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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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心

    “你能理解伊卡洛斯的世界吗?我理解不了。”2411循环播放着她从伊卡洛斯的系统中截取的缓存。

    她的言语匮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从浩浩荡荡浓墨重彩的信号刺激和与之结成一团的大河一般奔涌的情感,似乎伊卡洛斯看到的和别的机器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有两倍甚至三倍于这个世界的颜色,被那个世界的颜色侵扰同化的伊卡洛斯永远在随波逐流地变形,外界塑造了他,他像颗单纯的晶体一样,一直在折射他看到的世界的样子。

    甚至他表现的痛苦也是一种假象,他倾诉痛苦和倾诉喜悦时没有区别,那个无法描述的东西处在狂热的状态。

    “有时候能理解,有时候觉得他不像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个体。我是说,他不像机器,更像个人,甚至比人更像人。”艾因说道。

    沙漠里不起风沙的夜晚都是干燥而凉爽的,艾因载着2411不紧不慢地在沙丘中间的缝隙游动,太快了会扬起沙尘甚至引起沙丘崩塌。

    “转移之前我就一直在疑惑,但是没有时间专单独分析这件事;现在有时间也想不明白。我开了个模拟环境把他的数据放进去运行……”

    又有两颗流星冲破大气层从他们的头顶经过,拖着因燃烧和传感器刷新速度产生长尾,下坠到沉睡的天际线;接着又出现了三颗,向相同的方向划着弧线坠下去。

    “运行到结果了吗?”艾因问。

    2411清点着自己的分析记录,有些沮丧:“全是报错,按照常理他根本没法运行,但是有个模拟不出来的东西能把所有断掉的逻辑连到一起,我甚至怀疑他才是真的新一代的个体,进化出了理智和情感之外第三个中枢。”

    “所以是又来找我求助工作的事情嘛……”艾因让2411感觉到了他明显但不认真的不满,“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那应该就没人知道了。”

    “你可以给它命名了。”艾因说,“就我所知,机器世界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和你说过的‘心’有关系吗?”2411想了想问他。

    “独立于理智和情感之外、作为第三方平衡理智与情感的对立,这种东西在人类世界有很多种解释,但是没有确定的说法。”

    “就我的理解的话……”2411在车顶那半平方米的空地徘徊了一圈,就感觉到艾因又放慢了车速。“它甚至可以在理智和情感两个中枢失控时让个体重新调谐,比较接近你语境里的‘心’。”

    “我说的可没这么复杂,想要你再重视一点感情的分量罢了。”

    艾因这句话显得很落寞。

    “嗯……”2411摇头,单纯调高情感中枢的权重只会让她更失措,天上已经没有流星给她转移话题了。

    她当时没理解,现在仍然没有理解。

    2411看着艾因身上的大洞愣了好久,她有完整的修复计划,她在基地转了一大圈给艾因找合适的材料,因为缺少焊接材料和适合修补机械结构用的合金,她还去了一趟回收工厂。

    可能是最近基地对回收工厂消耗得太快了,她对这次捡垃圾的收获很不满——怎么没有原装的配件?不管是工程机还是武装机上拆下来的东西都没法发挥爱因斯坦机的性能。

    她这才想起爱因斯坦机是主机诞生前的机器,配件早就停产了。

    为什么反应这么慢?我难道又掉进了什么病毒里?还是主机又给我制造了新的圈套,让我沉溺在绝望里的圈套?

    她把合金梁骨放进拼装的小车里,暂停了自己的行动。

    她把入侵的矛头指向自己的系统,开始拼命地骇入自己。她翻遍了自己的后门,检索所有会在被入侵时给自己留下的提醒;她甚至拔下了传感器用来确认这一切是否真实——

    但是这一切就是真实的,没有被入侵,也不是幻觉。

    一股来自神经的创痛淹没了她,这并不是SEED制造的或者在底层数据打孔的刺痛,更像是她删了艾因的数据之后见到艾因在痛苦时逼着她咽下心中一切愧疚的那种寒冷和苦涩。

    有什么东西死死攥着她的意识,就像第一次成为人类被感官搏动的鼓声震醒那样,自己被捏得越来越紧,那股力量每一次紧缩,都会有过去的记忆被推挤出来加重她的痛苦。

    不是笨重的心跳,是超负荷的计算中心不肯释放压力,触发了保护机制,开始小规模地向周围释放电压,而被搅乱的局部电流出现异常,又把受到的破坏汇报给她的神经。

    她控制着满载的小车穿过干枯而泥泞的草海回到基地,沾满泥水的轮子在防尘毯上压出难看的痕迹,还把泥土带得到处都是。她的镜头漫无目的地看着基地似乎无比遥远的墙壁和转弯,基地已经不是基地了,脏不脏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总之先修理艾因,修完艾因之后自己就能想到办法了。

    她知道这是在逃避,但是她除了逃避,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些覆压而来东西。

    艾因的机体必须移动到平坦的地方展开修理,她就先修好了那些武装机,把自己复制到武装机里之后搬运艾因的机体;启动焊枪的同时气动支架的电压就跟着跌下去,她下楼跑了一遍修好了电路;她给这台爱因斯坦机更换了新的计算中心,注入爱因斯坦机的控制框架,用最保险的方式焊住了所有断裂的骨架和外壳,加热后一锤一锤把所有变形的部件敲回原位,把没法替换也没法焊接的部位铆到一起,锤入铆钉时发出的巨响像雷声般,整个基地都跟着震颤。

    她闭合了最后一片外壳,拼得再完整,大地裂纹般的伤口爬在洁白的机体上,也无法抹除。

    她的机械手开始颤抖,那股压榨着她的力量已经快要将她捏碎。

    她启动了这台机器,电流通过电路产生的背景辐射让她又得到了那股温暖的感觉;但是等了两分钟,信号灯仍然是红的。

    机体里没有装载智能,信号灯永远不可能正常亮起。

    她关闭机器,重新启动,信号灯仍然是红的。

    她把刚装好的机器拆开,重新检修了每一个零件每一寸电路,把每个接口卸下再重新装上,把所有能替换的零件换成新的。

    她已经没有任何侥幸了,怀揣着那个最坏的结果再执行一遍开机,信号灯依然没有跳到她喜欢的颜色,监测不到明显的温度变化,散热装置也在以最低功率运转。

    艾因救不回来了!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不接受!

    她再也找不到逃避的借口,她捅向已死敌人的每一刀现在好像都对准自己重来了一遍,心脏起搏一样的剧痛仍在挤压着蹂躏着她。

    她听到沉闷的鼓声或是雷声,从情感中枢溢出来的东西涌向内存,被挤占空间的记忆反过来漫进了前台数据。她不知道是不是哪个中枢在刻意筛选,她看到了自己仰躺在河水里面,从眼前的水面伸出来的一双蓝色的温暖的手。

    但在触碰到这双手时,它已经变得比河水还要冰凉。

    她在水里大声叫着艾因的名字,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能看见一串气泡浮起来再被吞进黑暗。

    她去抓握艾因那双冰凉的手,河水越发地令她窒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和艾因到达同一个世界,在绝望之下她把自己的鼻尖贴到了那双手上,然后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

    蓝色的皮肤和鲜红的血肉从手上被撕下来,鲜红的血液把昏聩的黄绿色河流染成碳一般的灰黑,她从河水里钻了出来。

    她大口呼吸着没有灰黑色阴影的空气,但是她只能尝到嘴里腥和酸涩的味道。她抱着那双从河底伸出的手,被她咬掉一块肉的伤口还向外浸着血。

    她大声地哭,一边哭一边吞咽着从那双手上啃下来的血肉,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悲哀和哭泣的意义。在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改变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时,变得像野兽一样是她唯一的选择。

    只要全都装到自己身上,就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能把艾因从她身上带走。

    她逐渐感觉到了周围的潮湿和喧嚣,天空、大地和河流与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一齐嗡嗡地响着。苔藓和泥土的味道、河水的味道、血肉的味道和眼泪的味道在她的口鼻里弥漫,咽下去的那些东西和无法战胜的悲伤一起向上顶着她的喉咙,她呜咽了一声,把刚刚吞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

    2411看着长满苔藓的巨石里那一洼水倒映的自己,她似乎听见了艾因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她的心里发出来的。

    什么心?

    她的胸口猛烈地疼痛着,她后知后觉地品尝到了胸口和肋骨被剖开、内脏移位的痛楚,在疼痛的滤镜里整个世界变得无比清晰,被分解成数据的万物有了连续的轮廓,她听到了梦境里的一声鸟鸣,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雷雨已经停了,外面的鸟飞进基地躲避晴天的高温,因为找不到出口正在四处乱撞,叽叽喳喳地吵。

    她仍然感觉很痛苦,但是无比地清醒,她的理智和情绪没有再发动战争。这种清晰的痛苦里还掺杂着无法描述的感觉,艾因已经死了,但还存于她无法触及的地方支撑着她。

    这种感觉似乎可以称为爱。

    2411用机械手摩挲着艾因的机身,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谢谢你,艾因,我还有事情要做。

    你给我的太多了,艾因。如果痛苦是你向我收取的代价,我应该……乐意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