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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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探监

    清晨,府衙门口,人来人去,络绎不绝。往来多为士兵及一些底层军官,来人不乏骂着:“妈的,这帮臭酸儒,真他娘急人!”

    这腔调李文忠听着耳熟,朝中武臣跟文官素来甚有不和,斗嘴之余常以这话抨之。

    而从这些火急火燎的士兵口中而出,倒有种莫名的喜感,李文忠会心一笑。

    从府衙陆续走出衙司,他们亦是手持公文,行色匆匆,有骂道:“这帮死‘丘八’,催命鬼。”

    “‘丘八’真难听,跟“王八”差不多,是啥意思?”依娜眉头紧拧发问。莫罗哈哈大笑,指着李文忠朝依娜道:“这得问你家将军。”

    莫罗自然懂得‘丘八’的意思,他这是趁机借着依娜的话嘲弄李文忠。

    李文忠很反感这个称谓,他欲言又止,面色肃穆不愿回答。在依娜不停追问下,李文忠阴着脸道:“我这种行伍之人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丘八’。”知道自己令李文忠难堪,依娜连声说道:

    “呸呸呸,你才不是王八,他们才是。”她言尽,挽着李文忠的臂弯以示亲昵。

    这正是莫罗最想看到的结果,他捧腹大笑,得意至极。李文忠并未生急,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说道:“还笑我,你何尝又不是呢?”

    莫罗不以为然,晃着脑袋,得意道:“我又不是你们朝廷的武官,跟我无关。”李文忠笑道:“你忘了皇上已经封你为‘土司王’了?说来与我没啥不同。”莫罗一愣:“这是哪个缺德的取得破名,真难听。”

    到达府衙,守卫拦住他们。正巧迎头赶上外出办差的李捡,李捡向守卫打了招呼,放一行四人入府。

    大堂内,陈列着各式文本,那李德辅正与辅僚们忙得不可开交,其中便有许云钧。

    李德辅一心专注阅事,并未注意李文忠的到来,李捡至他耳边私语相告,他这才连忙放下手中书册,小跑至李文忠身前欲行礼,李文忠朝其作了个收声的手势,意在不要惊动他人。

    一番寒暄后,李文忠提出探视陈垢。那李德辅便要在前引路,为李文忠所制止。李文忠说道:“大人,您安心政务,不必为此等小事分神,我自行前去便可。”

    李德辅颔首,随声唤来一名衙差,由他领着李文忠去监牢。

    因莫罗兄妹非常憎恨陈垢,李文忠便让三人在府衙等候,谁知他刚出府门,那寨柳依娜便跟了出来。

    走了不大会功夫,那莫罗从身后叫道:“兄弟,等等我。”李文忠回首一怔:“哥,你这是何意?为何不在府衙呆着?”莫罗气喘吁吁道:“那地方我一刻都不稀得逗留,这帮臭酸儒,看着都他娘急人。老子宁愿去看陈垢都不愿瞧他们那些个死人脸。”

    李文忠听得陡然一愣,接着笑不拢嘴,笑声止,说道:“有那味了!”莫罗不明其意:“啥意思?”李文忠随口道:“‘丘八’骂书生便是你这口气。”莫罗立即明白他的笑意,自己的话被抓了破绽,他连声说道:“我才不是‘丘八’……”见李文忠在嬉笑,莫罗急得眉眼透红,他指着李文忠道:“你才是!”李文忠不作争辩,仍然捂口窃喜,这使莫罗陷入窘态,却又拿李文忠没有奈何,气得把头扭过一边:“不理你们了!”

    依娜道:“哥哥别气,你可不是‘丘八’”。莫罗面色转喜:“还是咱小妹向着我。”依娜又道:“哥哥是大王八。”她说着便是一片笑声。

    “滚一边去!”

    监牢在东城,路途不远,谈笑间便到了。

    那衙差唤来一名狱吏,朝他交代了一些事宜。那狱吏听说李文忠是知府老爷的贵客,不敢懈怠,恭敬地接待李文忠等人。

    莫罗不愿见陈垢,便与一名狱卒闲唠,未与李文忠同行。

    据狱吏吐露,刚才王弼派人来探视陈垢,还带了几坛美酒。来人前脚刚出,李文忠又来,这驿吏摇头叹息:“一个死囚犯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真是邪门。”

    李文忠问:“陈垢可安好?”那狱吏道:“现下倒是平和,只是初来时,天天闹着要见什么大都督?”李文忠略作点头,叹了一口气。

    那狱吏在前面引路,所经之处囚犯们争相观望,不时有人喊着“冤枉”。至最里边死囚区的一间牢房前,众人驻足。

    囚室气味古怪,血腥掺杂骚臭。视线昏暗,只有窗台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险些熄灭。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死寂的。一个常人待着一会儿便受不住。而关在这里的人,可能永远都出不去。

    这里不光是潮湿和血的味道,还有一种恐怖的气息。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那陈垢面向墙壁躺在稻草上唱着小调,不时地用手抓着后背。

    这是著名的“凤阳打鼓词”,李文忠最为熟悉不过。但朱元璋却非常反感这首歌谣,因为里面有一句“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令他非常恼火。

    那狱吏指着陈垢道:“您瞧,还唱着了,快活的很,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说着,打开了锁链,发出的巨响陈垢充耳不闻,头都不回,依旧处之泰然地哼着。

    一个狱卒形色仓皇,在狱吏耳边窃述。“这点破事也来烦我,你先去,我马上到。”那狱吏骂骂咧咧离去……

    “三六!”此声低沉,那陈垢陡然从地上爬将起来。

    四目相交,彼此没有言语……

    “大都督!”陈垢顿时嚎啕大哭,跪在李文忠身前。他披头散发,神色颓靡,手脚拴着镣铐,胸前一个醒目的“囚”字。

    “您终于来了,我日盼夜盼终于等到了。”陈垢伏在地上哭眼抹泪道。李文忠叹了一声,将他扶起,原本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连连摆首。

    “谦儿可曾安好?此时我再无念想,一心等死,唯独他叫我放心不下。”陈垢道。李文忠未予答复,微作点头。

    李文忠唤起依娜:“小妹。”依娜闻声而来,将一小壶酒递给了他。这酒是刚才来至监牢途中在一家酒铺购得。

    “这臭死了。”依娜隔着面纱捂住口鼻再道:“你就是那个坏蛋?”陈垢露着胆怯,低着头,一脸羞惭。

    李文忠扯掉酒壶的木制塞子,举于陈垢身前:“来,还跟以前一样,你先!”

    曾经,征战归来,战袍不解。李文忠总是会取一壶酒,让部将们轮番吮上一口,尔后自己再饮。这是最能递增感情的方式,所以众将们惟李文忠命是从。

    那种豁达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只剩唏嘘。

    “不可,我是戴罪之人,怎可让您屈尊与我共饮?”陈垢推辞道。李文忠叹道:“但你还是我的兄弟!”

    那陈垢听得这话,面上再次滑下一道泪痕,他战战兢兢地接过酒壶,闭着眼猛然灌了一口……

    当李文忠即将往口中送入酒时,依娜一把夺过酒壶,用嫌弃的语气说道:“这么脏,不许喝!”李文忠瞪着她,她有些心慌,他从未对她有过这种凶狠眼色,她目中透着恐惧,稍稍后退。

    李文忠似乎觉得自己吓到她了,面色急转缓和,伸出手,委声道:“小妹,对不起,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与三六相见了,拿来吧!”

    依娜虽有些不情愿,但从他沮丧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失落感,她不忍再阻止他的行径。依娜将酒壶微微倾斜,她这么做是用倒出的酒水冲洗壶口。她仍然不安心,扯下面纱,擦拭壶口。

    “难怪这女子身形如此熟悉,原来是圣女。”陈垢大惊。他皱着眉,仔细端详着依娜,始终觉得她缺少点高雅的气质,脱口而口:“你是依娜?”

    “你怎会知晓我?”依娜一怔问道。

    陈垢调任昭通卫指挥使多年,他的军营就曾设有一个由苗人组成的“斥候队”,用来专门收集苗寨的情报。小到莫罗的家事,大到苗部的变迁,他几乎了如指掌。

    陈垢道:“这偌大云南,有这等美貌的,除了你姐姐之外就剩你了,这不难猜测。”

    依娜显得有些不悦,拉着脸道:“为啥非要生得和阿姐一样,一点秘密都没有了,真讨厌。”

    此话一出,监牢内的窒息感顿时全无,连呼吸都顺畅多了。

    李文忠举起酒壶,饮了一口微笑道:“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天下有多少女子梦寐有这样的玉容却欲求不得。”依娜置若罔闻,淡然道:“还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只喜欢美貌的女子,就像这个坏蛋,觊觎阿姐的美色,干尽坏事。”她边说边指着陈垢。那陈垢听得,呆呆站立原地。刹时,他的脸便涨得赤红,目光四处游走,不敢接触任何人,尴尬得头也不敢抬。

    少倾。陈垢突然一言使李文忠惊愕,他说:“都督,您来云南时日不短,怕是也听说过《兵仙册》吧?”

    李文忠点头应承。陈垢道:“皇上曾暗中指派我查访这部兵家奇书,之前忙着托付守谦便忘了此事。今日终于等到您来了,我把所知的详情向您禀告。”李文忠这才明白陈垢为何要见自己,原来是有这么重大的秘事相告。

    李文忠道:“你且说来。”陈垢续道:“您可记得窦贞?”李文忠道:“嗯,你只管下说,我听着。”陈垢颔首道:“那窦贞其实还有个身份,便是皇上留在南疆搜查‘明王宝藏’的特使。他死前曾对我说,秘密就在圣女身上。所以,我欲强占寨柳并不单单是垂涎她的身子,还有争功之意。”

    李文忠不觉间背心一凉,心想:“这窦贞还真是深藏不露呀!这云南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特使?”

    “那窦贞是条汉子,我害他时仍不忘使命,愿意把这功劳让于我,其实他是不想查到的线索中断,好让皇上早点得到宝书。”陈垢说罢叹了口气。

    “在柳儿的身上?”李文忠不禁一顿。自他与寨柳从相识到相许也有些时日,不曾见她提及过此事。李文忠心想:“她的心已唯我所有,定不会对我隐瞒,也许她未必知晓自己身上有如此大的秘密。”想到此,李文忠唤起寨柳的名字。

    寨柳应声而来,遂问何事。李文忠道:“窦先生可有什么物件或话留在你那边?”寨柳没有急着言语,思了一会,摇着头。

    那陈垢高声道:“不对呀,这老小子死前所言不应有假,你再想想,是否有什么遗漏?”陈垢言词有些激厉,寨柳本就惧怕于他,不敢正视,躲在李文忠身后。依娜见得,森然道:“看你把阿姐吓的?”陈垢苦笑道:“圣女,纵然我陈三六之前再凶恶此时也沦落至这副田地,你用不着害怕。”

    寨柳稍有平缓,再次思索开来……

    “倒是有一本《诗集》,也未见有什么奇特之处。”寨柳道。李文忠皱着眉:“那本《诗集》现在何处?”寨柳道:“在包袱里。”李文忠道:“你哥身上背着那个?”寨柳“嗯”了一声。

    善解人意的寨柳话音一落便去牢房入口寻莫罗。

    那莫罗正与几个狱卒围着桌子摇骰子,他面前码着一堆碎银,狱卒们输得抱怨声载地,他却得意地抖着腿,满面红光。

    “哥,包袱呢?”寨柳道。“这呢!”莫罗看了一眼案头的包袱。寨柳没再跟他回话,在包袱内取出一本书册,转身急去。“妹妹,发生何事?”莫罗朝她的背影追问。

    看她行色有些匆忙,莫罗有些不安亦有些好奇,他撂下骰子,将身前的碎银随手一推道:“弟兄们,都拿去,咱有些事,你们玩。”莫罗赢钱而不取,狱卒们自然欣喜若狂,分掉银子,继续开赌。

    寨柳将《诗集》交于李文忠。他大致阅了几篇,并无什么异常,心生疑云,看着陈垢发呆。陈垢接过《诗集》,翻了几页也未发现特别之处。

    难道是窦贞成心戏耍陈垢?李文忠萌生这个念想。

    “你狗日的还没死?”莫罗在牢门的过道内骂骂咧咧,话未落,他人已至。

    见陈垢唯唯诺诺的神情,莫罗道:“行了行了,不用害怕,老子不找你小子的后帐,咱是有风度之人,不是你那样的‘丘八’。”这话一出,在场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莫罗不忘顺带嘲笑李文忠,他指着李文忠道:“兄弟,还有你,也是个‘丘八’。”

    “哥哥。”依娜叫了一声。“啥事?”莫罗道。依娜至莫罗耳边,轻声说道:“你太不要脸了。”莫罗气得脸都绿了。莫罗道:“小妹,你再没大没小,小心我揍你。”他说罢故意朝依娜凶狠地握着拳头。依娜知晓他是吓唬自己,并未理睬,笑道:“大王八。”

    此时,牢房的空气充满了欢乐气息。

    时日不早,李文忠不舍地与陈垢道别。临行前说了好些各自珍重的措辞,那陈垢扒着牢柱,眼含热泪目送李文忠的身影消散在视线内。

    这一别,便是永远,彼此心知肚明。

    李文忠一行人并未再去府衙,而是直接去了客栈寻得车夫,再次踏上陆良的驿道。

    这一路,他倚在车厢内,仔细翻阅窦贞留下的《诗集》,希望能察觉什么端倪,不知不觉倒在寨柳的怀里酣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