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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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寸心百草

    萧棉袄与韩修立一行,步入另一条街市,正是封公驿馆所在街市,相较于主街的繁华井然,这里烟尘弥漫,车马交织,呈现出一派纷乱的景象。街市上,除了驿馆,更有马市熙熙攘攘,名为马市,却不仅限于马匹交易,其他上不了,或不能上主街的货品也在此汇聚。

    一行人行至马市入口,几根报废的栓马柱,被人横七竖八地用麻绳捆了,拼成了一座简陋的牌楼。

    萧棉袄停下脚步,对韩修立说道:“公子既然要去边关,必然要有马匹,不如就在此处挑一匹可好?公子一心报国,我愿亲自为挑选一匹良驹送予公子。”

    韩修立闻言,连忙婉拒:“岂敢劳烦萧小姐破费,这马市鱼龙混杂,小姐千金之躯,宜速速离去。我们只需在驿馆租一辆马车便可。”

    萧棉袄轻笑摇头,伸指一点,笑道:“梅花仙子尚能涉足这里,为何我就不能去?”

    韩修立循指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面蓝色的医幡,被木棍高高挑起,远在尘嚣与混乱之上,随风轻摇,四个娟秀端庄的字,在风中时隐时现:寸心百草。

    是宁丹珏的寸心堂,盈阳花朝会成功的佐证。

    天乐二十七年三月三桃花节,盈阳花朝会后的第二年,开元公主秦柔请下密旨,卯时二刻带领后宫妃嫔和众公主从小稀门悄悄出宫,微服到御曲天街游玩,一连玩了七天。

    紧接着上阳京就发生了三件奇怪的事——

    第一件,天下第一绣,“乾坤绣里藏”压箱底的宝物,一两黄金一两丝的蝉翼绢上,被人绣了一幅千蝶万幻图,用的技法是失传已久的“千丝结云手”。

    第二件,奇巧童戏馆的大师傅,垂髫叟失踪。奇巧童戏的招牌由盛转衰,京城其他童戏馆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争抢这片空了的场子。

    第三件,京城的康乐坊和永安坊,中间夹着一座不为人知的泥陋坊,京城里见不得光的事通常都会在这里进行。某天夜里,整座厢坊人去楼空,如同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上行下效,关于女子们的传奇轶事,开始在神州上演——

    寸心堂就是其中之一。

    盈阳爆炸,场面血肉横飞,痛苦哀嚎之声经久不绝,给了这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极大的震撼。但毕竟是受过庭训的女子,没有被这样的场面吓倒。反倒会思考起解决的办法,寸心堂便由此而来。

    众所周知,宁之恒为官清贫,衙门开支更是节省。官家的惠民药局库存有限,医师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忽然出现这么多伤患,让整个药局焦头烂额。

    宁丹珏为解父亲之忧,典当了所有值钱的首饰华服,执重金向药商购买药材,还请来了好几名颇有名望的医师医治伤患。而她自己仅着布衣钗裙,穿梭在床榻上,按照郎中们的嘱咐照顾受伤的百姓,既不嫌手术截肢后的血污,连便溺呕痰也伺候不误。

    此举感动了盈阳所有人。由于之前宁丹珏登的是一月梅花台,其气质高华,仪态绝尘,今又有此善举,所以盈阳百姓们都说宁丹珏是梅花仙子转世。梅花仙子之名,便由此而来。

    盈阳的百姓筹资赎回了宁丹珏的东西,宫里来女官们,将这一切细细记录在册。后来有人说,死了这么多人,宁之恒之所以只被罚俸半年,定是其女儿的善举打动了皇上。

    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虽被罚奉半年,但是宁府门庭若市,来往的报答小姐恩情的人进出不绝,送来了许多礼品,还有许多家中并没有人受伤,只是听说了梅花仙子的善举而来拜访的。

    面对所有的感谢,宁丹珏每次都只能温婉谦卑地说:“略尽绵力,以表寸心。”

    婉拒不成,宁丹珏就将所有礼品换成了现钞,在盈阳开了一家名为“寸心百草”的医馆,宁丹珏十分谦逊地称医馆为寸心堂。

    由于医术乃是童子之功,宁丹珏半路出家,终此一生不会有什么建树。便只负责抓药之类的事情,真正行医看病,还是要请郎中。郎中们也好请,医者更重医德,宁家小姐的德行,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因此都愿意来寸心堂帮忙。

    自打那以后,大家每天都能看到宁家小姐在医馆除了看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照顾病人、抓药煎药,洒扫地面、为劳累的医师捏腰捶腿,而且常常赊药送药,遇到穷苦百姓和那惠民药局一样,分文不取。

    百姓们都说:“若是别人给煎的药,这病八成还得十天半月才好,但若是梅花仙子给煎得药,一副下去就百病全消了!”

    一时间寸心堂名声大噪,街头巷尾,传的无不是宁丹珏之美名——

    “医生医的病,宁小姐医的是老百姓的心呐!”

    张晴烈为此亲笔画了一幅百草图送到了医馆。还有说书人,将寸心堂中发生的种种感人事迹,散布于黑羽江流过的每一个地方。甚至一些村落除瘟去疫的塑像,都换成了宁丹珏。

    寸心堂的声名越来越大,不但吸引了北朔各地的名医来盈阳,外省很多的名医也来到了盈阳,甚至相隔几千里的南国医师也奔赴盈阳,还带来了很多北朔医师,闻所未闻的奇效方剂。

    于是,寸心堂便开了分号。

    一开始还只开在盈阳的几条主街上,后来又开到了盈阳周围的东光镇、白奎镇、对青山镇等,再后来白州城、凌州城、生潮城等北朔各个城池也都有了寸心堂的足迹,如今细细数来,约莫已有六七十家了。

    宁氏小姐的小小善举,像春日的暖风吹遍了整个北朔大地。由于寸心堂声誉极好,不但很多医户愿意效力,草药商人也都愿意和寸心堂合作,将每年最好的那批草药,首先供货给寸心堂。

    当然,寸心堂给的价钱也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甚至还有一些质朴的山民,只因听过梅花仙子的好名声,就将自己千辛万苦,涉险在悬崖峭壁、雪窝深谷采来的人参、灵芝,送给寸心堂,愿寸心堂能救更多的人,能让自己行善积德,得福报。

    寸心堂的名声享誉北朔,门庭若市,反观惠民药局门可罗雀,再无人问津。宁之恒就下令撤裁了北朔一些惠民药局,撤裁的局丞、内使,也都去了寸心堂。

    由于撤裁惠民药局,给朝廷节省了一大笔开支,得到了内阁的嘉奖,宁之恒从三品,升至了正三品。

    马市上鱼龙混杂,相较于主街的来往行人,马市的行人穿着大多朴素。寸心堂还未在这里开分号,但此时医幡高挂,就说明已经选址,而每一次选址,梅花仙子必定到场。

    近日封公城的人很多,新选址的寸心堂就有不少人来看病,马市的铺面还在修葺,宁丹珏在外面支起了白色的帐篷,一来防晒,二来遮灰。

    当萧棉袄和韩修立一行来到寸心堂时,宁丹珏正一身布衣钗裙,面上戴着纱巾,一手提壶,一手提竹篮,给每个病人送上热水。

    “梅花仙子——!”萧棉袄叫了一声。

    宁丹珏回过头看到是萧棉袄,便笑着走过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摘下面巾,娇嗔道:“萧姐姐,你莫要笑我!小妹给您行礼了。”说着便给萧棉袄万福。

    萧棉袄并不还礼,只是说:“陪这位公子来马市买马,寸心堂的医幡,就来看看。”

    “这位公子是……”宁丹珏看向了韩修立。

    韩修立看到宁丹珏的真容颇感惊艳,忙施礼:“小生韩修立,久仰仙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宁丹珏也万福回礼,微笑:“你好,韩公子。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公子一定天资卓越,故此韩大人对公子有很高的期望。”

    “仙子过奖。”韩修立对这位梅花仙子刮目相看。

    “二位稍等,我给二位奉茶。”宁丹珏说着蹲下身,用水壶将竹篮里的杯子灌满两只,分别呈给了萧、韩二人:“今日医馆事多,没办法好好招待二位,请海涵,等改日一定登门谢罪。”

    “我哪里敢让梅花仙子谢罪呀?”萧棉袄拿着杯子笑道:“马市闲逛,就看见你们家寸心堂的医幡招摇过市,想必封公马市的寸心堂也要很快落成了!”

    宁丹珏温婉地笑了:“萧姐姐此言差矣,这不是我们家的寸心堂,寸心堂都是各地百姓出资建的。封公马市穷苦人多,我就想着在这里开一家分号,帮助马市上的穷苦人。”

    萧棉袄笑着说:“既然不是你们宁家的,那在天乐票号,走的怎么是你宁家的帐?”

    宁丹珏摇摇头耐心地解释:“本来是不要走宁家账的,可是全国各地来的草药商一定要我签过的票据,还有寸心堂的医师们,总要有一个人给他们发饷银呀。否则光凭满腔子善心,如何医北朔百姓之病呢?”

    宁丹珏生的很美,生的很温驯,杏脸桃腮,低眉顺目,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惹她动怒。但萧棉袄却很讨厌被她那人畜无害,柔得出水的眼睛注视,总觉得那水汪汪的眼里透出来的光,是某种粘液,粘在身上就弄不下来。

    萧棉袄只能避开她的目光,喝了口水,皮笑肉不笑:“既然走你家的账,那便是你家的生意。依我看呐,北朔百姓病的不重,北朔本身倒是病得不轻!竟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到你们手里!”

    宁丹珏无奈地笑了:“我父亲常说,君子坦荡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萧姐姐你还记得,那个叫庆儿的小女孩儿吗?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儿,手只有我的一半大,软得像豆腐,她跟我说,宁姐姐,你别为我哭了,我的腿不疼了,只是觉得身子很轻,我是要飞走了,要飞到天上去,飞到妈妈身边……”

    宁丹珏说到这里哽咽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就这般尴尬的模样,竟比百媚千姿更加动人,韩修立心中一颤:“宁仙子……”

    “抱歉。”宁丹珏回头拭去泪水:“让二位见笑了。”然后回头,温柔而坚韧的目光迎向了萧棉袄:“庆儿走的那天夜里,我在医馆檐下的台阶上坐了一夜,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庆儿和她的妈妈。萧姐姐,我好恨呐!我恨我自己除了琴棋书画这些,什么都不会!我不能救庆儿,不能救那场爆炸中惨死的百姓。如今我有能力救人了,我可以救所有需要帮助的病人,我自做我的,从第一间寸心堂落成,我便发下誓言,愿以我心换苍生,不管别人怎么我。”

    韩修立听完了宁丹珏的话,他看着这位虽一身布衣,也难掩其秀丽绝俗的女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坚定的话,他深深地震撼了,一时说不出话,更移不开眼。

    直到看到宁丹珏将竹篮递到他面前,才恢复意识,这是让他归还手上的茶杯,韩修立只好慢慢伸出手,依依不舍地把茶杯递回去……

    “哈哈哈哈!”萧棉袄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高!实在是高!难怪我父亲最近常爱念一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高啊!实在是高!哈哈哈哈!”

    萧棉袄的大笑,让宁丹珏、韩修立摸不到头脑,面面相觑,白杏本来盯着小白莺、赵飞梧在地摊上挑小玩意儿,一时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滚开!小兔子崽子!少骗你爷爷!”一个声音打断了萧棉袄的笑声。

    只见,旁边一名背铳挎刀的旗官,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男孩推倒:“老子是要吃驴肉,但不吃病驴的肉!”

    “这位将军老爷,您就买下它吧!你看它肚子那么大,有很多肉的!”那男孩并不死心,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要把毛驴的缰绳塞进旗官的手里。

    男孩牵着这头毛驴已经在马市叫卖多时,虽有人问,但一直没有卖上价格,终于看到这位背铳跨刀的军爷,这军爷布甲上绣着蟒纹,显然是新来的王爷带来的人。王爷是京城里来的,京里来的人必然都有钱,而且这王爷新来的,手底下的人必定规矩,不敢伤人,不会和他这个小兔崽子一般见识的。

    男孩子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一边去!老子不买病驴!再缠着老子,老子一枪崩了你!”旗官拍了拍身上火铳,将缰绳摔回男孩脸上。

    “这位将军请莫要动气……”宁丹珏走了上去。

    旗官瞪着娇娇弱弱的宁丹珏,不耐烦道:“怎么着?为了卖老子一头病驴,婆娘小孩轮番缠着老子?不买就是不买,别以为老子不敢动你们!”

    宁丹珏笑了笑,对那军人施了一礼,转身对男孩说:“孩子,你这驴腿那么瘦,肚子那么大,确实是生病了!你看现在它现在站着都直打颤。”

    那男孩儿咕噜着眼珠子辩解道:“这位神仙姐姐,你不知道,我家这驴肚子大,是因为它一顿要吃八捆料,现在都快晌午了,它这是困了,不是打颤。”

    “去你妈的!小王八羔子!”旗官忍无可忍,一巴掌抽在男孩脸上。

    男孩被打倒在地,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火红的巴掌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捂着脸大声嚷道:“当兵的打人啦!当兵的打人啦!”

    “你他妈的……”旗官怒了,把手伸向刀柄,刚抽出两寸,就被人压了回去,是韩修立。

    萧棉袄拿过灵狩嘴里叼的肉,一把塞进男孩嘴里,让他闭嘴。走到毛驴跟前,伸手敲了敲毛驴的肚皮,那肚皮跟熟透的西瓜一样梆梆作响。

    “倒也不算是病,就是结症,掏出来就好了。驴子一般很少犯结症,怎么回事,说实话。”萧棉袄把肉从男孩嘴里拿出来。

    男孩看了看一圈在场的人,似乎没一个是好惹的,又抬头看到了“寸心百草”,眨眨眼睛,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宁丹珏,忽然“哇”地大哭出声,爬到宁丹珏跟前,抱住宁丹珏的腿:“呜呜呜呜!这位姐姐,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梅花仙子吧?都说仙子您大慈大悲,专门帮助可怜人!仙子姐姐,请你帮帮我吧!我爹爹欠郑员外的租子还不上,郑员外要把地收了去,稻子马上就要收了,他把地收了去,我们冬天就要饿死了!可是驴子卖了也实在不够,我就拿黄泥拌草料,想着驴子沉一些,能多卖点钱,结果把我家驴子吃出结症了!再没人买我家驴了!呜呜呜呜……我错了……呜呜呜……”

    男孩终于说了实话,抱头大哭了起来。

    宁丹珏弯腰摸摸了男孩头:“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才是道理,骗人可不行哦,我帮你的驴子掏出来吧!”宁丹珏说完撸起袖子。

    白杏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宁小姐,您是千金之躯,这事儿,让我这个下人来吧!”

    韩修立先是一愣,也撸起袖子:“你们姑娘家的怎么能干这个?还是让我来!”

    宁丹珏笑着摇摇头:“你们怎么会呢?寸心堂不止管人,有时候猫狗牛马也会看看的。”

    萧棉袄不由得甘拜下风,她自幼耳濡目染,确实懂很多战马疾病,但是真的没下手实操过。

    正好不远处有铁匠铺,宁丹珏穿好围裙,遣白杏买了点石蜡油,涂满玉臂,让韩修立按住驴子背,旗官抓住驴子后腿,萧棉袄拉着驴子头,她真的蹲下来,下手将驴肚子的东西全掏了出来,稀里哗啦,流了一地,白杏赶紧打好了水,给宁丹珏洗手。

    宁丹珏洗了手,给众人行了个礼,进帐更衣了。

    众人一起搞定了驴子,那旗官大手一挥,豪迈地道:“我北朔初来乍到,以为你们北朔全是骗子,没想到遇到几位热心肠的。行,交个朋友!这驴子我要了,就按三百斤算,一斤三文,九百文,小子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再唬人,再唬人看我不把你踹出屎!这张赏你了!”说着掏出一张“壹贯整”现钞。

    萧棉袄忙拦住他道:“这位军爷,您初来乍到的,我们北朔就让您遇到这等麻烦事儿,刚才您还帮了忙,驴子您牵走,一贯钱我们出。白杏拿钱!”

    白杏瞪了萧棉袄一眼,只好拿钱。

    旗官眉头一拧,推开萧棉袄:“爷们儿花钱,还能让你个娘们儿出?闪开闪开!”说着就把现钞塞进男孩手里,牵起驴子拔腿便走。

    萧棉袄叫住那旗官:“这个军爷,我们也是初来盈阳,您在这马市逛了多久?可看到哪家有卖好马?”

    “跟我来!”

    萧棉袄、韩修立、白杏等人便连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