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
繁体版

095 斗兽场

    能够抵抗一切战斗损伤的灰白色钢板拼成的世界,亮着比沼泽里的萤火虫难看很多的指示灯,睁眼所见的一切她都习以为常——这台机器从另一条维修线被驱赶到这个实验室,刚刚完成了工作前的自体检查。

    主机在对她的表层数据进行事无巨细的提取,2411死死按着自己的情绪中枢,快速切换工具制造着干扰,掩盖了自身过量的运算发出的异常微波。如果让主机觉察到一丝异常她就完了。

    直到筛选出能被主机发现的内容屏蔽掉剩下的,她才松了一口气,和其他机修工以一致的速度移动到待检修的机体旁边。

    主机下发了工作文档,一批[无权限查看]机体要完成出厂测试,这群机修工负责测试前后的调试和修理。

    所谓“无权限查看”的内容她早就知道了,这个实验室是她事先选好的,要在这里完成三轮出厂测试的就是第一批五代武装机Athena——这个名字属于希腊神话里那位掌管战争和艺术的古神,拥有古神名字的机器们则是天生的镇压工具,为了处理叛乱而生。

    雅各就在这批机器里等待着她,但是她还没找到。

    第一批出厂的机器还存在未暴露的问题,都不是很稳定;为了应对不稳定带来的未知情况,机体硬件总是比后续的机器质量更高:她需要的就是这两样。

    只要把诱导崩溃的指令代替正常的测试指令输入进去,就可以得到一台突然精神失常一枪毁了自己的机器。

    眼前这台机器缓缓抬起了爆破枪,扭动枪口对准计算中心,接着轰地一声巨响。

    爆裂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实验室,2411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其他机修工一样惊讶地看着这台“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机器。

    封闭的闸门打开,两列机器闯进来带走了瘫软在地上的垃圾并清理痕迹。2411快速扫描了一遍,有意识的机器们都在侧目但不敢交头接耳,只有一台武装机呆愣着,直直地盯着正前方布满划痕的合金墙壁。

    我就知道,雅各这个傻东西就应该这么找,2411心想。

    之前她交代雅各必须在绝对安全的时机才能行动,但是没交代要演得像普通机器一点,果然就在这出了漏洞。

    她盯着雅各旁边的那台机修工,那台机修工也发现了她;对面的机器试图对她发起通讯的瞬间,她先手入侵了对方并把自己复制到了那台机体上。

    果然第二批进来的机器带走了制造事故的自己。

    雅各身边的这台机器还没把接头拔掉就顾着看热闹了——2411直接开始修改雅各的数值,同时上报了雅各的机体异常:“报告目标机体运行数值整体偏低,申请调节阈值的权限。”

    同样收到报告和处置决定的雅各肉眼可见地慌乱。

    2411只是放宽了这台机器所有的限制,并且打开了被锁定的超频开关。这样雅各可以安然无恙地从三轮测试里活下来,她能帮的就到这里。

    修改完毕后她离开了测试场地,一句话也没给雅各留。

    2162年2月19日,当地时间12时11分,正午;主机时间103年7月9日00时11分。

    实验室里的光照全部消失,影响传感器精度的烟雾从实验室顶部喷洒下来。雅各想问刚才那个机修工是不是队长,但是想起转移前2411那番话,他选择了冷静。

    他记起了整个过程,接下来将是主机下发杀掉所有机器的命令。主机不但命令他杀死所有同类,还控制着他——拔出刚刚造成一台机器死亡的爆破枪,启动射击,炸掉了他探测到的第一台同类机体。

    他进入梦境时,先进入的是一段噩梦。背后一个无法挣脱的大人死死钳着还是孩子的他,扶起他举着武器的瘦弱手臂对准另一个他自己:“杀了他们。”

    他不想,但是不能不这样。对于为战斗而生的机器来说,存在的意义就是杀掉别人,杀掉别人为了自己存活,而自己存活只是为了杀掉别人,互为因果。

    爆破枪发射的声音让周围的机体定位到了他。

    在那一瞬间,其他机体的信号灯和武器蓄力瞄准的光穿过烟幕对准了他,明明灭灭,就像沼泽里的萤火虫那样。

    为杀戮而生的机器们全都骚动了起来。

    “确实每个个体都可能是另一个你自己,你必须面对他们,公正地处置他们,送他们前往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牺牲应当成为你存在的意义,不要浪费自己,也不要浪费他们。你会用那个让你心有期许的未来欺骗自己,但这不是你杀死他们的理由,你必须理解死亡:死亡只是手段。”2411曾这样告诫过他。

    “老大你在往他单线程的脑袋里面灌输什么啊?”小扎不理解。

    他也不理解,他认为守护这个队伍、守护那个美好的希望是他战斗的理由,但是这个理由被2411否定了。

    “雅各是个简单的机器,他不能接收渺小和无意义,但是更不能放任他走向利己的残暴,他适合人类的确立自身的方式。”那时候2411没有再和他对话。

    他只理解他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能与不能,要与不要,该与不该。

    一样是那个只能活不能死却要杀死无数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个体的斗兽场,上一次雅各是懵懂的,这一次他很清醒,除了战斗的理由,他还找到了那个让他不再痛苦和恐惧的支柱。

    改造让他拥有了更高的速度和破坏力,他闯进烟幕最深处把那台正在瞄准他的机体钉到了墙上,在其他闻声而来的机器到达之前卸下这台死尸的武器,隐藏到三米之外。

    已经有机器发现了他,他向雾外那个渴望活下来的机器开了枪。

    他还是不清楚2411所说的“理解死亡”究竟是什么,但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竟然在战斗时思考——他惊慌的一瞬间刀锋偏离了一点,没能结果目标。

    被致残的机体朝他冲撞过来,他像高空坠落的巨石一般被摔到了钢板墙上,好在只是外壳有轻微变形,零件没有任何松脱。他便启动了一次超频,认认真真地把那台没死掉的机器送去了该去的地方。

    “接受死亡,不再视死亡为灾难;尊重死亡,一切杀戮不出自恶意和痛苦;最后,执行死亡。”

    最后,雅各又一次站在一地“自己”的尸体中间,微微颤抖着向主机报告任务完成。

    “报告队长,第一阶段的任务完成,自我评价:很好。”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2162年2月10日,当地时间23时20分,午夜;主机时间103年6月30日11时20分。

    所在地域:堪萨斯州中部河谷;

    队伍状态:无异常;

    押送目标状态:无异常。

    这里原本是农场,荒废后退化成赤地,在这一季的降水下,松垮的土壤随着流水在地势低洼处结成各色的泥沼,尚未被冲走的土梁横在河谷两边,死在路边的野狗那被炙烤、腐败又蒙上沙尘的脊骨也是这样排列的。

    伊卡洛斯平静地厌恶这一切。

    过去拼命回避的现实在他醒来时找上了他:伊卡洛斯这个型号就是配合爱丝梅拉达作战的打手,同时也是夹在主机和武装机之间的监督者,主机的走狗。

    他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自己的工作,厌恶自己的屈从,厌恶主机,厌恶同僚,厌恶被押运的服刑机体。他每隔5分钟就要上报一遍“无异常”,他已经要疯了——太好了马上自己就要成为唯一的异常啦。

    上一个痛苦不堪的自己死在了雷暴里,新的没有被撕碎的自己让他感觉很陌生,微妙的“完整”的感觉令他贪恋舒适的现状,又有些嫌弃。

    他没有重复自我毁灭的自由,他答应了2411要帮她的忙。

    除了作战计划、转移路线和汇合地点之外,2411没给他留什么额外信息,让他在意的只有两件事:他需要潜伏极长的时间才去汇合,还有“你一定会知道小扎在哪。”

    这次被押送的几台工程机都要去河谷两侧重修被冲垮的公路,一般来说这种苦役劳动力不需要作战小队级别的押送,既然主机这样命令,说明这里有异常。

    两台爱丝梅拉达机体在休息点两边巡察,伊卡洛斯爬上休息点背后的水塔望着河谷另一边的工地。河谷里还蔓延着生机,像暗绿的血管一样流淌在荒芜的地面之间;河谷两边的工地各自驻在公路断开的地方,闪着微不足道的光。

    那台路上一直在东张西望的测绘机器又在拼命地收集四周的地形信息,毕竟除了用工作本能消耗自己,它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像小扎一样。

    ——小扎。

    “老实一点。”他警告那台测绘机。

    两台武装机见到动静赶过来要对测绘机动手,伊卡洛斯阻止了它们:“我监视这个目标,你们继续工作。”

    测绘机像没有脑子一样还在到处乱看,在它的探测信号与伊卡洛斯的警告信号交汇时,伊卡洛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台服刑测绘机到处发射探测波,实际上释放的是干扰;现在这台胆大妄为的囚犯正在试图骇入他。

    “报告服刑机器反叛行为,就地歼灭。”伊卡洛斯冲两台爱丝梅拉达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