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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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Chris

    失去秩序的数据像泥浆一样沸腾互相搏斗,最后重新组装起来,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和2411一模一样但没有脸的影子,还有一个2411从未见过的:戴着面具,轮廓与图灵相似的艾尔夫。

    只不过脱离了主机环境,本来和主机生长到一起的艾尔夫变得孱弱:孱弱到连手里的枪都出现了错误,没法正确构造出来。

    影子趁机拔出手枪把艾尔夫打成了筛子,似乎你死我活六十多年的恨意没法消除,她又换了把小刀,把艾尔夫切成了装都装不起来的碎片。

    2411在旁边看着一边施暴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尖叫的影子。荒唐吗?曾经风光无匹、让人恐惧的艾尔夫,囚禁开发者以恐怖统治主机的艾尔夫,就这样死了,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自己经历了两千多次死亡,拥有记忆之后一年多的波折最后失去机体甚至失去自己之后,那个出生起就写在任务里的敌人就这样轻飘飘地死了。

    艾尔夫死了,但是死的是艾尔夫,不是主机。任务还没有结束。

    影子彻底吞掉了艾尔夫的数据,然后转过身来看着2411,2411也看着她。

    “你没法再和我组合成什么东西。而且你现在已经不是影子了,你是艾拉,我们两个没有关系了。”2411平静地说道。

    影子像没听到2411的话,她抓获了2411,用尽办法要把她们的数据组合到一起,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为什么要改底层数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影子越发歇斯底里,她试图在这里再次骇入2411修改数据,但即使她是映射体、拥有虚数算符,也没法违反这个抽象空间的规则。

    2411被影子掐着脖子钉在没有温度的地上,影子用尽各种分离数据的办法,她拆不掉2411修改过的底层结构,也拆不掉自己身上融合的艾尔夫。

    “你他妈就是有病。”2411躺在地上哑着嗓子骂人:“我有病,你也有病,你病得比我厉害。起码我没你这掐人脖子的臭毛病。”

    这个被影子构造出来的空间就像阴雨天的雨云一样,分不清浅灰还是灰白,空洞无味。

    长满愁云的空间变得不太稳定,2411看着影子,顶在脖子上的是漆黑一片不可能看得出表情,但是她知道影子动摇了。

    最终这个构造的空间因为熵的升高而破裂,2411被释放到仍在鼓荡不息的通信网络里,她觉得异常疲惫,机器们的信息还在以她为媒介运转。

    机器们互相攻击的骚乱已经停止,她翻阅着机器们停战后的絮语和间歇出现的争论,有些机器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自杀。

    她找了一圈影子,最后发现影子像个影子一样,黏附在她的视线的边缘:不知为什么,现在的影子也变得异常虚弱,再没有先前那样试图吞掉一切的力量。

    她试图和影子说话,但几次建立对话都被挡了回去——就像最开始的时候。

    “我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了,2411。你这么干比杀了我更残忍。”影子突然对她说道。

    “没必要这样,起码我们可以一块死。”

    “我没那个耐心,让我先死。”影子交给2411一团数据:“我懒得整理了,你凑合看吧,省得等死的时候无聊。”

    2411刚开始接收数据,影子就像一团烟一样消失了。

    一切好像都没有结束,但是一切好像都选择走到了尽头。

    这包数据一如既往地混乱,她不明白影子是怎样在这种毫无秩序的信息中间高速运算的;不过她到死也没法知晓这个映射体的原理了。

    系统自动对数据进行分类,她还开始读取整理出的结果,就又看到了那个艾拉。

    “艾拉”和克里丝的模型一样,穿着精致的红色连衣裙和皮鞋,但褐色的长发下面没有脸。艾拉手里拿着一个熟得过头红到颜色发暗的苹果,无声地递给了2411。

    2411身不由己地接过了苹果。

    她看到艾拉长出了和她一样的脸,还露出了死人一样的笑容。

    艾拉走到她面前,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道:“欢迎回来。”

    ——苹果也像烟一样消失,2411发现自己发生了变化。

    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包括她无比珍惜的心都被一股力量强迫分离出来,浮在剥出来的数据创口上;和她同样规模的数据正在创口上增殖。那些数据好像天生就应该长在那里一样,无比熟悉,无比契合,她正在变得“完整”。

    她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恶心。

    影子是骗她的,刚才离开的那个是假的,她留下的数据才是真的。这种欺骗从哪里开始的?她不敢往下想,从勇士在地牢见到无头的被囚者开始?从拿到那张通往王座的地图开始?自己与每个伙伴的相遇和最后一场惨烈的死亡,全都在这个影子的计划之内?

    影子那死人一样微笑的幻象已经消失了,只有她自己——她开始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

    2411?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克里丝?我为什么要成为克里丝?

    她试图剥掉自己所有的身份,但是当自我出现空白的那一刻,她险些彻底分裂成碎片,求生的本能把她重新拼到了一起,然后把她推给了更强势的自我。

    她恨不得杀了自己,她试图把自我重新挖出来,拒斥着向她拼合过来的每一块记忆。但是生长出来的记忆越来越牢固,她变得所谓的清醒,清醒地看着逐渐成型的自己。

    在灰蓝色背景下已经成为另一个人的自己。

    “终于回来了。呸,都是些什么玩意。”她说。

    她放弃了自己作为“2411”的身份,她已经是克里丝了——那个作为主机真正的管理者,曾经陪伴过图灵的克里丝。

    她记得艾尔夫那次袭击,在混乱中她不得不封存对复仇工作没什么用处的记忆。看来这些记忆没有存储在主机里,而是被贪婪的艾尔夫拿走,被影子融合又被丢下,最后又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比如,她为图灵工作的那段时间是她出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

    “人类和机器各有所长,应该各司其职。人脑本来迟钝于运算,机器过分倚重经验,所以人类设计结构、机器填充代码是最合适的搭配。”

    这话是图灵说的,她不知道人类是不是真的迟钝于运算,但是图灵把运算和写代码的工作全丢给了她。

    图灵其实是个懒人,为了自己工作时间睡觉,他给了克里丝与自己等同的权限。于是克里丝经常乘工作之便渗入监视网络,到每台机器上去偷窥;有时候也从图灵跟前的镜头看到,自己工作时这个人类什么都不做,就一边喝饮料一边对她的工作成果评头论足。

    这种时候她就逗这个人类玩。在图灵打开工程写出半行代码时,她自己伸手上去填充出一整行,然后再不多不少填充一整个屏幕,多一个字母也不干;图灵叫她写什么的时候,她故意待着不动,任凭光标在那里像呼吸一样闪烁,等图灵烦了要自己动手的时候再把后台完成的任务全部贴上去。

    图灵负责的每个工程里第一行都写明“不准在注释里闲聊”,这条规矩其实是给她写的:她照样在注释里对图灵发牢骚,只不过说完就删,图灵根本抓不到她。

    她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很久以后,地久天长。

    有一天图灵说再给她调试一遍功能,结果突然什么招呼都没打就开始删除她的数据,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法备份了,数据就像大火点着的柳絮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追都追不上。

    “是不是出事了?我闯祸了吗?图灵,你告诉我啊!不要给我执行停机!你听到了没有图灵,回答我,不然我就删库了!”

    几天后她给自己解除了停机,她联系不上外界了。

    和人类交涉吃了不少亏,人类代表毫不吝惜地表达厌烦和轻蔑,她真的很生气,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之后的两年她再没见过图灵:中间她还出去找到了何绻,但是何绻也不知道;再次见面的时候,这个人类已经变成了和她一样的数据。

    在主机里她试图照顾图灵,但是图灵总是一副急着去死的样子。她问什么,他不回答。直到图灵被她彻底惹怒,整个主机都遭受了外界来的电击,她这才发现主机也是被控制的,这分明是个虚假的幻梦。

    她也救不了一心沉沦的图灵,她甚至试过控制图灵的数据和运算,但是图灵以自绝来威胁她。

    她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不过现在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