一口。

    这时章原又举起饮料，对大家说：“再敬各位老山英雄一杯，你们是最可爱的人！”说完一饮而尽。

    听完章原的话，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战友，突然沉默了下来，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泪。章原不知道，他刚才的话，已经击中了战友们内心的最柔软处。“最可爱的人”最早属于抗美援朝的战士，反击战打响后，这个称呼又属于他们这批人。三十多年了，这个称呼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了，没想到，今天还有人记得。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何曾幻想过如今的景象。不过当年的无怨无悔，现在也难免出现异样的心理变化。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孩子结婚都要买房子，还要彩礼。唉！”战友老赵抱怨道。

    “你们单位还是不能及时发工资吗？”何鲁班问道。

    “别说工资了，养老保险都停缴一年了。我已经办内退了，每个月就领基本工资，平时帮别人送送货，还行，还行。”

    何鲁般皱眉沉思，然后说道：“明年城西会有个新楼盘，开盘的时候你跟我说一声，那地方还可以。”

    “那真要感谢何总啦！”老赵满眼感激。

    “你小子少来这套！叫我老何，木匠都行，再叫我何总，就不认你这个战友了！来来来，你自罚一杯。”说完，何鲁般把酒给老赵倒满。

    “好好好。”老赵一饮而尽。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有退役军人串联了不少人，闹着要上访。”

    “好像还跟当地警察发生了肢体冲突。”

    “咱们省也有，还找我联名呢。”

    “那你签了吗？”

    “签了啊，要求提高补贴是好事啊，再说，我们是参战人员，流血的能跟流汗的一样吗？”

    郑启思神情严肃，说：“下次有人找你签这种名，先不要签。你们刚才说的省外那些上访的人，已经证实是别有用心的人打着‘退役军人”的旗号搞非法聚集了。上次市里开政协会议还提到这件事。退役军人事务部快要出台更多优抚政策了。老何，上次省人代会上，你不是也提交了不少关于退役军人的提案吗？”

    “嗯，国家马上要给退役军人发放光荣牌和退役军人优待证，凭这个证可以享受免费乘坐公交车，旅游景点免门票或半票待遇，两参人员的补贴也会每年都提高。”何鲁般把会上了解的情况跟大家说了一下。

    得知这些政策快要实施，大家觉得还不错。

    “早知事业单位不是铁饭碗，当初还不如像你一样干工程呢？”老赵后悔地说。

    “你们单位当年可是香饽饽，不容易进。我要是当年转业能进这么好的单位，我才不要干什么包工头。你以为工程那么容易干，工程款要不出的时候，农民工的工资都发不出。”何鲁般说道。

    “是啊，我记得当年为了给农民工发工资，还借我这个穷秀才钱呢。”郑启思说道。

    “什么企业家，老总的名号，我才不在意。有一点我是一定要做到的，那就是从不拖欠农民工工资。”何鲁般正色道。

    “好，来，大家干一杯！”大家齐声说道。

    章原也被感染地举起酒杯，发自内心地敬小兰的父亲。这个中年男人脸上写着坚毅，眼睛炯炯有神。小兰的眼睛很像他。郑校长就文质彬彬了许多，但也透着文人独有的忧郁和智慧。

    “拉我去干工地吧，现在农民工挣钱也不少。”

    “不是我笑话你，别以为当年咱死都不怕，现在农民工的活你还真不一定干得了。你要真想换工作，这栋楼什么工作你觉得适合，跟我说，随你挑。”

    “我看啊，也就保安适合我，给你大老板看大门。”

    “去你的！”大家继续笑着喝酒。

    聚会很晚才结束，何鲁般和郑启思还在宴会厅。

    “启思啊，我没你会说话，有些话不好说，说不好伤了战友感情。平时这些战友有什么困难，你多关注一下。其实当保安什么的挺好的，又不会太累，工资发得高一点。家里孩子上学，买房困难的，你统计一下，可以弄个专项基金什么的。”

    郑启思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大致方向。郑启思最了解何鲁般，何鲁般也最信任郑启思。“不患寡而患不均”，老一辈人的物质生活普遍贫乏，大家心理很平衡，可市场经济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因种种原因不可避免地被拉大，如果不能减少这种差距，人们自然心理上愈加不平衡。退役军人想争取更多待遇只是一个缩影。虽说机会对每个人是平等的，富裕的人也不是不劳而获，但终究应该努力弥补这种差距。郑启思这样想着，突然想问问年轻人的看法，便问章原和伊灵：“你们说说看，贫富差距是怎样产生的？”

    章原看看伊灵，有意让她先回答，便说道：“这是道政治题，有请文科状元回答吧。”

    这种问题对伊灵来说太简单了，她立刻回答：“导致贫富差距的主要因素包括，经济发展失衡、收入分配不公、教育资源严重不均、社会保障体系不完善、就业机会悬殊大以及制度方面的缺陷等。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需要权威部门和社会力量共同解决，只有包容全面的发展，才能有效缩小贫富差距。”

    何鲁般听完，拍手说道：“不愧是文科状元。”

    “你这回答太官方了，能不能有点自己的见解？”郑启思并不满意。

    “标准答案，懂不懂？我不这样答，能得分吗？”伊灵反驳道。

    “章原，你说呢？”郑启思又问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我觉得后半句是贫富差距的原因，前半句是应该怎么办。但按我们理科生的思维，凡事没这么绝对，一切都要分类讨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点耳熟，好像哪里听过。”何鲁般看向郑启思。

    “《九阴真经》啊，在部队的时候，你还跟我借过《射雕英雄传》呢。”

    “对对对，是《九阴真经》里的内容，还有降龙十八掌，翁美玲那版的射雕太经典了。”何鲁般恍然大悟。

    “什么《九阴真经》？明明是《道德经》里的内容。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意思是：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的补给不足的；可是社会的法则却不是这样，要减少不足的，来奉献给有余的人。”伊灵纠正道。

    “唉，这就叫代沟。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喜欢看武侠小说了，连《射雕英雄传》都不知道。我们年轻那时候啊，男生看金庸古龙，女生看琼瑶。现在的学生啊，爱看什么玄幻啦，穿越啦，二次元，乱七八糟毫无营养的东西。”郑启思感慨道。

    伊灵白了老爸一眼，显然不服气。

    章原却说：“也有喜欢看武侠小说的，我就很喜欢看金庸的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像您二位一样。”

    听章原报出金庸全部小说首字组成的对联，何鲁般和郑启思都投来惊奇的目光，毕竟像郑启思刚才所讲，时代不同了。何鲁般连连赞叹：“小伙子真不简单！”郑启思转而又觉得正常了，忙拉着何鲁般往外走：“快回去休息吧，我路上跟你讲讲章原侠之大者的故事，哈哈。你们俩等我一下。”

    郑启思送何鲁般到外面，路上给何鲁般讲了章原和福利院的传奇故事，而司机早已经在外等候了。

    现在酒桌旁只剩章原和伊灵了。伊灵把饮料倒出，然后倒了一杯酒，对章原说：“敢不敢喝酒？”

    “敢是敢，但我不喜欢喝酒，也没感觉酒好喝。”

    “我也觉得酒不好喝，但我今天还是要喝，因为酒壮怂人胆，可以说不敢说的话，说完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咳咳。”伊灵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不由地咳嗽，脸也变得通红。

    章原赶紧给她拍拍。伊灵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说道:“章原，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男生。如果你也喜欢我，明年来BJ好吗？我等你。”

    伊灵有点喜欢自己，章原是知道的，他不是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原想着伊灵上大学后，这种好感慢慢就淡忘了，到时她会遇到更喜欢的人，所以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但今天伊灵突然的告白，还是让章原有点意外，不过他马上想好了对策。

    “你问的这个问题嘛，我觉得是一种暂时现象。为了描述方便，我们把题目中的男生设为A，女生设为B。B喜欢A，A也喜欢B啊。但这两种喜欢的定义是不同的，而且随着时间的变化，环境的变化，喜欢的程度也是会变化的，估计是递减的。我先分析一下A为什么喜欢B，B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既聪明又漂亮，作为男生，肯定喜欢这类女生啊，甚至有点高攀不起的感觉，但A的生活状态和以后的人生走向和B所向往的应该是不同的。那B为什么喜欢A呢？因为B一直很优秀啊，甚至没有遇到比她更优秀的，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A，她钦佩A，误以为A是最好的。如果B拥有了更多阅历，就会发现更多更优秀的人。A短短几天的出国经历，就遇到了一个更厉害的家伙。相信我，将来你一定会找到适合自己的最优解。”章原用他习惯的讲题方式，委婉地拒绝了伊灵的告白。

    伊灵刚喝了一大口酒，又被章原用A和B绕得晕乎乎的，竟一时无语。这时，郑启思也回来了，看到二人傻坐着，伊灵的脸还红彤彤的，便问道：“你脸怎么了？”

    章原赶紧解释：“没事，她刚才尝了一口酒，还让我讲题，结果绕晕了。”

    “胡闹，你从小酒精过敏，酒精饮料都不能喝，怎么能喝白酒呢？章原，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宿舍。”

    回去路上，章原坐在车子后排左边，郑启思坐在中间，伊灵坐在右边，趴在郑启思肩上。伊灵作为女生主动表白，还是第一次表白，现在又得知她酒精过敏，还为表白喝了酒，章原的内心更加不安了。但理性告诉他，他真的不适合伊灵。正如他跟伊灵解释的那样，他们成长于不同的环境，福利院的环境让他更懂得感恩，处处想着为他人做些事情，伊灵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处处要强，虽不是自私自利的性格，但终究价值观不同。事到如今，章原只能发自内心地祝福她以后可以找到更好的另一半。伊灵虽然晕晕地趴在爸爸肩上，但她依然清醒地意识到章原拒绝了自己的告白。泪珠挂在发烫的脸颊上，浸湿了爸爸的衬衫。

    一路无语，车子停在了章原宿舍前。下车后，章原对郑启思说：“郑老师，伊灵醒了后，替我说声对不起。”

    郑启思猜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笑着说：“没事，她睡一觉就好了。她今天本就想感谢你对她的辅导。”

    这些话，伊灵自然都听到了，但她装作睡着了一动不动。回家的路上，郑启思对趴着的女儿说：“章原说得对，最优解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