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主幢的东北部有一处花廊，这里的人最为稀少，视野开阔，非常适合密谈。

    花廊中，梵妮一马当先，而若伊和克拉拉则并肩同行，后者在说话间时不时打着一些手势，好让外人认为她这是在领客人参观。

    “我是不是冒犯到堤莱亚女士了。”

    看着一个人走在最前头的梵妮，克拉拉突然对若伊问道。

    如果你真的觉得冒犯，就请用“小姐”替换“女士”吧。

    若伊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位“克拉拉”小姐虽然有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成熟与干练，在社交能力上确实仍需努力。

    她看了眼梵妮的背影，掂量了一下她，随后莞尔一笑，回答道：“不会的，她只是热衷于此而已。”

    “……”克拉拉一愣，“什么意思？”

    “您可以将这理解为一种自我保护吧，一会儿随和一会儿偏激，玩心很重、捉摸不透的作风才是梵妮的生活特色嘛。”若伊微微一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让前面听到。

    克拉拉用审视的眼光看向前面，从她的眼神中，若伊能够捕捉到名为怀疑的情绪。

    “那不是神经病吗？”

    她心里绝对是这么想的。

    “咳咳！”

    前面传来干咳声。

    “好吧，这下有人真的不乐意了。”若伊微笑着，“我们还是聊聊您的事吧，您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了？”

    “算是资深了。”克拉拉说了个谎，她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身份。

    而她没有注意到，在说这话时，若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闪过的异样。

    “您相信韦伯先生的话吗？”

    克拉拉迟疑了一下，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没理由不信。”

    “促使您得出以下判断的原因是什么？您和韦伯先生关系很好吗？”若伊偏过头，一幅兴致盎然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说？”

    克拉拉淡淡地回应道，她主动迎上若伊的目光。

    这一瞬间，风吹过花廊，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倾泻而下，少女的蓝色眼眸深邃而幽静，其中蕴含着的无尽柔和深深吸引了她探究的目光。

    她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少女在阳光下的清秀绝俗实在过分的美丽，惊得她赶紧移开视线。

    而若伊眨了眨眼：

    “因为您看上去对他……总结一下的话，就是厌达以上，友人未满。”

    “这你都看得出来？”克拉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当警察一定很有市场。”

    “过奖。”若伊笑了笑，“那么方便告诉我答案吗？”

    克拉拉沉思了片刻：“这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事，他给了我承诺，无论他是不是说谎，我都会帮助他。”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再者，这种情况若是假的还好，倘若是真的，犹豫不决下去也只会导致局面更加不利。”

    若伊点点头，表示认同：“方便透露一下您的职业吗？这对合作会很有帮助——梵妮和我都是术数师。”

    “游荡者……和契术师。”

    “您契约的宗主是……”若伊下意识地问，下一刻便意识到了其语气中的犹豫和否认，“好的，我明白了。我们……”

    嗯……

    这位小姐的实力应该很强，且在谈论工时时说谎了……她不是梅维斯的人，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合作的。

    若伊思索着，当考虑到对方谈及契约宗主时的避讳，她不由得往更深处想了一些。

    她的宗主有可能是一位非正存在，或者……她突然联想到来之前看的资料，最近在维纳斯地下流传的一个构造法术。

    听说那种东西只要通过一个消耗并不是很大的仪式，就可以强制赋予人“受契约”特性，而恐怖的是，由这种法术创造的特性的对象不再局限于异界宗主，而是能作用于所有活物。

    这个法术的扩展是个好事，如果在好人手中，只要弄清原理后进一步优化，它就可以成为一个让普通人拥有额外特性的“手术”，可以由魔力充沛者作为宗主位提供给弱者增益，带动社会整体的术数进步，甚至形成大规模的术士化。

    然而现实是，这个特殊的填补意味着，代替“宗主”之位的那个活物对与受契人有几乎等同于碾压的影响力，并且跳过了双方定约的步骤，使得受契人不得不如同奴隶一般遵守“宗主”的所有命令。

    难道……

    “我们聊下一个话题吧。”

    她停顿了一下，在她停顿的期间，前方的梵妮默契地将手杖砸向地面，一种微妙的波澜从地面上泛开，然后若伊接着说：

    “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消耗，没有吟唱，地面上法力的渗入仅发生在瞬息之间。

    面对这匪夷所思施法速度，克拉拉心生警惕，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帮助，在我看来，我们各司其职的效用会更大一些。”

    “不，我的意思是……”

    若伊的语气变得隐晦，说出来的话让克拉拉为之心惊。

    她说：“请告诉我，您是否处于羽涅.韦伯或其团队控制之下？”

    “什么意思？”克拉拉眼神低垂，明知故问。

    “请放心，我保证我们现在的沟通是完全保密的，如果您正处于危险之中，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合作解决这些危险。”

    若伊的表情变得严肃而沉静：

    “然而若是二位的合作并非建立在强迫之上，也请一定告诉我，这对我们的最终判断很重要。除此之外，我们没有疑问了。”

    联想到这个金发术士的施法速度，克拉拉眼中闪过一抹敏锐的光芒，她嘴唇轻轻动了动：

    “你们……唔！”

    可刚开口，克拉拉的身体突然如遭雷击般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弯下腰来，双手紧紧地握住胸口，面露痛苦。

    “您胸口疼吗？是奴印吗？”

    若伊惊讶地看了一眼梵妮，对方也是愣愣地摇了摇头，但眼下也顾不得深究，她担心地在一旁扶住克拉拉，急切地说道：

    “请让我看看。”

    “不，用……”

    她呼吸急促，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种疼痛也是她意料之外的。

    这种感觉……是秩序契约的毒！

    而在剧痛中，一道闪电划过思绪，她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甚至顾不得体内的疼痛，一个晃身挣脱了若伊，转身朝主幢冲去：

    “羽涅.韦伯出事了！”

    若伊只觉得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她听到克拉拉嘴里挤出的声音，脑海中瞬间跳出一个想法——契约。

    “她被爆了？”梵妮来到若伊身边，左手托着下巴，“我的静默术还没有差到那种程度吧？”

    “这个反应像是生命连接类型的契约。”

    “所以他们是生命共同体了？”

    她与梵妮相视－眼，急忙跟了上去。

    “羽涅.韦伯在哪里？”

    “怎么了？我刚刚看到大人往礼拜堂的方向走了……喂！南茜？”

    一路上，克拉拉逢人便问，她的脸上充满了急切，胸口的绞痛更是令她呼吸急促几欲窒息，以至于她难以再维持作为伪装的温和。

    几个路过的仆佣看到她这副模样，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露出惊讶的表情，想要问个究竟，却只能看到她匆忙的背影。

    体内秩序契约的标志仍在反应，并且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她咬紧牙关，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来。

    他究竟干了什么？撞上邪教徒了？该不会是冲到礼拜堂跟人对峙了吧？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脑海中闪过种种画面，但她此刻也只能抓紧时间，不停地奔跑。

    “该死的。”

    她一路狂奔，冲向礼拜堂的方向，心中好似被黑暗笼罩，耳畔只有鞋跟发出的急促的敲击声和颤抖的心跳声。

    真是失策，把那个精神病独自一人放着果然还是太冒险了。

    心绪如同一团无序的线团纠缠在了一起，现在唯有检讨和想象其平安无事的画面才能让她不至于动摇。

    还有机会。

    她试图想象羽涅.韦伯被袭击却仍用那个诡异阴影保有一线生机的样子，甚至于幻想他就像现在这样、与梅维斯子爵站在一起平安无事的情景。

    只要……嗯？

    克拉拉又往前慢跑了几步，最终愣在了原地，呆滞地看着向自己投来异样眼神的梅维斯子爵和站在他身侧淡然自若的羽涅。

    “你是……”梅维斯子爵上下打量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仆，面露疑惑。

    “这位是克拉拉.南茜，我的贴身女仆。”

    完好无损的羽涅.韦伯微笑着介绍道，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

    “哦，就是那个。”

    子爵点了点头，问道：

    “如此急迫是有什么事吗？”

    “啊……”

    正当克拉拉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梵妮和若伊也跑到了这里，看到眼前这个场景不由得一愣。

    子爵也迷糊了：“这两位又是……”

    在一旁，羽涅满脸认真地介绍：“这两位是我特地请来的客人，来自外地的巡林客，若伊.梵耶蒂小姐和梵妮.堤莱亚女士。您还记得早上我跟埃莉诺的事吧，若不是这二位及时出手相助，我们可就要出大事了。”

    “是吗？外地的巡林客啊……”

    似乎是认为这个职业很可疑，子爵眯起眼睛，端详着后来的两位，当看到带着兜帽的若伊时，那种质疑感更深了。但考虑到羽涅的缘故，他没有多说什么：

    “那是该好好款待二位，不知道两位客人是否愿意参加今晚的晚宴？我会吩咐下人再准备两个位置。”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若伊一边处理着脑中的思绪，一边局促地整理了一下兜帽，“您和伯爵阁下的善意真的令我们倍感荣幸。”

    “你们见到伯爵阁下了？”

    羽涅听出了其中的内涵，一面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一面开始聚精会神起来。

    “是的，实话说，我还以为阁下今天会很忙呢。”

    “呵，萨姆森？这还真是出人意料。”子爵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表情由最初的愕然转变为笑容，“不过，这倒是为我省了不少事。”

    他的手在空中优雅地划过一个弧线，这是希亚宫廷礼仪的邀请式。

    “那也请至少给我一个感谢二位的机会吧。不知贵下对维纳斯的印象如何？虽然这里因音乐而闻名，但是艺术家也是维纳斯特色之一，正巧现在我手上有不少名家收藏，几位想去参观一番吗？若是遇见有喜欢的，尽情拿走便是。”

    梅维斯子爵这么说着，他的语气就仿佛在说一堆一文不值的废纸一样，而他脸上的笑意正向几人表明，他是真的可以将那些名作作为报答。

    “……”

    若伊被他这大手笔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她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在旁边的羽涅，只见对方仿佛刚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然后微微摇头。

    她心领神会，但碍于礼节还没能找出合适的话来婉拒，只得先这么说：“十分感谢，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您的慷慨了，我……”

    “放过他们吧，子爵阁下，这两位可是追求探索和新奇的巡林客，你怎么忍心把他们丢进那些沉闷古典的画堆中呢？”

    在这时，反应过来的羽涅笑着连连摆手，主动替她解围道：

    “况且可是我先您一步的，我可是已经邀请他们去参观大花园了，那里景色宜人，作物多种多样，哪怕刨去还在修养的地块也够逛很久了，您要跟我抢，还不如带他们一起去礼拜堂见识见识呢。对吧，二位？

    “音乐，可谓是我们维纳斯最引以为傲的瑰宝之一。两位有所不知，为了筹备这次圣礼，梅维斯阁下特地邀请了许多维纳斯音乐界的大人物，此时都在礼拜堂候着了，肯定能让你们大饱耳福。”

    说完，羽涅眨巴了下眼睛。

    礼拜堂啊，也就是仪式地点吗。

    若伊会意，适时地点头称是，两人一唱一和，子爵也不知是否真的被说服了，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并向若伊和梵妮说道：

    “既然如此，若是两位有空，是否愿意与我们一同亲临现场领略一番呢？”

    “谢谢您。”

    “无妨，二位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向仆从提起，无论是欣赏名作还是音乐，梅维斯庄园绝对能满足友人的一切需求。”

    “感激不尽。”

    若伊真诚地向他鞠了一躬，这时她才注意到，梵妮在一旁已经沉默很久了，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

    她偏过身子，用胳膊肘顶了梵妮一下。

    “嗯？嗯。感激不尽。”

    梵妮慢了一拍，敷衍地回应道，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就这样定的时候，她却话锋一转：

    “我就免了吧。”

    “你就那么想要画？”

    羽涅忍不住说道，他想争取一下。

    “不，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梵妮无奈地说，“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演奏这种东西总是第一次来的惊艳，相比之下，我会更喜欢在偌大的庄园里自由的行走、欣赏那种空荡又孤独的氛围。”

    若伊听着她的话有些愣神，这倒确实是梵妮能说出来的话，但是她不想看看礼拜堂究竟有什么门道吗？

    “当然了。”子爵理所当然地应许了。

    这时，克拉拉用冰冷的眼神示意羽涅创造一个聊天环境，而对方眨了眨眼，随后转头向子爵提议道：“那您和若伊小姐就先走吧，我向南茜交代一些事，很快就赶上来。”

    “嗯？好。”

    子爵的视线在克拉拉和羽涅两人身上来回扫动，沉吟后点了点头。

    “你刚刚干了什么？”

    待三人先走一步后，克拉拉不再保持那副柔弱女仆的伪装，语气不善。

    “试探了一下秩序契约的原理而已。”面对她这番态度，羽涅只是神秘地笑笑，声音平静，“你猜怎么着？这个条件的判定并不是指身体上受到的伤害，而是需要心理上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反应。”

    你还能模拟死亡的感觉？

    将这句话放在心里，她的表情一下子冷冽下来，眼神如刀般锐利：“你是想尝试找到契约的漏洞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开发了又一个远程联络的好方法。”羽涅无辜地眨着眼睛，嘴角浮现出一抹危险的弧度，从容地说，“况且，谁知道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舍旧谋新呢。”

    “你能……呵，你这家伙……”

    克拉拉一愣，她的表情变换，最终没有再说下去。

    羽涅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位置调查得怎么样了？”

    “你去尝试庄园十一点钟方向的白垩岩海崖处的沿海小道，应该在那块矮扁礁石的附近，误差在一百米左右。”

    “你去了？”

    “没。”

    “我想也是。”羽涅多少对对方这个冷漠简洁的交流有些头疼，“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六楼，还看了花园周边。”

    “就这样？”羽涅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判断没错，那周围应该有不少大岩石，很符合高隐蔽性的要求，并且靠近海边，满足紧急撤离途径，必要时也可以借助海浪声掩盖踪迹和行动噪音。”克拉拉声音低沉地解释说。

    “所以只是推断？”

    “十有八九。”

    “十有八九是推断？”

    “十有八九确定。”

    “你要清楚，时间很宝贵的，而且我的占卜有可能不准。你的依据是什么？”

    “……”

    她沉吟半晌：“我了解他们。”

    “了解审判庭？”羽涅将她的话放在嘴边反复咀嚼，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你还是个通缉犯呢？”

    克拉拉眉头一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都在这呆着了难道还能是审判庭小队的成员不成？”羽涅耸了耸肩，“况且你对审判庭天然有抵触。”

    “这也是看出来的？”

    克拉拉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她不相信自己居然那么容易被看穿。

    “咳，‘是长官们不事先把事情说清楚，始终保持高高在上的强硬态度要求我们配合……’。”

    羽涅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扭捏甚至恶心，根本看不出他是在模仿，以至于在说完这句话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作呕，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语气重归平静：

    “感情充沛，内容合理。还需要我再复述一遍吗？”

    “……”

    克拉拉无言，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株猪笼草。

    “呵。”

    羽涅回望着她，淡笑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次我就大度地原谅你的冒犯了，走吧，过会儿就看你的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