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雨中观锤,天地问心
爹娘不是自然病逝,而是被人谋杀?
为什么?
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苏清举紧抿着发白的嘴唇,抬头目视着茫茫无际的混沌,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推演。”
法阵旋转起来,阵纹道道亮起,阵中出现玄虚莫名的线条,笔直交织,形成一个立体的图案,宛然从虚空中睁开了一只神秘莫测的眼睛……
它看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苏清举便退出了大殿,识念回到身体里,把二老的尸骨重新埋回去填土填好,然后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待完成祭拜,兄妹俩便收了物件下山,径自回到家中。苏清瑜去生火造饭,苏清举简单梳洗一番,便出门向徐府而去。
从苏家到徐府要经过一段集市,天上下着小雨,行人寥寥,颇是冷清。在经过一个“堪舆风水”的摊子时,摊主看到他眼睛一亮,笑嘻嘻道:
“苏小哥,我看你印堂明朗,通身灵韵流转,莫不是我给你指点的风水宝地起作用了?”
苏清举瞥了他一眼:“前天落水没把我淹死,坟地倒确实冒青烟了。”说着心里一动,这摊主名叫周伯光,正是给他家堪舆的江湖术士,约莫也是三年多前出现在凤凰集的。
不止是周伯光,三年前他从王府签了工契回来,就听说集里一夜之间多了铁匠铺、成衣铺、绣楼,其他像绸缎庄、当铺、票号、粮铺、驿馆、兵营等等,也都是几天之内出现的,集里老人都说这是风水轮流转,府尊准备大力发展凤凰集,先扩成镇子,再建成一个南北交界的大市集,然而三年过去了,凤凰集还是以前的凤凰集,硬要说变化的话,就是以前横行集里的流氓恶霸,一个接一个发生了意外,大家的日子过得较为舒心安逸了。
“落水?”周伯光睁大眼睛喃喃道,“不应该啊……”
苏清举径自走过去,来到徐府外,只见得四面高墙,甚是气派森严。
上去敲门,很快有个仆役出来应门,看到是他,不咸不淡地说道:“请进吧,老爷等你多时了。”
苏清举眉头一皱,不是道长要见我么?
按下心中不满,跟着进了徐府,仆役把他带到了前厅,很快,徐府大老爷徐树林便大步走出来,嘴里发着洪亮的笑声:
“哈哈哈,贤侄可算来了,快请入座。——来人,上菜!”
苏清举只是站着不动。
仆从把一道道珍馐美味端上来。
“来来来,先填饱肚子再谈。”徐树林竟主动给苏清举倒酒。
苏清举微一作揖:“敢问徐叔,道长所在何处,他老人家着小子来见,实在不敢吃酒怠慢。”
徐树林道:“只要你在婚书上签字画押,自然就能见着道长。”
苏清举悄悄皱眉:“徐叔说笑了,瑜儿年纪尚幼,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徐树林忽然挥一挥手,门外护院纷纷拔刀冲进来,把苏清举围住。
明晃晃的镔刀雪光耀目,散发着冷森森的杀机。
苏清举如坠冰窟,四肢僵硬:“你做什么?”
徐树林悠然笑道:“还能做什么,难道光天化日之下,我还能叫人杀了你不成?不过是叫贤侄瞧瞧咱府里的护院之力,想是不比王府差多少了,瑜姑娘嫁过来,安全定是有保障的。另外,此事不妨先行定下,你我两家本就交好,再定一门婚事,岂非亲上加亲?日后有了你妹夫照拂,考个功名不在话下,富贵荣华岂非尽在眼前?”
苏清举强自镇定道:“昔日徐叔和阿爹交情匪浅,朗照哥的名字还是阿爹取的,如今徐家显达了,却拿刀来威逼我,就不怕落个寡恩薄义的名头吗?”
徐树林眉头一皱,徐家如今虽有豪绅的规格,但是毫无底蕴可言,再背上这么个名头,距离“名门望族”可就更远了一步。
“咦,清举弟弟是师父的客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时徐朗照走进来,对护院们呵斥道,“还不快把刀给我收起来?”
“是,公子。”护院们收刀各回原位。
“清举弟弟,随我去见师父吧。”徐朗照对着苏清举微微一笑,然后径直前面带路。
第一关就是“鸿门宴”,谁知后面还有什么?
苏清举苦思脱身之策,徐朗照在前面停下,转头笑着说:“师父最讨厌不守时的人,快别再耽搁了。”
外间护院按刀,冷冷一瞥。
“是,我也迫不及待想见道长了。”苏清举强笑一声,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由堂屋转入后院,小径通幽,跟着折向长长的游廊,徐朗照忽然道:“听瑜妹妹说,清举已过了县试?”
“是,去年考的。”苏清举道。
“弟弟这般年纪,已算得天资聪颖了。”徐朗照微微颔首说,“可惜大魏规定,各州郡的举子不过二、三名额,非解元难定,不如让愚兄去寻官学的邱院主说项说项,看看能否让弟弟免试入学。”
苏清举道:“多谢朗照哥的好意,却是不用了。”
徐朗照笑道:“你我迟早会成为一家人,跟我客气什么。”
“朗照哥,”苏清举停下来,勉力收束着怒火,“再怎么说,我和瑜儿是订了婚约的,何必苦苦相逼?”
“清举怎么这样说?”徐朗照似乎很是吃惊,“咱们大魏可没有‘童养媳’制度,按照‘近亲不婚’律,你和瑜妹妹在一起,可是要吃官司的。为兄可全是为了你着想啊!”
苏清举沉默片刻,道:“你名字是我爹取的。”
“哦?”徐朗照道。
苏清举道:“他盼你能有朗朗青天般的胸襟光照天下。”
“甚好。”徐朗照笑道。
苏清举略带讥诮地道:“朗照哥若不是改了这名字,想来机缘就会和‘徐二狗’那个挑粪工擦身而过。”说完扭头就走。
徐朗照微微一笑,对着苏清举的背影说:“世间一切缘法,观照而得内心。我知你懊悔三年前的一念之差,可我成为师父的弟子,要比你知道的更早一些。”
说着伸出手隔空虚摄,苏清举只觉四面八方的空气如波涛汹涌般挤来,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游廊消失了,身下是白骨妖域,如山如海的白骨妖兵,狞笑着向他扑来。
心神被攫取,喉咙里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白骨摄心咒”已记录,可致人入幻……有信息流入脑海。
“才修行几年就敢泄露天机?”
南边阁楼方向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徐朗照心中一凛,忙收功向阁楼一揖:“弟子知错了。”
“小友何不上来一叙。”那苍老的声音又道。
苏清举如被救上岸的溺水者,用力地喘了几口,爬起来就逃。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当年有个读书人风骨傲岸,连贫道也甚是钦佩。”
那声音似有魔幻的力量,苏清举恍惚看到阿爹一面捻棋落子一面呕血的情景,脚步不禁停住。
很远处忽有个剑吟轻响。
苏清举心神一震,清醒过来再次逃跑。
阁楼跟着传出一声冷哼,苏清举恍恍惚惚看到个巨大棋盘,自己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如同牵线傀儡般动弹不得,正惊惶时,突见一道剑光赫赫然落下,幻境轰然破碎……
苏清举一气跑出徐府,喘着回头看,没有追兵,但气派森严的徐府,好似盘卧的恶兽,随时要扑过来把他撕碎。
“阿爹为何……”
苏清举双拳紧紧握住,但是不敢久留。
在雨中漫无目的地疾驰。
不意来到个铁匠铺。
铺里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打铁,古怪而玄妙的动作,使得小小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小虎。”苏清举停下喊了一声。
“嘿,清举哥。”
少年动作不停,抬头对苏清举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那门牙缺了半块,看起来十分滑稽好笑。他的名字叫高虎。高家在凤凰集算是大户,高老爹是个粮商,在城里有商铺,集里的老房子就用来做仓库,有次亲自赶马调货,遇到恶霸寻衅滋事,被打得头破血流,方才九岁的高虎血气上涌,拿了把菜刀就去找对方拼命,差点被打死,幸好苏长明路过,好说歹说才把他救下来,他那门牙就是那时候被打坏掉的。
从那以后,高虎便天天往苏家跑,一来二去,就和苏家兄妹混熟了。
铁匠铺的老板名叫赵策,三年前开张头一天,就收了高虎做学徒,高老爹不仅没有生气,还乐得到处找人吹嘘,就差没有张灯结彩地庆祝了。
“清举哥,瑜姐姐没跟你一起呀,她不会躲着准备教训我吧?我现在可不怕她了!”说着这虎头虎脑的少年四处猛瞧。
苏清举暗感好笑,但他很快发现,少年说归说,动作却丝毫不停,而且愈加的认真起来。他心中有些疑惑,往常他来,这小子立刻就会丢掉铁锤,好像生怕被他偷学了去一样。
“别打了,陪我走走。”他说。
高虎严肃摇头:“不成不成,师父交代了,这批货紧得很,要是偷懒,他准得抽我。”
这时他那一整套动作似乎打到了紧要处,全身汗如雨下。
苏清举渐渐看出了门道,心神恍恍惚惚如遁幻境,周身天地都静谧下来,雨滴仿佛落得很慢,打铁声、雨声和心跳声相互配合,形成奇异的韵律,识念仿佛直冲到高空之上,融入漫天雨幕,排列成矗立天地的巨剑,在自然天威下傲骨铮铮,发出清越卓绝的鸣响。
不知过去多久,随着铿锵有力的最后一锤,高虎脱力般坐了下去,“吭哧吭哧”直喘。
苏清举脑海中浮现出信息:《通天地返三十六乱锤式》已记录,是否加入推演?
加入。
苏清举脱离出幻境。
高虎露出缺了半块的门牙直笑:“师父说雨后的路固然难走,但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另一边的彩虹。”
苏清举怔了怔,向里屋恭敬地作揖,然后转身,却见苏清瑜不知何时站在路口,撑着伞静静等待,少女纤长的睫毛,明亮的双眼,如同四月最美好的花朵,洁白而柔软。
郁结的眉头舒展开来,苏清举笑了一笑,脚步缓了下来。
“怎么不带伞?”
“淋雨的男人比较帅气。”
“噗,又说奇奇怪怪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