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秋月
繁体版

第二章 重逢(一)

    隋唐以来,天下漕粮赖于江淮,苏、杭、常因势而起,成为天下粮仓。后杨行密入扬州、封淮南,以三吴之地龙兴,建南吴国号,常州更由此成为“三吴重镇”,声名尤显。

    常州也正是此时晋列天下十望。

    常州道上,只见这沿路而来的娶亲队伍前前后后,足有三五十号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如此铺张,竟拼凑了一乘八抬的花轿,随行的嫁妆更是在后面遥遥坠了半里来地。

    这年头娶亲乘花轿的并不常见,更没有什么“三品乘八抬”的规矩,只是这家新婚的小娘子是从常州嫁到金陵,家里人觉得这怎么也算得上是“远嫁”,颜面上的事就必须得做足做透。何况,闺女嫁得是金陵“京官”家的儿郎,自家在名分上多少算是攀了高枝儿。娘家虽然没有门楣(不是官),却是常州新晋的布匹巨贾,大财气粗,铆足了劲要在嫁妆上争回些地位脸面,也好让闺女过门后底气稍足一些。所以,这嫁娶物事上自然是什么贵重,什么繁复,就用什么了。

    常州离着金陵不过三百里路,说远不远,也算是半个“天子”脚下,按说不缓不急得走,五六天也就到了。可偏偏这新娘子天生的肤白貌美、身段婀娜,新郎官竟然猴急起来,明明时辰尚早,却已经两次派人前来催促,送亲队伍和妈子一商议,便决定连夜赶路。

    轿夫和伙计都是常州本地的师傅,快到金陵地界时,道路便不甚熟悉了,好在山路就这么一条,顺着道一直走,只求早点与迎亲的队伍碰头。

    新娘子用却扇偷偷挑开轿帘,她身着青绿色襦裙式的连裳,内里的衣襟层层压叠着,外面则套着宽大的广袖,发上簪金戴翠,乃是当下极为时兴的婚服。本该恬静美丽的新娘却秀眉微蹙,似有担忧得低声询问一路跟在轿旁的丫鬟:“青青,这山里好生阴冷,咱今晚不是要在山中过夜吧?”

    那小婢看着这漆黑密林,鸦鸟吱呀怪叫,心中早怕得打紧,一张嘴不知是怕是冷,一阵哆嗦:“不会不会,我听师傅们说要趁夜赶出这段山路。”

    新娘子听了心中多少安定几分。不过轿帘一放下,轿子里黑不隆冬,新娘子心中又有些埋怨起来,这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又好生颠簸,早知就该乘车,不替娘家充这大气。

    就在这时,轿子忽然一沉。

    轿夫们本未觉有异,可跟着有人呼喊一声:“什么东西!”

    接连着一声惨叫,一声短促怪声,有人应声而倒。

    “什么东西一惊一乍的?”领队的师傅尚不知情,举火把来照时,之前惨叫的师傅已躺在血泊之中。众人见状纷纷叫嚷起来,其中几个青壮的已经抄起家伙护着花轿四下戒备,几个年纪大的则举着火把,齐齐对着外围上下左右来回的晃动,试图用着微弱火光驱散这山间妖邪之物。

    “没有动静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飞禽还是走兽?”

    “一道黑影子,唰得一下就没影了。”

    “没声了,去看看老梁!”

    待众人见四周确实没了动静,这分出几人上去查看倒下那汉子的状况。

    不看则罢,一看之下这几人吓得屎尿齐下。

    那汉子心窝处不知被什么怪物掏空了一般,被剜出一个拳大的血洞。饶是几人常年行走江湖,也见不得这般血腥场景,有人腹中作呕,一时忍不住直接吐了一地。

    那肚中秽物和酸臭和血腥味一混,越发让人头昏脑涨起来。

    “什、什么鬼东西?”

    “这山里有鬼!”

    领队的汉子看见这吓人场面也是心里打鼓,这迎来送往的买卖干得多了,不免会在山间老林里遇到些山禽猛兽,可这般伤口,哪是野兽能撕咬出来的?更何况方才那股阴风自己也多少撞见,黑漆漆的一晃而过,怕真是厉鬼索命不成?

    想到此处再四处去望这山,只觉得满山妖风鼓荡,似乎随时都能窜出夺命的鬼物。

    “不好!快看看新娘子!”

    队伍中总算有人想起轿中还有一位要紧的新娘子。有人这么一喊,众人这才呼啦全围到花轿旁,轿帘一掀,里头已是空空如也。

    “人呢?”抬轿的师傅先慌了神。

    还是领队的心思活,见人已然丢了,便四下找寻道:“一边跟着的婢子呢?怎么不在轿子边上守着,问问她可曾看到什么,新娘子到底什么时候没的?”

    这一问,众人却发现那小丫鬟也没了踪迹。

    这一下,有人对着空林呼喊了几声那娘子、丫鬟的名字,空谷间唯有阵阵回响与群鸦惊起,连着那半暗的月色,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众人的心已经是凉了半截。

    一时间山风如同鬼门关前的呼啸阴风,将这三十来号青壮汉子刮得没人言语,也似乎刮得没了半点阳气。

    与此同时,常州往南一千五百里却是另一番人间景象。

    剑州,同属当今齐国治下,可此处山地连绵,与吴越福州战事不断,又逢几年大旱,早已是民生凋敝。

    这一望不知尽路的山头,偶有一处村落。

    可这村子里也仅剩了三户人家。

    刘进宝叉腰站在村头,对身旁矮了自己半个身子的妹妹道:“怕是很久都回不来了。”

    乱世有女,大多也就起个阿红阿绿、阿七阿九的记号名字,但进宝爹妈不知请了哪位先生难得给闺女起了个大名,叫进香,又因刘父不识大字,只嘴上这么叫着叫着,就错传成了近香。

    近香只有七八岁,仍是个半大的孩子,天生一副干净脸蛋,气色呢则明显不是太好。她有意识的挣开哥哥的手,“小大人”般忿忿,却又孩童般疑惑不解:“哥,我们不走行不行...姨父当了官,就是坏人了,我们不去行不行?”

    没等进宝答话,身后的高瘦汉子走过来使劲使劲按了按近香的小脑袋,好气道:“什么好的坏的,乱说话。”

    这高瘦汉子一身破烂粗衣满是补丁,自然就是刘父。

    近香小脸一皱,恼恼的拨开阿爹的手。明明兄长与阿爹都是身形高大,偏偏只有自己矮矮小小,而阿爹还专爱“按”自己脑袋,“阻碍”自个拔高。

    刘进宝也少年老成得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陆渊仍站在小路那头,低声对妹妹说:“阿香,以后可不能乱叫。你个小娃子,懂什么好坏!”

    小近香眉头紧锁,退了几步,稚气的小脸满是争辩:“偏偏是你天天说,堂里头坐得都是狗官,没一个人好人的。”

    进宝祖居剑州,十几年来,打仗拉走了村里大半的男丁;前几年又遇饥荒,这帮官爷不顾民情只顾着克扣朝廷赈灾的米粮,终逼得山民活不下去,这才纷纷去州府告状。不想州县的狗官们沆瀣一气,竟将人打的打,关的关,一时间士人偃声寒噤、百姓烦冤积苦。剑州原本积贫,官府又不思进取反变着法得收并田地,横征爆敛,欺压良民。

    单进宝这一村的人,当时也不知饿死病死了多少。若非进宝北上“偷渡”,这一家人如何活的下来。

    是以近香平时听老爹和自己骂狗官骂习惯了。

    老爹一辈子没出过剑州,自以为天下大抵如此,可进宝走南闯北,却知道“京城”“江南”物阜民丰,便连当官的,也不似剑州这等穷凶极恶。

    可惜当时举家迁徙比起后世可谓万般不易。千里之路遥道阻对于从未出过大山的山民本就无法想象,更兼当时过关过卡都需官府的“过所文书”,若无官府的一纸文书,连行走州府都是难事,别说移户迁籍了。

    这村子里活不下去真当了流民的也不少,但多半也未走出剑州便饿死了。而进宝自从干了那没命的买卖,多少维系住了全家生计,便更不会犯险全家北上。

    可这对一村人性命攸关、求而不得的官府文书,在他救下韩夫子,认下姨父的当晚,便由人送进了屋递到了进宝手上。

    小进宝第一次感觉到这种东西,他甚至还分辨不清这是权力还是其他什么...不过他清楚的是,这东西他以往明明深恶痛绝,可如今这张纸握在手里,除了颤抖,却只剩下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极不真实的狂喜。

    三人行囊单薄,行无外物,身后的村口也没有一人相送。

    “收拾妥当了?”陆渊这个人动静皆有股渊渟岳峙之态,他并未因韩夫子差遣自己办这点鸡毛小事而不耐,相反,他十分看重这位韩夫子的“小恩人”。

    陆渊当日认出进宝是故人之子,本想差人送进宝先去常州认亲,可韩夫子对此事极为重视,一到驿站与当地官府接洽之后,便亲自拜托陆渊去走一趟。这才有了陆渊护进宝回剑州接亲,赶往常州一事。

    刘父性格憨直,也未见过世面,不知跟陆渊这等人上人如何搭话,只好硬着头皮向前朝陆渊抱了抱手算是应声。

    陆渊并不倨傲,双手回了一礼。他看向刘父,发觉刘父个子不矮,但多年的积劳让他的脊背佝偻弯曲,加上瘸着一条腿,站在自己面前像是矮了一辈,不觉又客气得答了一句:“刘老哥,一路上还要互相照应。”

    刘父一愣,连连称是。

    小近香则眨眼看着这位丰神俊秀的剑客,握着进宝的小手不禁紧张起来。年幼的小女孩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简直是天上的谪仙人,连他说话,都那么好听。

    陆渊一身气机何等机敏,登时察觉了二人的局促眼神。他和颜悦色得道:“刘老哥,进宝得贵人赏识,又是去常州投亲,此去必有所为,是大好事,无须忐忑。”

    “是是,陆大侠说的是。”刘父自不必说,又是朝着陆渊连声道谢。

    小近香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着进宝,脆生生得道:“幸好,我哥肯定不会变坏!”

    进宝刚教育完妹妹,可小近香转头便忘,不由涨红着脸道:“你放心,你哥一辈子都会是好人。”

    陆渊饶有兴致得看着进宝自发“好人券”。

    小近香却得了承诺,高兴的拉起哥哥的手。小手挂在那双大手上,在小孩子的心里,或许便是拉上了勾勾吧。

    陆渊面露笑意:“上路吧,这里距常州足有一千五六百里的路程,咱们脚程不会太快,说不定要走上半个月。”

    小近香对一千五百里没有概念。进宝常年行走江湖,则知道路途遥远,点点头,拱手对陆渊道:“路上还要陆先生多照看。”

    陆渊笑意更浓,这小子不似寻常人叫自己“大侠”,而是喜称先生,倒有些合自己心意。

    “走。”

    两大两小,一路北上,往常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