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录
繁体版

第十四章 日出东边云(五)

    陶学根回到了书房,神色灰败。见都景文三人到来,却也无心专注那顾小二的来历,他心里大致明白几人的来意,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

    都景文开门见山:“县令大人当真与那林府小王氏有染?”

    听他说得毫不客气,陶学根心里难受,只点了点头。

    “你可知有人告发,你曾在林府灭门当晚,偷偷去过林府一趟。”

    陶学根心里一惊,道:“何人告发的?”

    竟似乎是默认了。

    都景文回答:“林十七。”

    林十七?陶学根略微思索,才想起林十七是那林三公子的伴读,点了点头道:“那晚我确实去过林府,只是大人不会是怀疑是我做的案吧?”

    都景文也不跟他虚与委蛇,点头道:“是的。”

    “大人说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和胆子啊……”说着,陶学根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也没想到,那晚竟是我与秀琴的最后一面。”

    看来这秀琴正是小王氏的名字。

    三人看他神色悲戚,不像是演的,心道莫不是两人竟还私通出了真情?

    只听那陶学根缓缓开口:“大人可想听听我与秀琴的故事?”

    “愿闻其详。”

    “当年,我还只是一个穷乡僻壤里来的书生,终日苦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高中,光宗耀祖。只是我乡里没有私塾,便多方打听,听说这福临镇的林先生博学多才,带出过不少秀才举人,颇有威望,便慕名而来——这林先生,正是林府老爷林榕森。当时的林府可不像现在这么大,只是在山上盖了一栋别院当作私塾。

    我第一次前去拜师求学,就直接被轰了出去,原因是我没带够学费。我就跪在私塾门前磕头,说可以打杂干苦力来抵学费。林先生却只派人跟我说,那里不缺下人。我不肯走,就在那一直跪着,跪到了天黑,林老先生还是没出来见我。

    那晚不巧下了雨,我身上的盘缠不够住客栈,便打算在私塾附近找棵树,随便对付一晚。可是突然,有一个女子从私塾中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却塞给了我一些银钱和一把伞,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谁,她便匆匆回到了私塾里面。

    看她的年纪,我想大概是林先生的女儿。我数了数她给我的钱,正好够交齐学费,那把伞也正好能让我下山回家。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至少我要搞清楚我是受了谁的恩惠,便一直等到天亮,再次敲了敲私塾的门。

    交够了学费,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林先生学生。我一进这私塾,便开始打听那个女子的下落,才知道,原来那晚给我送钱的女子不是林先生的女儿,而是他的小妾——这小妾,正是那王秀琴。

    原来当时福临镇里,王家与陈家两家独大,林先生凭借着一方大儒的声望得以独善其身。那王家为了拉拢林先生,又见自己妾室生的女儿出落得貌美如花,便把她送给了林先生做妾。

    大人一定明白做妾意味着什么吧?不仅要在这林府当牛做马,还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陪睡。我当时便暗暗发誓,等我飞黄腾达,一定要将她从林先生手中赎过来。

    奇怪的是,自我进了私塾,却一直不曾见过秀琴。后来我才得知,原来那晚她偷偷出来被门房瞧见了,小妾私会外男,可是大大地于礼不合,林先生又最重礼,所以秀琴挨了家法,躺在床上月余不能下床。只是那门房不知会见的是我,秀琴也未曾将我供出来,我才能安然地待在这私塾里。

    秀琴身子养好了,便还在私塾里干活,伺候林先生。我时常会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帮她干点活,她也会在打饭的时候偷偷地给我多打块肉,衣服破了她也总是偷偷为我缝上。我们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来二去便情愫暗生。我答应她,只要考取了功名便来赎她,那时林先生便是我的恩师,想来不会为难。

    只是天下学子千千万,考取功名哪是件容易事?一连几次不中,白白蹉跎了岁月不说,连林先生也开始瞧不起我,时不时地对我冷嘲热讽。再后来,秀琴就不在私塾里做事了,有人告诉我说是被安排回了镇上的宅子。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地读书,发誓要出人头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中了举人,恰逢福临镇之前的县令告老还乡,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此地的县令。

    当我带着给秀琴赎身的钱去林府拜见林先生时,才发现秀琴已经生了林三公子,之前回到林府老宅便是为了养胎。造化弄人!她生了孩子,做了林府的姨娘,即便是为了林三公子的颜面,她不可能跟我离开。

    只是我与她的情分却是没法断得干净,我时常借着拜访恩师的名义与她偷偷相会。我才知道,她这些年在林府过得并不好。

    她虽是王家的女儿,可她一个庶出女儿,王家只当她是泼出去的水。本来她嫁给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林先生,应该是最委屈的。只是旁人不这么想,一枝梨花压海棠,总归不是什么雅事,林家的人觉得她败坏了林先生的名誉,连带着下人都瞧不起她。

    后来她生了林三公子,本以为能扬眉吐气了,却招来了林夫人的不满。她生了儿子,这林府的家产以后就该有她儿子的一份,所以林夫人在她生产之后处处为难她,她在林府的境遇竟是更难了。

    我以为我与秀琴暗中私会的事做得隐秘,只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我与秀琴的事便传开了,林先生自然是震怒,却顾及林府的面子,没有重罚她。林先生又想在这镇子里发展家业,处处需要我的打点,便不好为难我,竟是默许了我与秀琴私会之事。外面的人再怎么传,终于是碍于我和林府的声望,不敢搬在台面上说。

    那林家在我的处处帮扶下,也逐渐壮大,竟与那王家和陈家呈三足鼎立之势。后来林二公子高中,这个平衡就又被打破,林府逐渐一家独大,连我也要仰仗鼻息。

    此后林老爷便对我跟秀琴的事越发不满。我知道我与秀琴的缘分也该尽了,事发那晚,我正是要去跟秀琴说明此事的。岂料那一见之后,竟是诀别。

    大人,我对天发誓,我杀了谁也不会杀了秀琴呐大人!”

    说道此处,陶学根竟是涕泪泗流,泣不成声。

    众人感叹这陶县令竟还有这样一段轶闻往事。

    那陶学根又气道:“今日之事我实在是气不过。我是个男子倒不打紧,那王家老妇,好歹是秀琴名义上的母亲,竟全然置其女儿名声于不顾,让她死后还要成为他人谈资笑柄!只是她毕竟是秀琴名义上的母亲,我即便看在秀琴的面子上,也不能真的对她如何。”

    顾小二却突然道:“可是让小王氏成人笑柄的,不正是大人您自己吗?”

    陶学根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狠狠瞪向那顾小二,最后又忽然泄了气,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耳光:“你说得对!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都景文道:“只怕那王老夫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陶学根不解,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凡事总是事出有因,那王老夫人既然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她上堂以此事告你,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陶学根随着他的话说下去:“败坏我和秀琴的名声?不对,不对,林府!她是要败坏林府的名声。”

    都景文见他终于明白其中的关窍,点了点头。

    陶学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道:“自从林府灭门,即使有那林清平在主持林家大局,林家的根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如以前了。这几日王家与陈家蠢蠢欲动,手脚已经开始伸向林家的产业了,只是我还念着与林府的情分,还在暗暗帮衬着,否则仅凭着那林清平,这林家怕是早就散了。这王老夫人今日此举,一是要败坏林府名声,给那林清平制造点麻烦,二来更是想离间我与林府的关系,好对林家下手!”

    事情便一下子清晰了许多。

    如果陶学根没有说谎,则暂时便摆脱了嫌疑。都景文便将林文川留下的第二道诗谜拿给他看。

    “艳羡堂前燕,风雨两不沾……”陶学根低声念了几遍,突然眼神一亮,道:“我知那林府内有一座凉亭,名为羡燕亭,或许那里会有什么线索。”

    闻言,三人便连忙赶往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