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景瞧着玄奘脸上的真挚迫切，正要作答，忽地福至心灵，猛然意识到。

    玄奘的出现，也许不是冲着苟自轻，而是因为他。

    不然，哪怕再是投契，玄奘也不会请教这种关乎修行道路的事。

    定是他之前种了什么因，才缔结出这场相遇的果。

    是双峡村那头隐约怪异的半兽半鱼，还是他立镇魔司永宁布武，亦或是靠山村先其一步点化苟自轻，黎景无法确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定是他无意中乱了玄奘宿定的课业，所以需要由他亲自补齐。

    【有点儿意思啊，看来量劫之说，还真不是无的放矢，我这是已经卷入劫数中了啊】

    一瞬间，无数念头流转。

    最后，黎景笑了。

    笑容中全无惧色，甚至伸手朝玄奘招呼道：“你跟我来。”

    说完话，他就站起身形，带着玄奘走出塔楼。

    已经深夜，几个放哨的，人们都已熟睡。

    所以走出塔楼的两人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只有守夜的毛大牛瞧见了，连忙凑了上来。

    “真人，法师，这么晚了出门有什么事么？”

    毛大牛问。

    “日行一善。”

    黎景笑答道：“毛队长没睡正好，一起来吧。”

    说完话，不明所以的毛大牛和一头雾水的玄奘，便被黎景领着去到一处窝棚。

    这座窝棚的主人是个中年男子，书生打扮。

    眼圈黑浓如墨，眼眶凹陷，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夜已深凉，却还不睡，手中抓着把木簪举在面前，痴痴凝望。

    眼神似是在望簪子，又像是在流连幻想。

    “童先生是个苦命人呐。”

    瞧着黎景在窝棚前驻足，毛大牛便小声冲玄奘介绍道：“原本他是村里的私塾先生，深受大家爱戴，后来还娶了位年轻的美人为妻，日子过得相爱美满。”

    “可惜年前童夫人染了重疾，遍访名医还是回天乏术。听说童夫人临死前，童先生就守在床前，两人万般的留恋哀婉，最后童夫人气绝了，两人还死死抱着一起，旁人使了极大的力才把两人分开。”

    “自童夫人死后，童先生便茶不思，饭不想，听旁人说，童先生一直说童夫人没死，因为他们梦里也见，灯前月下也见。后来甚至白天都能见到，只是隔着一点儿距离，靠近不能，说话不能。”

    “恍恍惚惚成了心病，便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说完，毛大牛便走进窝棚，伸手在童先生眼前摇晃，并在其耳边轻喊道：“童先生，童先生。”

    模约喊了三五声，被唤童先生的中年书生双眼才再次聚焦，回过神来。

    随后毛大牛指指窝棚外的黎景、玄奘，并在中年书生耳边说些什么。

    窝棚外，黎景对着身旁的玄奘说：

    “日思夜想，已成心魔。小师傅帮忙化解一番？”

    “应有之义！”

    言罢，玄奘便一马当先进去窝棚。

    而此时，别称作童先生的中年书生也被毛大牛扶着起身，正对玄奘行礼。

    “童先生不必多礼。”

    走进窝棚的玄奘，劈头盖脸便问：“请问童先生，您最近还能见到故去的夫人么？”

    “她就在那儿。”

    童先生闻言，苦涩笑笑，伸手指了指窝棚外的空地：“她就站在那儿，哀怨的瞧着我，却也不说话，我向前她就后退，我后退她便凑近，请问法师，她可是在埋怨我绝情，不肯随她而去？”

    “先生这是魔障了！”

    玄奘瞧书生模样，焦急劝道：“其实种种魔障，皆起于心。尊夫人已经往生轮回，不可能出现在先生面前，您所看见的，不过是心中幻影，只要排除心中杂念，您就不会再瞧见她了！”

    玄奘所言，无疑是禅宗无上奥妙，可心早已被亡妻填满的童先生，又哪里能听得懂，装的进。

    只觉是些老生常谈的恬燥而已，童先生苦涩笑笑，把头扭到一边去。

    玄奘瞧着童先生如此反应，心中更急。

    【...红粉骷髅，梦幻泡影，照见五阴空...】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一句句堪称禅宗至理的奥妙，被玄奘不要钱似的倾吐而出，只为了挽救深陷魔障的愚夫。

    站在一旁瞧着黎景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是他。

    未曾剃度的小和尚不曾被授佛法，但其心其意，便已近佛陀。

    若说有人天生道体，那么玄奘便是命定佛童。

    天晓得哪来那么高的慧根、灵性。

    只是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真人，我太没用了，救不了他。”

    玄奘多番尝试未果后，退出窝棚，向黎景求助道：“您救救他吧。”

    黎景笑着点了点头，迈步走进窝棚中，来到书身边，坐下。

    顺着书生的目光，瞧着窝棚外的同一处虚空。

    “她美么？”

    同坐了一会儿，黎景突然开口问。

    “极美。”

    童书生痴痴答道。

    “所以她的姿容样貌，你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黎景又问。

    “如雕如刻，毫厘不差。”

    童书生眼神更是迷醉，呢喃着回答。

    “试想一下。”

    黎景语气幽幽：“她死后，尸体渐渐僵硬冰冷，然后膨胀肿大，臭味刺鼻，腐败溃烂，尸虫从她的孔窍爬出，在她的身上蠕动。再然后，她的脏腑崩裂，身体像泥巴浇水一样化开，青紫的皮肉污泥一样从骨骼脱落...”

    “住口，你快住口！”

    像是看见什么恐怖场景，回过神来的童先生满脸恐惧，连声呵止。

    “不喜欢了？那我换个。”

    黎景根本拦不住：“她还活着，日子一天天过，她一天天老去，原本纤细妖娆的身材逐渐臃肿，她的脸上爬满皱纹，胸脯干瘪下垂，腹间赘肉集堆，头发牙齿脱落，身形渐渐佝偻，头脑慢慢混沌，吭吭咳嗽，连鼻涕口水都不会擦....”

    “停，别再说了！”

    童先生满脸青色，腹中更是泛起阵阵恶心。

    他不愿意被黎景引导，可随着对方说话，他竟真的不由自主想象出了那样场景，心中生出的厌恶，让他又是厌恶，又是愤怒。

    “行，那再说点别的。”

    黎景突出一个从善如流：“岁月不败美人，她年轻，你年长，咱们往细处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