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河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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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应约

    将领们又吵起来,他们齐跪在主帅面前请求三思,更有甚者,直接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请求李文忠不要一意孤行,只有蓝玉默不作声,他对众将道:“大将军的决定是英明的,我等理应支持。”

    “蓝碧眼儿,你他娘是何居心?”沐英叫出蓝玉的外号,指他鼻子大骂。“英哥,您先别动怒,且听兄弟说完,莫罗已然穷途末路,如果派大军去招降,他会认为朝廷在宣扬兵威,不会内心屈服。即使现在降了,难保日后会复叛。如果大将军本人去了,就不同了,莫罗乃至苗人都能领略朝廷的真心实意。”

    沐英面露凶相道:“那就继续打,非打得他……”李文忠打断他的话:“打什么打?父皇旨意你敢违抗?”沐英无言以对,他只是担心李文忠的安危,从小到大,朱元璋众多养子,就数他俩感情最为深厚。在这个天下,除皇帝老子,他唯一买账的人只有李文忠。

    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让李文忠改变初衷,沐英干脆耍起性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李文忠半蹲在他身前,替他擦干泪水,就像小时候一样。

    李文忠婉声而道:“你愿意看到将士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吗?”沐英不语。李文忠又道:“如果不折一兵一卒就能荡平叛乱,你认为如何?”

    “你要去也可以,带上我一起,即便情况有变也好有个照应,就算是死,咱俩做个伴,也不会孤单。”沐英说道。

    话音一落,众将也都纷纷表示愿意与李文忠一同前往。

    李文忠厉声道:“你们若随我一起去了,倒不如带着大军一齐去灭了那莫罗的山头岂不更痛快?还谈何招降?”“我主意已定,众将不要再有异议。”李文忠说完扬长而去。

    次日,李文忠身穿素服只身一人来至苗寨。

    前哨,一队苗兵正在巡逻。

    “什么人?”苗兵没能认出明廷主帅。

    李文忠自报家门:“我乃大明平夷大将军,李文忠是也!”苗兵们惊慌失措,举着兵器唯唯诺诺与他对峙。李文忠露出笑脸,作揖道:“我受你们大首领之约前来和谈,请弟兄们行个方便。”

    苗兵瞧李文忠泰定自若,风度翩翩,便放他入内,直奔寨堂。

    寨堂并不大,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魁梧大汉,正坐在首领座上,他便是莫罗。

    他一个人正喝着闷酒,一脸沮丧。他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当时叫明廷特使带话李文忠只不过是一句气话罢了。

    他胜券在握,怎么可能只身而来?

    如今,他的人马已伤亡大半,寨子又被困成了铁桶,等着他的只有覆灭。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令莫罗眼前一亮。他走下台阶,来回打量这个人。只见他仪表非凡,面如冠玉,十足的美男子,俊得甚至连他这个男人都不免多瞧几眼。

    打了一年多的仗,李文忠和莫罗并未正面交锋。但凭直觉,这么漂亮的男子,不是他还有谁?

    果真如他所想,青年先行一躬道:“李文忠见过大当家。”这突如其来的一言,莫罗应接不暇,楞了半晌才勉强接口:“有……有……礼。”李文忠轻轻一笑,窘态尽消。莫罗道:“你当真是李文忠?”李文忠点点头,严肃道:“如假包换!”

    没想到这等尊贵的明廷大帅果真不带一兵一卒,按要求赴约。虽然自己吃了败仗,但好歹也还有几千兵士,李文忠如此轻率实在出乎意料,但瞧他沉稳的气度又不禁感叹:“传言不虚,奇男子也!”莫罗毫无意识跪了下来,磕起头,李文忠忙将他扶起身来,轻轻抚了他的后背,举止甚为友好。

    莫罗彻底为其折服,他眼含热泪说道:“世人道李文忠翩翩公子,今日得见千岁爷果然不凡。”李文忠微笑道:“大当家过奖,传言不实,要说您才是一条好汉。”“败军之将,何言英勇?”莫罗叹息道,充满不甘与无奈。

    见他面呈失落之色,李文忠好言安慰一番,而后拿出圣旨朗诵起来。

    圣旨的大致意思是:战争已经结束,若莫罗部归降,那么朝廷将不再追究莫罗起兵祸乱边疆之罪,还将封其为“忠勇土司”。

    事情反转如此之快,让莫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原以为这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没想到还得个土官。

    是祸是福?还不得而知。莫罗用试探的口气问道:“朝廷真的放过我?”李文忠将圣旨递给他:“这是皇上的亲笔谕旨,金口玉言,还能有假?”莫罗接过圣旨:“谢皇帝老子万岁!”然后呜呜大哭。

    临来南疆之时,李文忠早有耳闻,莫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而此时他却哭得像个孩童……

    许久后,日近黄昏,苗寨炊烟升起,一缕缕青烟直冲云霄,煞有一番风景。

    由于莫罗盛情相邀,李文忠打消回营的念头,在加之他对作战凶猛的苗人充满好奇,于是便半推半就留宿一晚,想看看苗寨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天黑,莫罗把朝廷特赦的消息散布到寨内。不过,苗寨也有好事之人,他们以讹传讹,说莫罗将妹妹上供明廷才换得的全身而退。

    饭香诱人,酒香扑鼻,苗家人在篝火前踏着欢快的舞蹈,全然没了战争时期的杀气腾腾。

    苗家人不但能歌善舞,他们的民俗也多姿多彩,远古时候,人们为了抵御野兽侵袭,便点起篝火,吹起牛号,持举木刀,在火光前后游往九圈,以祛除邪恶,后来他们常在盛大节日时以这种方式进行庆祝。

    或许是止战议和,苗家人感觉好日子即将来到,他们放肆的欢呼。李文忠被这景象感染,他默默感受苗人的每一分快乐,心下由衷的愉悦。

    百姓想要的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不一会儿,莫罗手提两节竹筒快步而来,他小跑的姿势实在有些怪异,两肩摆动略显夸张,发辫来回摇晃,李文忠强忍笑颜,他坦然这个汉子粗矿的外表下也有着些许可爱之处。

    这竹筒内盛有酒水,是苗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糯米酒。李文忠倒也不客气,拿起竹筒便仰起了头,连声叫道:好酒!好酒!

    饮酒间,一个步履蹒跚的孩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踉踉跄跄的倒头一栽,嘤嘤啼哭。莫罗迅速上前抱起孩童揽入怀中,抚摸他的头,眼神充满和善。

    李文忠对这个苗家汉子更来了兴趣。

    他以往对莫罗的印象,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从未有过此时这种画面,他陷入沉思。就在其眉头紧锁的时候,不远处苗家人的舞蹈更热情了。

    篝火越烧越旺!

    张眼望去,人群中有一个青衣女子在翩翩起舞,她身形婀娜、步履轻盈、若仙若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她面遮轻纱,头上的银扇摇摇欲坠,蓝色的水袖随身旋转,在空中定格,如仙如幻,迷醉众人。

    乐声尽,苗人们纷纷向其朝拜。

    余音绕耳!令人意犹未尽,沉寂其中。从苗人对她的尊重似乎可以肯定,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圣女”,莫罗的亲妹妹。

    关于这女子,李文忠虽来至南疆时日不算太久,却听过太多关于她的传言,能在这儿欣赏到她如此曼妙的舞姿,算是饱了眼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李文忠默念诗句,脑海里尽是那灵动的魅影,他从未有过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入睡不得。

    临近佛晓,苗营外突然响起零星的刀剑磕碰声。李文忠自小鼓捣各种兵器,这声音太熟悉了!李他一骨碌翻起身来,悄悄沿声音方向猫行。

    夜色下,一队轻装武备的苗兵鬼鬼祟祟地向寨堂潜去。

    李文忠躲在暗处,密切注视这伙人的动向。约莫十来个人,为首那人似曾相识,叫不上姓名,只知道这人一直跟在莫罗左右,应是他亲近之人。他无意发现还有一队兵卒朝自己的营帐窥行。顿时恍然大悟,莫罗有麻烦了,这群人在作乱。他绕到寨堂后面,在边上的兵器架上提了一把槊,紧紧地跟着。待到苗兵赶到堂前,为首那人亮起长刀轻轻拨弄门栓。

    说时迟,那时快,李文忠从后面杀出,以雷鸣之势刺死靠近自己的几个兵卒,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将槊架在了为首那人脖子上。

    李文忠大喝一声:“莫罗老哥!”那莫罗听闻有人唤他,倒也机警,他赤膊上身,冲出门外,一面揉眼睛,一面查看情势,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即用苗语嘶吼一声。

    刹那间,火光大起,大股苗兵赶来将寨堂围得水泄不通。

    李文忠将那为首之人交给莫罗,站在一旁观望。

    莫罗指那人鼻子怒道:“哈齐,你我情同手足,为何叛我?”哈齐冷笑一声,闭眼应答:“无甚可说,你杀了我吧?”见他不作解释,一心求死,莫罗反而怒气大消,叹了口气:“你走吧!”

    这样的处置方式令一旁的李文忠非常不解,这就给放了?

    莫罗命人让道,放哈齐逃离。这哈齐倒也有些意思,临走时磕了几个头,方才悻悻而去。

    余下那些叛乱士兵被五花大绑带至寨堂听候处置。从他们那里得知,原来哈齐的背叛是因为不满莫罗将妹妹送给明廷,他计划先杀掉莫罗再控制李文忠,以李文忠为筹码和明廷和谈。

    看来哈齐听信了谣言。

    莫罗神色黯然,他知道哈齐一直心仪自己的妹子,他们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为了自家妹子不惜孤注一掷差点还要了自己的命,虽然可恨,但也足见他的真心。可哈齐不以大局为重,不计苗寨的全族性命,这让莫罗十分恼怒。

    到此,莫罗释怀,他不记恨哈齐,也没有处罚那些士兵,叫人松绑一并放了,还赐予他们酒食。

    处理好叛乱,天已大亮,苗营的伙夫正在烹制早食。莫罗命人拿来酒水,当李文忠面倒了满满一碗一口饮下,然后单膝跪在李文忠身前:“此次能周全真心亏了大将军的出手相救。”

    “大当家快快请起,小将也是为了保全自己,请您不必在意。”李文忠说罢扶起莫罗,伸手取过他手中酒碗,自斟自饮一杯。莫罗道:“话不多说,杨莫罗是爽快之人,将军既予我有救命之恩,从此这条命就是您的。”

    莫罗越看李文忠越是喜欢,又道:“我有个高攀之意,初与将军交战时,就好生敬畏,若不嫌弃,愿与您义结金兰。想我曾经也是苗营十六路兵马大元帅,虽是败军之将,也算得是一方豪强……”

    话音未落,李文忠抢上一言:“蒙兄长看得起,文忠欣然,能与大当家八拜之义实乃小将平生大幸。”道完他行个大礼。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划破手指滴血酒中…

    世事无常,人生如月,盈亏有间。他们之前斗得你死我活,谁能想到此刻会结为异姓兄弟?

    用过早食后,莫罗和李文忠在寨堂与几名苗将商量归降后事宜,突然一个女子闯入。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出奇的秀丽,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美人。

    女子上来就朝莫罗破口大骂:“你这没血性的软蛋,打不赢仗不说,为何杀了哈齐哥哥?”

    莫罗一头雾水,一时没缓过神。

    那女子轻蔑地瞟了莫罗一眼又道:“你杀了哈齐哥哥不算,你还要将姐姐送给北面那个朝廷,枉我苗人将你视着大英雄,你不配。”莫罗未怒,支退了部将,李文忠本意也想回避,莫罗说兄弟间没有秘密不来那些虚的,李文忠无话可说,只得坐在一旁静候。

    莫罗道:“哈齐没有死!”女子道:“那么他人呢?”莫罗道:“已然离开!”女子冷笑一声:“你会放了他?这么恬不知耻的假话都说得出?那恶朝廷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还要将姐姐送给他们?”话于此,她立刻以凶狠的目光扫视李文忠。

    李文忠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起身,一脸严肃朝这女子作揖道:“我大明恩泽天下,为何你如此亵渎我朝廷?”“我亵渎朝廷?你们大兵杀了我们那么多苗人,难道不是犯恶?”那女子言辞激烈。李文忠叹道:“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明军将士同样死伤甚多。再说苗营犯上叛乱,朝廷总不能任由你们枉杀戍边将士吧!”

    “苗人为什么会反?难道没来由吗?”那女子越说越发悲愤。李文忠愕然:“愿闻其详!”

    “我苗人本都是安分守法之人,在这片土地生活多年也未闹出什么大事不是?几年前,那个狗官来了,隔三差五的来我们寨子索要钱粮,见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虏了去。这些年,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活,他变本加厉,完全不顾苗人的死活,我们活不下去才造的反。”

    女子哭泣又说:“你们不问青红皂白,来打我们,杀了我们好多人。”“好了别哭了,跟哥哥说说是哪个狗官?”李文忠言语温和。

    “不就是那个陈垢?”女子脱口而出。

    “昭通卫都指挥使陈垢?”女子连连点头:“是他,就是他!”

    在此番出兵之前,李文忠就感觉苗疆的事不那么简单。当年大明统一天下时,苗部坚持归顺,每年都会进贡许多珍奇之物,没理由说反就反。倒是那个陈垢,多次在他跟前数落苗人宗宗恶行。起初他也生疑,照陈垢那个说法,苗人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奸恶之人?后来持久的战事令他没往深处去想。

    直视莫罗,李文忠的目光流露出急切寻求真相之意,短暂相处两日,他发觉莫罗这人不但豁达,亦很实诚,他的话可信度极高。

    就等莫罗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