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下早被许多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远近的火把灯光晃眼，一个中年文官模样的人引着全家男女老幼跪着迎接。

    朱元璋在地上站一会儿才走动，示意朱允熥紧跟着他，上前到那文官面前将他扶起。

    文官起身再拜，走前面引朱元璋进一幢正门低矮破旧的宅子，不过三进，过垂花门，抵达内院的正房。

    进屋文官请朱元璋坐主人上座，自己反而坐在左边客人位置，身子前倾，只屁股挨着点儿凳子。

    原本主人上座只一张椅子，朱允熥光秃秃的站在朱元璋后面，便有小厮抬着小一号的椅子上前，请他坐在旁边。

    宾主落座已毕，文官恭敬地开口。

    “陛下百忙之中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臣马全不胜惶恐之至，愿陛下龙体康泰，以宽黔首万姓之心。”

    朱允熥这才知道原来这人不是马少卿，而是姓马名全，少卿大概是他的官位。

    看得出马全诚惶诚恐，万分不自在，想是少卿的官位不高，平常就算能见到皇帝也远远的没说话的份。

    但皇爷为何要夤夜带自己到这样一个小官儿的府上做客，以前也没听说过皇爷喜欢到臣子家做客啊？

    朱允熥想不出来，便索性不想，瞪大眼睛看，尖着耳朵听。

    坐下后朱元璋东张西望一番，对那马全开口。

    “你这宅子不错，质朴堪用，没有花里胡哨的东西，舒服又省心，这样住着是最舒服的。”

    马全战战兢兢，明显紧张，对朱元璋躬身作揖，才开口应道。

    “微臣家中人口多，俸禄仅足以糊口，平常的事多，早出晚归，回家来倒头就睡，既没功夫也没余钱经营修缮，是显得旧了些。”

    朱元璋点头，显然认可这马全的话。

    “你家里有几口人，父母还健在吗？”

    马全仍是作揖后才答。

    “微臣家里有十二口人，除微臣妻子儿女六人外，父母都健在外，岳母也还在，父六十三，母五十七，岳母五十二，亡兄留下的侄儿女各一人，另外奴婢三人，这样算起来有十五口人。”

    朱元璋微微点头，头仰起默默心算。

    “十五口人，你应该是从五品，月俸十四石，一个月能吃几回肉啊？”

    马全怔了一下，有些张口结舌。

    “这个……微臣实在没仔细算过，隔不几天便能吃回肉。”

    朱元璋扭头看看身边坐着的朱允熥，眨眨眼，意思是你都听到了吧，又转过脸看着马全。

    “今天咱途中耽搁，时候已经太晚，就不消惊动令堂了，但请令爱出来让咱看一看。”

    听了这话马全如释重负似的，口中称是，却抬头望了眼朱允熥，眉宇间满是不解，转身冲门外招了召手，一个小厮跑进来到他面前，听他低声吩咐点头跑出去了。

    朱允熥有点儿迷糊，敢情皇爷是专程有备而来，也不是做客这个普通的小官儿家，而是……见他的女儿？

    皇爷都六十三岁了，按真实历史的轨迹还有五年时间就撒手人寰，一把年纪的老骨头现在还要纳这小官的女儿为妃？

    不对，如果是那样，既不消他自己到这里做客，问马全这啊那的，更不用带着自己，当个显眼包吗？

    想到这儿朱允熥吓了一跳，皇爷这是要给自己配媳妇儿呢？

    前有明珠，后有阿莱，或者反过来说也行，再接着章茵也庶几可算是同床共枕过了，更别说那分不清梦境还是真的屏风姐妹，自己身边可真不缺女人，噢，皇爷的意思是要给自己配个成亲的女子，成亲啊！

    明媒正娶的妻子。

    到时候章茵，明珠怎么办，阿莱怎么办，阿莱还是一支筷子。

    朱允熥正胡思乱想，只觉空气里暗香浮动，一个娇小的身影由门外款款地进来，直走到朱元璋面前跪下。

    “小女子马芸拜见皇帝陛下。”

    朱允熥直觉上自己不该盯着那姑娘看，有意将目光偏向一边。

    想到自己跟皇爷到这小官家中做客，这小官看来是早知道做了预备，一家老幼齐齐整整的，但竟然连酒水也不献，瓜果吃食更没有。

    这不失礼吗？

    对了，多半这是怕有人下毒，主客都怕，所以干脆不提供，省得麻烦。

    他心里胡思乱想，耳朵听见皇爷关切地问那姑娘生日是哪天，识字否，看过什么书，平时做什么，姑娘一一答了，声音既柔和，并不怯场，又仿佛带着点金石的铿锵。

    朱允熥终究抵不过好奇偷偷瞄了一眼。

    只一眼，顿时感觉心里有什么被碰翻，满腔都是烦躁。

    那姑娘身板纤细，样子还有些稚拙，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菜，但忍不住再看一眼，感受就全都不同，只觉得满脸英气，眼中有光，像个了不得的巾帼还在年少时，和朱允熥之前所有见过的女子都不一个类型。

    漂亮是很漂亮的，但不能用漂亮来描述，不是越长大越成为男人喜欢的模样，而是会成为她自己将会成为的样子，就算男人喜欢，也是完全不同于流俗的喜欢。

    朱允熥心里有种澎湃的情绪在激荡，不知那是什么，心砰砰地跳，觉得自己好似仰慕地望着这位名作马芸的姑娘。

    是仰慕，而不是喜欢，好像男女易位，自己变作了女子，打心底里仰慕这位姑娘，仰慕的也不是此刻，而是看到了她必将成为的样子。

    这儿没他开口的份儿，只能心怀波澜地看。

    朱元璋看起来也很满意的样子。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打扰姑娘休憩，问了许多问题，实在抱歉得很，请回吧。”

    马芸低头谢恩，起身大大方方退出屋子，消失在朱允熥视线里。

    朱元璋转回头来，对马全开口。

    “明天咱还要早朝，你也有事，叨扰了，咱这就回去，来的时候聊备一点薄礼，不算是朕的赏赐，是聘礼，请你笑纳。缎一千匹，银五百两，好好把这住所修葺一下，不要显得太寒酸了。”

    马全噗通一声跪下谢恩，朱元璋接着说。

    “另外给你姑娘也多置办几件衣服，首饰，姑娘家顶好有个姑娘的样。”

    朱允熥心更加砰砰地跳起来，这是皇爷下聘礼了，他想把这姑娘嫁给自己？

    所以带着自己夤夜登门，他亲自看看姑娘的模样，也让自己看看。

    皇爷很满意，所以当即把聘礼下了，这岂不是——

    朱允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样置章茵、明珠跟阿莱于何地啊？

    但谁会不喜欢这位马芸姑娘呢？朱允熥忍不住又抬头望刚刚马芸消失的门口，心里怅然。

    其他女子不论再美，也不是马芸那种飒爽，让男人心里生出完全不一样的爱慕。

    想到这儿朱允熥心里满是踌躇，茫茫然随皇爷起身，出这位少卿的宅院，登上銮驾，就跟来的时候一样。

    銮驾上那宫女给朱元璋脱下出去时穿的搭肩，递上热茶，蹲在一边等候吩咐。

    朱元璋精神比来时要好多了，口中低声哼朱允熥听都没听过的小调，十足的人逢喜事精神爽。

    朱允熥心里满是那位自己只是匆匆瞟过一眼的马芸，又记起来时皇爷问自己来自几百年后有什么要告诉他的问题，两个看似无关，又仿佛关联最深。

    他心里痒痒，想不如厚起脸皮问皇爷，今晚上来这位“微臣”的府上见他女儿到底是为什么。

    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皇爷没让那位宫女避让，足见回程时要谈的不是什么密事。

    反倒是朱元璋先开口，直截了当的问。

    “熥儿，你觉得刚刚那姑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