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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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是杀是留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石板路。

    一个身穿花布衣裳,满头白发的小女孩,拖着一条木腿,笑嘻嘻地闯进了秦桑的别院。她眼睛被一条白布蒙着,手里拿着一根盲杖,飞快地在地上点来点去,跑得竟和寻常的孩子一样快,还长了眼似的跨过门槛。

    一颗火红的貂皮绒球在她的白发间跳来跳去,像极了当年的小棉袄。

    那小女孩跑到萧棉袄身边,兴奋之余,慢慢蹲下身子,稍微摸索了一下地面,轻轻放下手中的盲杖,然后跳将起来,一把抱住萧棉袄:“棉袄姐姐!棉袄姐姐!是我先找到你的!那废物叔叔还没过来,我厉不厉害!”

    “小白莺你找得好快!”萧棉袄蹲下身,拉起她的手。

    小白莺兴奋地说:“因为我听到了大毛毛虫!你说去找王爷,有王爷的地方就一定有大毛毛虫,所以我就跟过来啦!”

    秦桑听了,心下觉得好笑,难道我是个招虫子的?

    萧棉袄也不明所以:“毛毛虫?”

    小白莺:“对呀,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你和侯爷身边也都是大毛毛虫。”

    萧棉袄懵了:“什么大毛毛虫?”

    小白莺:“就是你们身边有一群人,总会排成一条毛毛虫,在宅子里走来走去。那脚步声呀,就和我躺在地上,听到的毛毛虫一样。好多条腿在那儿‘哒哒哒’地走!”

    萧棉袄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种毛毛虫。”

    小白莺:“姐姐,你劝劝王爷少养点毛毛虫吧!”

    萧棉袄奇怪道:“劝王爷?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什么呀?”

    小白莺摇头道:“姐姐,毛毛虫不好,它们在草地上能啃光草,在树上能吃死树,在宅子里能把宅子蛀空。王爷是北朔的王,养太多毛毛虫,就会把北朔吃光的!”

    秦桑对这孩子的话难以置信:“你什么耳力呀?还能听到毛毛虫走路?”

    小白莺觉得秦桑这话是瞧不起自己,她便也不想搭理秦桑:“哼!我就是能听到,你爱信不信!”

    秦桑笑:“好好好,我信了,那么你能告诉我,你这耳朵是怎么练的吗?”

    小白莺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干什么?你又没瞎?瞎子才能练!”

    秦桑玩心大起:“巧了,我还真是个瞎子,你教教我吧!”

    小白莺听了,小脸儿皱起,十分同情:“哦……原来你也是个可怜的瞎子呀,那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秦桑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所以请一定教教我吧!”

    小白莺忽然抄起地上的盲杖,对着秦桑狠狠地抽过来——

    秦桑一把抓住她杖尖:“大家都是瞎子,你干嘛打我?”

    小白莺:“撒谎就欠揍!”

    秦桑又咕噜着眼珠子:“这位小朋友,十分的抱歉,其实我是王爷的侍卫,见你耳力超群,就想学来保护王爷。“

    见秦桑在那信口胡诌,萧棉袄只好无语看天,寻思,这家伙怎么还没长大?

    小白莺似乎是信了秦桑的话,神色郑重了起来:“原来你是王爷的侍卫,怎么不早说,保护王爷是正经事,不用骗我的。“

    秦桑:“我这不怕你不肯教嘛,你这样的本领我闻所未闻,你要是教了我,我在王爷面前一施展,王爷一开心,不就给赏赐了吗?我给你买许许多多的糖葫芦,怎么样?”

    小白莺惊喜地跳了起来:“真的?不许食言哦!”

    “我可是王爷的侍卫,怎会食言?”

    “好!”小白莺拉起秦桑的手:“其实想听到毛毛虫的声音很简单,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秦桑附耳过去——

    “呀呀呀!松口!松口!小姑奶奶!我错了!我是王爷!我是王爷!再不骗你了!”秦桑捂着右耳惨叫。

    萧棉袄看向燕元和侍卫,眼神是在说:“你们两位伺候这熊王爷,甚是不易吧?”

    燕元和侍卫强忍着笑,施礼:“王爷、萧小姐,小人告退……”

    “这臭丫头简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哎呦,好疼!”秦桑在那疼得跳脚。

    “哼!就知道骗人!”小白莺恨恨地道:“我且问你,你还记得当年抢姐姐的那颗绒球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呸!满嘴没一句真话!刚还不记得呢!”萧棉袄笑骂道,然后拉起小白莺的手:“小白莺你是个说一不二的孩子,这个月可不能吃糖了!”

    “啊?不!”小白莺失望地大叫,小嘴撅得老高,抱怨道:“真是个坏王爷,都不记得当年抢姐姐的东西了,他肯定不会喜欢你,姐姐,你不要嫁给他了!”

    “你说谁是坏王爷?”秦桑问。

    “你!”

    秦桑冷声吓唬:“没错!我就是坏王爷,我这样的坏王爷是很爱杀人的。”

    小白莺丝毫不肯低头:“那你杀了我好了!你们坏王爷不但爱杀人,还会养好多毛毛虫,把天下都给吃了!到时候毛毛虫们也会把你吃的了!”

    秦桑从没见过这样强硬的孩子,手举盲杖,如持长戟,木腿支撑着她的身体,眼中是无穷黑暗,却依然把头颅仰得很高。秦桑不知道她拖着这样的残躯,长大以后能做什么。看她雪白的头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能活到长大。

    但她此时站在这里,就平白生出一股力量,震撼着秦桑。

    秦桑心中一软,蹲下身拉起她的小手:“我是个好王爷,怎么会杀你呢?我会给你买好多好多糖,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小白莺却嫌弃地抽出手:“你才不是好王爷,谁要你买!”

    秦桑:“我刚才是逗你呢!”

    小白莺:“行了吧,你的声音也不是好王爷的声音!”

    秦桑奇怪道:“那好王爷什么声音呀?”

    小白莺还没答话,赵飞梧眼上蒙着布,双手在半空摸着,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小白莺,我听到你了!”

    小白莺见他来了,咯咯一笑,大叫道:“废物叔叔,是我先找到的棉袄姐姐,你输了!”

    “啊……输……输了?”赵飞梧失望极了,摘下蒙眼罩,一脸沮丧:“要……要罚么……”

    小白莺盲杖点了点,走到他身前,用粉拳锤了一下赵飞梧的肚子:“这便是罚了!”

    赵飞梧摸着自己的肚子嘿嘿傻笑道:“小白莺真好,一点也不痛!”

    小白莺笑道:“不痛呀,那我再打一下!”说着便又锤了赵飞梧一下。

    “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哈哈哈!”

    “那我再打!”

    “不痛!不痛!还是不痛!哈哈哈哈!”

    “……”

    萧棉袄看着打闹的两个人,忽然对秦桑说:“秦桑我想问问你,对于小白莺这样的孩子,天生顽疾残缺,一生都未必能为大晏纳一粒粮,交一分税,充一个丁的人,你打算怎么办?”

    秦桑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让各地修了婴儿堂了嘛!”

    萧棉袄冷笑:“封公城府下辖七县,人口十二万余,婴儿堂弃婴仅有三十五人,进城前你已经看到,各个都是腿脚完好。当初陛下恐怕也没想到,这婴儿堂,竟然还有优生优育的功效吧。”

    秦桑听了这话,一时默然无语。

    不一会儿,晨曦透过了松柏的虬枝撒进院子,微风正好,鸟雀啾啾。几条“毛毛虫”走进别院,将那溜海参,蒸驴肉,纸皮包子,红豆粥摆在院中石桌上,秦桑邀三人围桌而坐,与他共享踏入北朔境内的第一顿早餐。

    秦桑驱开内侍,笑嘻嘻地给萧棉袄端了一个包子:“萧小姐,侯爷一直不大喜欢我。过几日我在封公西郊猎雁,小姐一定要在侯爷面前,替小王美言几句,让侯爷赏脸出席。”

    萧棉袄把包子放到了小白莺手里,斜眼看着秦桑:“你这是挑理了?我爹昨天为何没去你的接风宴,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们北朔的好管家把谁弄上了社稷台,你不知道吗?我爹没当场发飙,拆了你的台,算是给你面子了!”

    秦桑赔笑道:“萧大小姐,您一定行行好,在侯爷面前美言几句,至于我那师伯,保证不让他再出现在侯爷眼前就是。师伯和岳丈大人不合,也不是我愿见到的。”

    “少臭不要脸了!谁是你岳丈?”

    “早晚的事儿嘛。嘿嘿。”

    萧棉袄瞪了秦桑一眼,心里暗骂,老天怎么给她安排了这么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最后泄气地道:“放心吧,我爹听说你和裘烈从野马川出发,在果子岭活捉了铁车拔以后,他对你的印象大大改观了。”

    秦桑听了,却自嘲摇头:“我就是个不统兵的参将,都是裘大哥部署得当,昼夜行军,提前半日赶到果子岭。才能居高临下,阻击铁车拔的右狼军。”

    萧棉袄问:“不是你带的斥候营,找到的右狼行迹吗?”

    秦桑继续摇头:“雕虫小技而已,都是以前在宫里耍惯了,提笼架鸟玩儿得好。杀罗的雪天鹰虽然快,可翅展不如咱们的军雕宽,爪子也没军雕大。先放点兔子让它们追,等它们累了,再放军雕跟它们斗,军雕饿了两天,冲上去就把它们拆散架了。其实,上面没有眼睛盯着,军营里没有路戴这样的内鬼,知道大致方向,在草原找那么大一支部队是很容易的,顺着水源,放狼烟,伪造营迹,像引兔子一样把他们引过来。然后跟着他们走就行。”

    “最后那铁车拔不是要抽刀自尽?是你射穿了他的手,让他没死成。”萧棉袄狡黠地盯着秦桑,笑道:“就你那弹弓水平,我怎么就不信呢?”

    秦桑苦笑告饶:“我的姑奶奶,小人都是您的手下败将了。小人那点丑事儿就别再提了!我哪是不让他死?我是要他不得好死!自尽可太便宜他了!”

    “可是他现在好好的在鸿胪寺的使馆里,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还找几个云妓享乐哩!”萧棉袄本来夹起了秦桑给她的包子,说到这里,便扔掉筷子,吃不下去了。

    “他找云妓你都知道?”

    萧棉袄瞥了一眼秦桑:“秦栾都告诉我了。还有你那次傻乎乎地和陛下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吃啥都行’,结果连累整个紫薇城,跟着吃了一个月的糙米。”

    听到萧棉袄提起了秦栾,秦桑不由得心中一暖,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五弟,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鼻涕虫,如今长成了一位风流俊彦的少年郎。紫微城门口,君臣送别秦桑,秦栾告病没有出现,让秦桑好生难过。但等他的车马出了京城,一骑飞骑忽然从路边窜出来,与他一路同行,直到大怒江渡口才百般不舍,依依惜别。

    “嘿!没想到这小子竟是个当细作的料,把我那点小秘密都透露给你了,看我以后回去,要他好看!”秦桑笑着说,刻意避开了铁车拔的话茬。

    萧棉袄见秦桑竟如此无动于衷,便觉得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嚷道:“什么要他好看?我是要你好看!你们怎么回事?班师回朝后,竟把那白狄的畜生,当祖宗一样给供了起来?”

    这一下子把小白莺和赵飞梧吓了一跳。

    “小棉袄……”

    “棉袄姐姐……”

    “没事,没事!姐姐着急了。赵大哥没事啊!”萧棉袄赶紧摸了摸小白莺的头,又捏了捏赵飞梧的手。

    提起铁车拔,秦桑也没心思吃饭了,索性筷子一扔:“我本以为要把铁车拔带到野马川,当着那里人的面,把他给剐了。结果裘烈接到一份血雁书,说一定要把铁车牢之子带到上阳。后来才知道是杨灵珠谏言,不要杀铁车拔。”

    “杨灵珠这个老东西!内阁里就没一个是好东西!那杀千刀的路戴就是他们给举荐的!”萧棉袄柳眉一竖,怒骂。

    “真后悔当时没射杀他!哎……”秦桑仰头看天,叹道,见半空中松柏的虬枝错乱纷繁,浑如朝局,便用目光细细梳理,将那些虬枝末节,都梳理到各自的主干上,缓缓说道:

    “其实,我也理解杨灵珠的谏言。这老狐狸非常清楚,铁车牢不是梅日铄。梅日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年为凿不冻川,亲手煮了自己的儿子,犒赏那些奴隶一样的河工。铁车牢却是舍不得儿子,情愿用战马和白银来换取他儿子一夕安寝。之前曾放狂言,要杀罗再成一统,他如今这般作为,如何服众?杀罗人生于苦寒,其性格坚韧顽强,铁车部尤甚,此番失了骨气,向我大晏进贡求和,岂不是招人耻笑?”

    “哈!竟是杀罗人招人耻笑了!”萧棉袄气极。

    “……”秦桑不知如何接口。

    萧棉袄再次拍案而起:“盈阳离上阳三千里地,我都知道那铁车拔,被朝廷像祖宗一样给供了起来,时不时的还能找几个云妓消遣。试问大怒江以北,还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抓了铁车拔不思为百姓报仇,倒想着拿人质换白银战马。白银战马抵偿得了我大晏黎民的命吗?铁车牢率人屠了野马川,用人皮气球戏弄我们,他儿子现在,竟然可以在鸿胪寺安安稳稳,尽享荣华,到底谁招人耻笑?到底是谁招人耻笑!”

    秦桑见萧棉袄大动肝火,便拉起她胳膊,安抚:“哎哎哎!萧大小姐莫要生气,这人还在我们手里,早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赵大哥、小白莺,你们吃你们的。”

    萧棉袄横了他一眼,一把挣开他的手。

    秦桑委屈地道:“我可是和你一个鼻孔出气的。在野马川我就找人闹事,逼裘烈宰了铁车拔,结果还被打了几板子军杖呢?”

    萧棉袄听到秦桑被打了军杖,算是缓和了一点怒气,坐下来生硬地问:“疼不疼?现在应该好了吧。”

    秦桑忙摆手道:“哪有疼,那军杖打我,就跟打鸳鸯板子似的,光听个响,不疼,没伤,没事儿!”

    “军纪竟如此弛废!打个板子也分贵贱了!”萧棉袄再次跳了起来。

    秦桑蒙圈了:“这……这……我……你是让我疼,还是不疼呢……”

    “疼死你算了!”萧棉袄斜眼。

    秦桑:“你这么说,背疼不疼不知道,心可是疼了。”

    萧棉袄:“少来!等我爹授你兵符的时候,我就进言,该多少军杖,就多少军杖,打少了你就别碰兵符!”

    秦桑大声叫屈:“喂!我的姑奶奶,我那可是为了杀铁车拔才闹的事呀!怎么还要打?”

    萧棉袄完全不吃他那套:“军营聚众闹事就是要打,你若有心杀贼,就应该力劝主将,而不是炸营闹事。一码归一码!”

    “我这不是劝不动主将嘛。”

    “主将无能,便是主将的事,杀不死铁车拔,与你无关。”

    秦桑只好认罪伏法,做忏悔悲痛之状:“好好好!小子受教了,到时一定脱光了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