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6年1月22日）

    今天，是瓦西里重新到来的第十天，是他离开这里的第八天。我曾经有多么盼着他来，现在就有多么盼着他没有来过。我曾经有多么希望他快点走，现在就有多么希望他还在这里。

    十天。小孩子会说，才过了十天。老人会说，又过了十天。

    从小孩子到老人，我只用了十天时间。

    其实，事情仅仅发生在今天。

    十天前，九天前，那两个晚上，我跟瓦西里都喝得酩酊小醉，我们都是相互扶持着回到宿舍里去的，九天前的早晨，他在我的床上醒来，我在地上，八天前的早晨，我在他的床上醒来，他在我的旁边。

    瓦西里说，回到四区后，他当天晚上就去了医院旁边的小酒吧。他把在三区遇到我的事情告诉了果果，并请果果转告木兰姐。

    没多久，果果就扶着木兰姐从楼上下来了。

    他说：木兰追着问你的消息。你在三区过得怎么样，三区是干什么的，环境怎么样，你在那里干什么。她提了很多问题。几个小时里，我几乎都在回答她的问题。然后我告诉她，我把她的血样给了波历。波历工作的地方全都是病毒领域的专家，大家都很热情，希望能尽快找出治疗她的眼疾的方法来。她说，我下次再到三区去，代她向波历和他在那里的朋友们问好，谢谢波历，谢谢大家。她说，她的眼睛她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听了这样的消息真的很感动。

    我问瓦西里，为什么这次回去后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来，他说，他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不是他能够决定的。在这半年里，他问过几次施图姆，施图姆说他管不了他瓦西里，什么时候到三区去，都是临时通知的。

    我说：你来得正好。我一面盼着你早点来，一面又怕你来得太早。可是，用我们秦唐的话说，你是在最合适的时候来的最合适的人。如果你早一天来，我见到你恐怕还不会这么高兴。

    接下来，我告诉了他这几个月里我们蝙蝠楼和蜘蛛楼共同研究治疗木兰姐眼疾的经过，我告诉他，就在今天，两边终于取得了突破，而且，在一天之内，两边做实验的四个动物竟然在同一天恢复了视力，眼睛的外观也彻底改变了，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他也非常激动。为此跟我连干了几杯酒。

    可是我总觉得他的激动不是那么透明，也就是说，他好象很高兴，他也确实很高兴，但是那种高兴总有点拖泥带水的意思。我很难表达我的观察。说得简单点，他好象有什么话想说而没有说，卡在他的喉咙口，既不吐出来，也不咽下去。

    第二天下午，我们蝙蝠楼和蜘蛛楼开了个小会。

    午休前，查尔斯告诉我说，他到生命岛来，也有十六、七年时间了，他一来就到了这里，就是三区这里，他在三区十六七年了，但研究室之间的合作都是表面的，室主任们倒是经常在一起开会，可是带着研究人员一起开会讨论合作项目的还从来没有过。三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研究项目不得在室与室之间直接交流，而要上报给研究所，也就是说，如果需要有室与室之间的合作，只能由所长凯特转达。一个项目在哪两个室之间合作，参加合作的两个室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连跟哪个研究室合作都是保密的。这次，其实一开始，还在瓦西里上次来的时候，凯特就已经把他和遮旁普找去了，并且明确地说，这次这个巨细胞病毒造成失明的案例，由蝙蝠室和蜘蛛室合作研究，但每次结果都要向他报告。

    查尔斯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凯特为什么会破这个例。可是凯特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可是我有个感觉，我们蝙蝠室参加这个项目是因为你在我们室，而蜘蛛室参加这个项目的研究，当然一方面是由于你已经找到蜘蛛室去了，可是我觉得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我说：我也一直有一个感觉。也许跟你的感觉是一样的。

    他说：好，我们玩一个老套的游戏，我们各自把感觉写在纸上。

    我们在各自的工作台上把我们的所谓感觉写了下来。然后把两个纸条都打开放在面前。

    我写的是：遮旁普是那种病毒混合体的制造者。

    查尔斯写的是：蜘蛛楼是病毒来源。

    查尔斯笑着跟我握了手。他说：其实是一个意思。三所的所长是凯特，这种事情，至少是他安排做的。

    我说：我能够理解，但那一定是所里的意思，是凯特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

    他说：那当然了，这里的业务都是任务，上面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做成功有奖励，在规定的时间里做不成就会有人被淘汰。

    我很惊讶，这是我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听到“淘汰”这个词。我说：淘汰？淘汰到哪里去？是半山吗？

    查尔斯说：半山是哪里？你是说鹭岛的半山？

    我说：不是。你没有听说过？那么这里的淘汰是淘汰到哪里去？

    他说：我不知道。我到这里来之后还没有听说什么人被淘汰掉，只有个别人被调走。但我听说我来之前淘汰是常态事件。我也问过，有人告诉我，淘汰都是在本地消化的。我问本地消化是什么意思，那人说不清楚。但他又说，你就庆幸吧，自从凯特当上所长后，还没有执行过淘汰制。你遇到了好所长。

    两个室的会议是在蜘蛛室的会议室里举行的。我们蝙蝠室参加会议的是查尔斯、我和罗西，蜘蛛室参加会议的是遮旁普、姆文巴和瓦西里。

    凯特在会议开了几分钟后也到会议室来了一下。他说，他来是为了祝贺我们实验成功。但他接下来有另外一个会议，所以就不参加了。

    遮旁普主持会议，他的开场白的第一句话有一种酒驾或者说酒话的状态：下午好各位！受累，我很高兴。

    然后他顿住了，也许发现了自己说的话的无逻辑状态。

    我看到查尔斯的脸上他那光滑的皮肤下的一种波纹流动，我知道那是他的情绪的水下表达方式。这几个月来，我已经能够看出他的脸上肤下波动的大概意思了，这甚至比马里奥脸上密集的皱纹的那种水上波动更明确。

    他还朝我眨了眨眼睛。

    遮旁普说了几句话后，就把话语权交给了瓦西里。瓦西里说，他祝贺大家的成功，他希望尽快回到四区去，把大家研究的成果带回去，做人体临床。他这次来本来要逗留十来天的，但他现在想后天就回去。

    会议室里立即热闹了起来。大家都说，应该的，既然有成果了，就要让成果发光发热。大家都表示支持尽快把我们做出来的混合治疗液带到四区去。连平时不说话的罗西也说话了，虽然我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因为同时有好几个人在说话，而她的声音很轻。可是看得出她的态度，从说话的表情上都能看出来。

    只有查尔斯唱了半个反调。他说：他总觉得效果出来的有点快，有点突然，跟所有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一样，是否还要多观察一下，不要太急了，至少过几天再说。

    可是瓦西里对查尔斯的半个反调投了反对票，大家都支持瓦西里，最坚决的支持来自遮旁普。

    查尔斯本来也就处于半个半个晃来晃去的状态。所以在遮旁普说举手表决时，他第一个举手，他说，不用表决了，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