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三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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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吸血鬼、受伤与幸福的含义

    “……那么,祝两位玩得愉快。”

    感官钝化的感觉再度袭来,我又一次感到失重。大约三四秒后,我的视界中开始出现光亮,身子逐渐变沉。

    剧目开场前的嘈杂人声从左侧涌来,霓虹广告牌的夺目光亮涌入我的视野中。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中央剧场入口边的廊道中。

    这条廊道似乎是保洁员工的专属通道,虽然剧院里嘈杂万分,但走廊里却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瑞雯立在我右侧,她将紫色布袋收到随身带的帆布小包里,然后拿出了手机。

    “三芸,在剧目开始前,能不能先麻烦你……”

    “你的手没事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这样询问瑞雯。瑞雯的话语被我打断,她“诶”了一声,微微倾着脑袋,紫色的眸子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两、三秒,瑞雯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同于先前在地铁上的微笑,从她这次的笑容里,我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开心。

    纤瘦的肩膀轻轻颤动着,深紫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地望着我,她荡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来。

    我有些看呆了,出神地望着她的笑靥,一时忘了帮她检查手臂上的伤口。

    “三芸,对别人的伤口很敏感呢。”

    笑声止息,瑞雯用很愉快的声音这样感慨。

    “那是因为……如果瑞雯没有带我去舞厅的话,也就不会被洛朗这样敲诈一番了,更不会受这种伤……”

    就算说瑞雯是因为我才受的伤,也完全不为过。

    妖怪的存在就是伤害的代名词,我仍记得这一点。

    “即使是这样,三芸也不用这么紧张吧,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昨天晚上我到酒吧抓你的时候,不是还被警察打断了手臂吗?”

    “欸……”

    确实呢,瑞雯也是妖怪,仅仅是手臂上的创口,应该顷刻间就能够治好吧。

    仿佛是在印证我的想法,瑞雯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满是花纹的纤薄纸条,压在左臂创口的位置上,闭上眼睛祈祷了起来。

    随着瑞雯念出难解的祷告词,纸条响起了一阵蠕虫爬动般“啪嗒啪嗒”的声音,上边的花纹逐渐变淡褪去。十几秒后,瑞当雯停止吟唱、揭下纸条,她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瑞雯像在安慰我似的这样说到。她轻轻甩了甩手,那张已经变得空白的细长纸条在火光中燃烧殆尽。

    是啊,与我以前交往的对象不同,瑞雯是女巫、是妖怪,而不是会轻易受伤的人类。

    这样的话,说不定可行。

    “不过,三芸能这样关心我,我非常、非常开心。”

    在我反复斟酌思考的时候,瑞雯轻轻捧起我的手,微笑着这样补充。我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

    如果是瑞雯的话,就这样直接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向瑞雯确认一件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转向她。

    “瑞雯,我能不能……”

    就当问句快要脱口而出,我望见了瑞雯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瞳。

    纯净无垢、向我投以温和的目光。

    我噤声了,不敢再接着问下去。我觉得只要自己一提问,这双剔透水晶般的眸子就会碎裂消失。

    “……没有,你刚刚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就在我询问你伤势的时候。”

    我转换话题,这样回应等待我说下去的瑞雯。

    “那是,我希望三芸能跟我交换联系方式,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

    我当然不会不愿意,于是我和瑞雯交换了手机号码。

    剧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瑞雯已经买好了票,出了那条廊道,我们直接左拐走进剧院的检票处。在此期间,瑞雯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好像我会走丢似的。

    真是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女孩子手牵手了呢,说不定和瑞雯听不到他人关心言语的时间一样长。

    我们在剧场后排的相邻座位就座,瑞雯坐在我右边。剧目是古代歌剧《浮士德》,据说这部剧的剧本直到去年才被考古学家们从外围的废墟里挖出来,我们看的这场正是该剧的第一轮首演。

    我们入座约五分钟后,剧场的灯光暗下去,观众们的喧闹声也逐渐平息。

    瑞雯入座时仍和我牵着手。见演出即将开始,她轻轻松开了我的手,为作补偿,她有些生涩地、向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我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虽然牵着女孩子的手很舒服,但也不可能一直牵下去,这种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伴奏声响起,演出正式开始。瑞雯看得非常认真,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跟随着舞台的灯光,期间我多次扭头观察她的神情,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她会在主角得势时点头或是面露笑意,亦会在主角经受命运戏弄时蹙起眉头,与主角一同流下眼泪。

    过去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应该经常会去剧院、电影院这种地方吧。在现实中因诅咒而无法感受的那些情感体验,她都在诸如书籍、电影、歌剧这类的艺术作品中获得了。说不定在过去的时光里,她会在剧院的座位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瑞雯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带着丰富表情的侧脸,我自然而然想象起她独自一人坐在剧场里、随着剧中情节轻笑或是啜泣的样子。

    我们观看的剧作《浮士德》讲述了博士浮士德与恶魔梅菲特斯做交易的故事。梅菲特斯允诺浮士德,只要浮士德在死后献予他自己的灵魂,他就可以让浮士德在活着的时候心想事成。浮士德同意了梅菲特斯的交易,并企图用恶魔的力量享受自己在人间可以享受的一切。然而,应该说是命运弄人吧,每当浮士德的生活步入他所期待的幸福,就会有不可抗的外力出现将他的幸福生活毁灭。而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挫折后,浮士德终于领悟到了生命的真正含义,并在神明的帮助下消灭了恶魔。

    虽说那是称得上是有些老套的故事情节,观看的过程中我却感触颇深。

    身为妖怪的禀赋与特质,就像是剧中的恶魔一样,虽然给予了我们超越常人的能力,却也一次次地夺走我们理应获得的幸福。

    剧中的浮士德最后仰赖神明打败了恶魔,而现实世界中的神明恐怕没有那种力量。即使有,也不会用到我们这种妖怪身上。

    “如果有魔鬼向你提出那样的交易,你会答应吗?”

    演出结束,暖光灯重新将剧场照亮。我看向身旁一副意犹未尽模样的瑞雯,这样轻声发问。

    “一定会的。”

    瑞雯回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梅菲特斯能处理我身上的诅咒,那我甘愿献上自己死后的灵魂。”

    她的语气很坚决。我有些被她的气势吓到,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即随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不可多得的、问出之前没能问出口的问题的机会。

    我咽了一口唾沫,再次开口道:

    “那如果恶魔提的条件,换成别的什么……像是,一百万人的生命这种……”

    瑞雯转过脑袋,沉默着盯了我一会。那是一种检视的眼神,就和方才在洛朗的舞厅里,商谈条件时她看我的眼神一样。是一种将我和某种其他事物,放在计算损益的天枰上比较重量时的眼神。

    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向瑞雯抛出了这种明显是在试探人心的问题。

    大约过了十几秒后,瑞雯缓和了表情,缓缓答道:

    “会的,即使那是一百万人的生命。

    “甚至相较于自己死后的灵魂,这样我反而会感觉轻松些。”

    她那双紫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我忽然感觉,那双紫色的眸子好像没那么剔透了,倒像是蒙了层灰的样子。

    “可那……是一百万毫不相干的人的生命……”

    我这样喃语,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瑞雯。

    瑞雯没有在意我的眼神,她微微倾斜了脑袋,语气平静地向我解释道:

    “刚才剧中的浮士德,是在接受了恶魔的交易、尝试满足了自己各方面的欲望之后,才一步步地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社会。这样来看,进步的前提应该是先拥有,我若连常人都有的幸福都触碰不到,根本无法明白自己生命的价值。

    “我们一旦与他人产生联系,就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他人——这不是三芸你告诉我的吗?所谓一百万人的生命,和日常中我们与他人讨价还价时所造成的伤害,在我看来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要把它们放在衡量利益的天枰上作比重,就很能明白地知道自己要怎么选。从我的角度看,解除诅咒,或者说解除诅咒后平平常常地在社会里生活、拥有常人都有的幸福这件事远重于那一百万人的生命,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掉那一百万人的生命。这就和日常购物时,因为金钱有限,必须在心仪的商品里二选一是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瑞雯停顿了一下,别开了目光,声音更柔和了几分。

    “但三芸,肯定没办法接受吧。昨天在酒吧里的时候,三芸你就主张要以牺牲自己的方式避免伤到他人、对我强调自己是人类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我会固执地说自己是人类,那是因为,正像三芸说的,我觉得在心理上与人类并无二致,我会渴望爱、渴望温暖、渴望亲密关系、渴望能和别人倾诉衷肠。如果因为不想伤害别人这种理由,就限制自己不与他人交好,我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疯掉。

    “三芸在面对问题时,实在太温柔了些。把责任归咎给别人,有时能让自己好过很多,所以,请你尝试着这样做吧。比如刚刚我手上的伤,在我看来,完全是洛朗的责任。因为产生交际而伤到他人这种事,绝对并非妖怪独有。人类在相互交易、相互算计时不是也会伤到对方吗?就像刚才剧中的情节一样,即使是在人类的家庭里,因为失言而伤到亲人的情况应该也并不罕见。所以,请三芸你,也对自己更加温柔些。”

    瑞雯,出乎意料地,将她内心的想法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

    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瑞雯,脑袋里像是塞了一锅浆糊。

    要是,我真的可以这么想的话。

    如果可以认为之前发生在卡莉、娜娜伊或是蔓宁身上的事其实只是太过不幸,她们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

    我反复咀嚼着瑞雯的话语,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高高的男声响在耳畔。

    “怎么不走啊,刚才的女巫?还是说,这个可怜的男人就是你的下一只猎物?”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对方是一位身形高挑的男子,鼻梁很高并且微微勾起,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鹰的神态。他的身上,穿的是一件令我感到熟悉的黑色风衣。

    特殊事件调查科。

    这个词组蓦地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猛地推开了瑞雯,自己也向一旁扑倒。

    就在下一秒,剧场里回荡起“砰砰砰”的连续枪响,瑞雯先前所在的位置霎时间被大口径的子弹扫过,整片区域就像是被犁了一遍,构成剧院座椅的棉花、塑料以及薄铁片被轰成碎末四散飞溅。

    他是疯了吗?剧院里应该还有其他观众吧?!

    我被枪声震得一阵耳鸣,混乱间起身望向四周。

    视野旷然一片,剧场里只有我们三个。

    等等,什么时候……

    “哟,原来是共犯啊。”

    对方高且亮的声音轻松地压过了枪响的余音。我听见瑞雯紧跟着喊了一声“趴下”,想要前扑躲避却已然太迟。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后传来。我顿时感觉整个胸腔一片温热,身体像被击中的布袋般不受控制地摔飞出去,狠狠撞在剧场边缘的隔音墙上。

    意识一阵恍惚,我勉力支持着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发觉自己胸口被开了一个直径十厘米左右的大洞,血液混着碎骨与脏器,正从创口里止不住地涌出。

    那名特殊事件科的探员右手沾满鲜血。大概是觉得我已经必死无疑,他立时转向了瑞雯的方向。瑞雯冷静地瞥了一眼我的情况,挥手向探员掷出了那柄银白的短剑,紧接着吟唱咒语唤起狂风,像支离弦箭般倏地冲了上去……

    视界逐渐变得模糊,只听见风吹动火焰的爆鸣声,还有间断出现的嘹亮枪响。

    唔,好痛……

    瑞雯,说不定说得没错。换个角度来看,其实我也一直在受到伤害。

    被社会敌视、被恋人拒绝、被警方追捕,再到现在被那名探员毫无怜悯地击穿胸腔。觉得一直以来只有自己在伤害他人,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太自负了。

    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人们不可避免地会伤到彼此。朝朝暮暮、春夏秋冬,不变的是总有人在某处因受伤而死去。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总有一天会像枯叶一样坠落腐烂。

    所以没有什么好自责的,因为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嘛。

    被瑞雯唤起的风暴击中,那名探员跌跌撞撞地退到了我身前两步的位置。

    他确信我已经死了,所以对我毫无防备。他背对着我向着瑞雯所在的方向抬手,召唤银质的铁丝形成密网,挡住了瑞雯击出的金色火球。

    现在是机会。

    我集中已经开始涣散开去的精神,用尽全力扑了上去。

    毕竟是吸血鬼,即使奄奄一息,竭力前扑的速度也超越的人类的反应力极限。

    我利落地扣住了那名探员的脑袋,然后双臂猛地用力。

    抹杀、挣扎、欢笑、背负。

    即便如此也会拼命活下去,拼命背负着生命活下去。

    “咔”的一声轻响。

    真是清脆而畅快的声响呢。

    我扭断了那名探员的脖子。

    “……三芸,三芸?”

    右侧传来了瑞雯的声音。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视野内仍是一片模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洁白的发丝在右侧晃动,带着两点晶紫色的光点。

    那应该是瑞雯的脑袋吧……看来我们平安离开了剧院呢。

    那么,这里是……

    我想要起身查看情况,胸口处却传来剧痛。

    呀,差点忘了,刚刚我被特殊事件科的探员一拳打穿了胸腔。虽然身为吸血鬼不会直接死掉,但这也算是受了相当重的伤。

    “三芸…先不要起来为好。我已经处理了伤口,但只能让外部的皮肉愈合。”

    瑞雯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低头望了望胸前的位置,方才的大洞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细嫩薄薄血肉,像是慌忙间长出的新肉。

    “如果想要痊愈,最好的方法还是吸血。”

    瑞雯这样说着。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右边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

    欸?

    等等,她不会是在脱衣服……

    我瞬时清醒了一些,“呼”的一声弹身坐起。

    休息的地方是一间约有三十平的小房间,装潢是精致的古典欧式风格——这应该是剧院附近某家价格不菲的酒店吧。我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双人大床上,而瑞雯站在床边,正要将上身那件白色的羊绒毛衣脱下。

    “等等,瑞雯,我没事,还是…咳咳……”

    我慌忙挥手想要阻止瑞雯,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瘙痒。我猛咳了两声,咳出一团混杂着脏器碎片的血块。

    唔,看来说自己没事还是太勉强了点。

    “三芸……果然还是伤得很重。不介意的话,就请直接吸我的血。”

    在我咳血的时候,瑞雯已经褪下了那件羊绒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的无袖背心。

    啊,竟然不是真空,真是可惜……

    等等,这不是重点!

    瑞雯微微扬起下巴,将纤细雪白的脖颈送到我面前。

    深紫色的眼眸因羞赧而紧紧闭起,细腻如无机质般的肌肤染上红晕。流淌着少女血液的血管,在纸般纤薄的肌肤下弹动着。

    瑞雯刚刚说,让我吸她的血。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瑞雯的鲜血垂涎三尺。但那时候,我对瑞雯的感情更多的是见色起意。

    谈到在对方认同的情况下吸血……呀,在我的认知里,这简直是和告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行为。

    “真的……可以吗?”

    瑞雯听到我的发问,带着疑惑的表情睁开一只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在我的认识里,这种正式的吸血就和坦白心意没什么区别……”

    瑞雯低下头,叹了口气,用带着些怨念的眼神瞥着我。

    “三芸觉得有什么不妥吗?这次本来就是约会,有告白的桥段应该很正常吧?”

    她好像在赌气,故意避开了吸血的实用主义用途不说。

    “告白……这应该是约会非常成功、双方缔结了深厚的情感基础才会发生的事。可是今天……”

    我躲开瑞雯的目光,声音显得十分虚弱。一部分是因为我的肺上开了个口子,说话漏气。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内心深处,我其实希望瑞雯能反驳我。

    瑞雯也确实这样做了。她抱着脱下来的毛衣坐在床边,用有些无奈的声音对我说:

    “三芸和我的约会,在我看来非常成功呢。在洛朗先生那里的时候,我在商品利益和三芸中选择了三芸你。后来在剧院的时候,三芸你会做出那样下杀手的决定,也是因为认同了我的想法吧。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共患难的经历了。

    “但是,这样没问题吗?你的母亲…不是给了你‘抓住我’这种任务吗?”

    “我会来找三芸你约会,就证明我将你的优先程度排到了母亲的命令之前。而且,母亲并没有告诉我那场需要献祭三芸你来进行的实验,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并不打算为了一次前途不明的实验牺牲掉你。”

    唔……好像很有道理呢。

    我望着瑞雯那双紫水晶般的眸子,而瑞雯也用很温柔的目光回望着我。

    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再不动手,那反而会显得有些失礼。

    几秒钟后,我放下了心中的矜持,缓缓地靠了上去。那双眸子纯净而剔透,在房间昏暗的光照下更增了几分妖艳。刚刚在剧院的时候,我竟然会觉得这双眸子沾上了灰,真不可理喻。大抵是剧目结束时光照不好,让我产生了误判吧。

    我让双手从瑞雯的手臂下穿过,轻轻搂住了她,而她也积极地回抱住了我。实际拥抱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她虽然没有外表展现的那样纤瘦,但也绝对称不上是有肉的类型。双臂缓缓用力,我引导她依靠到我身上。然后我微微张口,露出了雪白的獠牙。她很配合地将脑袋放到我的左肩上,用手指将洁白的发丝撩到右侧,把她那纤细若藕段的脖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心跳得很快,我尽量轻柔地咬下去,獠牙尖端碰触到她牛奶般无瑕的肌肤。

    究竟会是什么味道呢?

    獠牙刺破肌肤,温热的血液流入喉管。

    瑞雯似乎有些紧张,加紧了拥抱我的力度。

    那应该是我喝过最美味的血液,甘醇香甜、入口后回味无穷。没喝几口,我就产生了一种微醺的飘飘然之感。

    这种绝妙的滋味,简直就像是精酿的葡萄酒。

    ……葡萄酒?

    欸?这根本就是葡萄酒吧?!

    完全没有血液应有的腥味,瑞雯的血液,反而带着一股发酵葡萄汁恰到好处的酸涩回味。

    我立即感知了一下胸口的伤势。伤口确实在快速愈合,证明这的确是瑞雯的血液没错。

    虽然很舍不得,但我还是决心松开口跟瑞雯确认一下。

    以我几十年吸血的经验,这绝对不可能是正常的血液,反倒像是我在调酒时用的高级葡萄基酒。

    我缓缓张口,就要将獠牙从瑞雯的颈子上拔出。

    可就在这时,一阵绛紫色的烟雾忽然从四周腾起,将我和瑞雯的身体包裹在内。

    “嗯?”

    耳边传来瑞雯疑惑的轻哼声,四周的场景开始飞快变换。

    属于旅馆房间的西式装潢快速消失,米白色内墙被胡桃木制的斑驳墙壁所取代。摆满试管天枰的老旧木桌出现在摆放衣柜沙发的位置,写满密密麻麻单词的羊皮纸成堆成堆地涌现在半空,像迷路的鸟儿般四处乱飞。两三秒后,我和瑞雯所躺的酒店大床也消失不见,我搂着瑞雯,“砰”的一声摔在碎石花纹的地板上,摔在一个用紫色颜料画出的魔法阵中央。

    “欢迎两位!!七区的吸血鬼三芸!还有我的……小瑞雯!!”

    一阵很脱线的声音忽然响起,那沙哑的声音是透过主人手上的扬声器放出。由于兴高采烈的声音主人用了过大的音量,扬声器同时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刺得我耳膜生痛。

    我松开咬在瑞雯脖颈上的獠牙,扭头望向声音来源。

    持握扬声器的是一位约四十岁多岁的女性,她戴着黑色巫女帽、圆眼镜,以及一件绛紫色的天鹅绒斗篷。

    ……欸?

    怎么感觉……

    我好像,认识这个人?

    她似乎就是上个月,在二十三号巷给我算命的那个女巫。

    啊…没错,就是她,说出了“妖怪死的时候才会解脱”这句恶毒的预言!

    “……!!你不是……”

    “母亲?”

    我刚要开口说话,瑞雯却抢在了我前面。或许是觉得我们搂搂抱抱的姿势过于不雅,瑞雯从我身上翻了下来,站起身向对方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到瑞雯的动作,我也跟着站起来,就要向对方行礼。

    虽然对方预言了我的悲惨命运,但看在瑞雯的份上,我勉强可以……

    等等,瑞雯刚刚说了什么?

    母亲?!

    这么说,眼前这位给我算命算到水晶球爆炸的女巫,就是我一路上久仰大名的莫甘娜喽?是她计划了那场要献祭掉我的实验,并且命令瑞雯来追杀我?!

    “哈哈,看来你认出我来了!”

    大概是因为我惊讶的表情过于明显,莫甘双手叉腰,很得意地大笑了几声。

    “没错!就是我,计划了这场要献祭掉你的实验!哎呀呀,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真的会有效果呢……前几次指派小瑞雯抓你失败后,我就在想,或许还是用传送法术会比较好。只要小瑞雯的体液进入你的身体里,我就能运用我与小瑞雯间的联系把你送到我的实验室来!哎呀,对一般男人,这个方法大概不会起效,因为男人一般倾向于在对方体内留下体液,而不是自己陷入被动!!不过你不一样,你是吸血鬼嘛!哈哈哈!!

    “咳咳,言归正传!总之我要献祭掉你,三芸!!哎,说指名道姓要献祭掉你其实不准确,这实验只要随意牺牲掉一只妖怪就能成功,也不一定要是吸血鬼……但我不可能献祭掉我自己,像混蛋洛朗那样的妖怪又不可能束手就擒,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你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吸血鬼了……欸,再来就是实验材料方面,我已经在坩埚的制造上花了太大价钱,所以要再去找更远地方的妖怪……噫!你说得太多了,莫甘娜!不行!这样不行!!”

    莫甘娜一副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的模样,猛地停顿了一下。她把戴着圆框眼镜的脸孔凑到我面前,用低低的声音接着道:

    “……不不不,这样不好,即使是跟小瑞雯,我都没有透露那么多的实验细节,小瑞雯不知道我传送法术的计划,甚至都不知道这场实验用随便什么妖怪做祭品都行……哎呀呀,真是大意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小瑞雯喔……”

    她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我不禁庆幸自己现在不在洛朗的舞厅里——如果这些话语都变成图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大概会因承受不住如此大量的信息而脑浆炸裂吧。连一旁的瑞雯都有些听不下去,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侧过身去。

    “先不管那么多……哎!三芸,我的吸血鬼——你现在在我的实验室里所以就是我的吸血鬼了。来,三芸,我特地为你准备了饮品,请你务必要喝个精光!”

    莫甘娜没有在意瑞雯的反应,她走向摆在实验室一角的胡桃木桌。该是常年没有打理的缘故,实验室显得非常混乱。各种药剂药石被直接摊在地上、水槽里堆着没洗的坩埚药钳。那张胡桃木桌上摆着天枰、石臼和一堆装着各色液体的试管。莫甘娜把试管里五颜六色的液体统统倒入一个五百毫升的烧杯里,然后端着烧杯回到了我面前。

    “来,三芸!!喝呐,快喝!这可是我特地为你调制的饮料,绝对、一定会让你满意!”

    “不……先等一等,这个实验到底是要干什么啊?我可不想为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实验而丧命!”

    我推开了莫甘娜,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位女巫的口风好像很松,我说不定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到底要干什么?哎呀呀,你说这场实验的目的啊……呵呵呵,这也是个我连小瑞雯都没告诉的情报呢……”

    莫甘娜捧着那个内容物已经变成一团棕褐色黏稠液体的烧杯,喝醉了似地晃悠了两步,然后忽然上前撞了撞我的肩膀道:

    “如果你喝下这杯特制饮料,我就告诉你。”

    “不,那还是……”

    我正要拒绝,莫甘娜忽然抓住了我的下巴,然后猛地抬手把那杯棕褐色的“特制饮料”往我的嘴里灌。

    大蒜、大葱……似乎还有水银?虽然我立即推开了莫甘娜,但还是喝下了约一两口的量。饮料里都是对吸血鬼极度有害的成分。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涌,身体难以控制地倒了下去,在地上缩成一团。

    “三芸!”

    瑞雯快步上前想要查看我的情况,却被莫甘娜拦住了。

    “不,等等,我的小瑞雯!三芸如果还能乱动的话,实验过程就不会顺利了。”

    “我…明白母亲的想法,可是……”

    瑞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莫甘娜伸手捂住了嘴。

    “哎呀呀,小瑞雯,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心软!我明白你们两个大抵是上过床的关系了,但你可知道这个实验是为谁准备的?是为你啊!我的小瑞雯!!献祭一旦成功,我们就将得到能彻底解决你身上诅咒问题的绝妙药剂!”

    能彻底解决瑞雯身上诅咒的绝妙药剂。

    我下意识地看向瑞雯,发现她正呆愣在原地。

    我先前问过瑞雯,知道在她心里,解除诅咒的价值甚至大于一百万人的生命。

    那么,这一百万人的生命与她对我的感情,究竟孰重孰轻呢?

    三五秒后,瑞雯将目光转向我。

    又是那种将我和某种其他事物,放在计算损益的天枰上比较重量时的目光。

    另一边的莫甘娜,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和瑞雯间僵硬的气氛。她利索地在实验室中央清扫出一块空地,架起了大大的坩埚。

    “活铅……刚刚邮寄到了。还剩月见草膏!嗷!!在小瑞雯的包包里!再来就是……”

    清点好工具材料,她挥动手臂施展魔法,调动活铅附在坩埚外侧,然后指挥事先准备好的酿造材料,让它们排成队一样样落入锅中。

    “清水两升、腐烂的青蛙眼睛两颗、狼的獠牙两根、鹿角粉三百克、月见草……”

    随着莫甘娜将落入锅中酿造材料报菜名般地念出,坩埚里不断响起爆炸声、水汽的嗞嗞声甚至是人类哀嚎的声音。大约半分钟后,药剂渐渐成型。那是泛着荧荧绿光的黏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而紧盯着我的瑞雯似乎也逐渐下定决心,她望向我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可恶,局势对我非常不利!

    就瑞雯的眼神来看,她怕是要把我献祭掉,来换取能解除自己诅咒的魔药。

    “哈哈哈哈!!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只要丢一只妖怪进去,魔药就大功告成!”

    一旁传来了莫甘娜兴奋的喊叫声。

    “很快,我的杰作就能完成!我的小瑞雯,你将不再是由女巫用各种稀奇材料做成的、带有诅咒缺陷的人偶!你将变成真正的人类!!这样一来,下一届诺贝尔科学巫术奖的颁奖名单上想必会有我的名字!从零创造一个人类!哈哈哈哈哈!!

    “话说回来!三芸,我的吸血鬼,死到临头的你想必还不明白小瑞雯的真实身份吧?那就由我正式向你介绍!我的最高杰作、人偶领域的技术结晶——瑞雯·瑞雯伍德!用最轻便强韧的合金塑作骨架、用埋藏在北极寒冷冻土下最稀有的黏土捏作血肉肌肤,至于流淌在体内的血液,则是选用了中央皇室都鲜少能享用的极品精酿葡萄酒!而我刻苦钻研的生命炼金术则负责将一切组合起来……怎么样,很可爱吧?我对自己的审美一向十分自信!咳咳,虽然我用的生命炼金术还有缺陷,导致瑞雯现在还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人类。她不知为何具有了巫女的能力,而且被奇怪的诅咒缠身……但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我将用你,吸血鬼三芸作为祭品,酿出解决这一切缺陷的魔药!不论是妖怪还是人偶,只要喝下了这剂魔药,就都能变成的彻彻底底的人类!!”

    在莫甘娜声嘶力竭、不顾形象的喊叫声中,瑞雯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向我走来。

    不妙,真的很不妙!

    身体因为那杯“特制饮料”还无法行动,再这样下去……

    “呜——!!”

    情急之间,屋外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屋子里的女巫听着!你们已经被警方包围了!请立即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们将在五秒钟后强行进入室内!五、四、三……”

    警察通过扩音器喊话,门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枪械上膛的声音。

    莫甘娜抽筋般猛颤了一下,唰地丢掉了手上的扬声器,她不断大叫着“这可不妙”,同时快步跑到实验室左侧的墙边,按下了墙上一个大大的红色按钮。

    下一秒,在一阵响到足以让人类耳膜炸裂的爆炸声中,实验室的右墙被光焰吞噬化为乌有。不过,爆炸引起的火焰并没有涌进实验室里。似乎是莫甘娜按下按钮的动作启动了实验室的防御系统,火焰被无形的障壁挡在外头。就连那个盛着魔药半成品的坩埚也依旧完好无损地立在实验室中央。

    爆炸在下一刻结束,莫甘娜快速地扬起双手,实验室靠左侧的地板跟着她抬手的动作迅速升空。莫甘娜乘着地板飘起来,我和瑞雯则也地板带着腾空。与此同时,警察从实验室被炸开的右墙处冲进来,领头的正是当时在剧院里的、被我扭断了脖子的那名特殊事件科探员。他的脖子上缠着石膏,高耸的鹰钩向扭曲着,表情看起来极其狰狞。

    进屋的警察立时抬枪向我们三个扫射。虽然扬起的光焰和硝烟阵势吓人,但射出的子弹都被莫甘娜的无形屏障挡下,没能对我们产生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瑞雯在快速判断形势后拔出短剑,自上而下地扑向那名大难不死的探员。对方侧身躲过了瑞雯的扑击,然后旋身向瑞雯击出摆拳,瑞雯抬手招架下来……两人就这样扭打着、被瑞雯不时释放出的狂风裹挟着飞出屋外。

    而屋内的形势很快就被莫甘娜所控制。她身在半空,吟唱咒语在身边制造出大大小小的白炽光球。当光球的数量累积到约有三四十个,莫甘娜爆发出一阵猖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愚蠢的条子们!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我最新的巫术杰作——FRACTURALRAY!!”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密密麻麻浮在空中的光球一齐爆闪起来,无数道光焰燃烧的激光扫向下方举枪射击的警察。在一连串的震撼爆炸声中,整个警察阵地连同实验室外的街道住宅全部被夷为平地。

    下方幸存的警察们惨叫连连,而莫甘娜像是捡到了心仪玩具的孩子般纵情地大笑着,持续放出激光让那些挣扎求生的警察陷入火海。爆炸声、哀嚎声、警察奔逃的脚步声与远方传来的刺耳警笛声汇合成一道声音的洪流,顷刻间席卷了狭窄的街道,让我感觉周身的一切都在轻轻颤动。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混乱中,该说是机缘巧合吧,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事实。

    莫甘娜飘浮的位置,正好在那口大坩埚的斜上方。一旦失足,她就会不可避免摔进下方的坩埚里。

    而我则刚好倒在她身后、倒在一个她那透明障壁无法防备的角度里。

    只要随意牺牲掉一只妖怪就能成功。

    妖怪死的时候才能解脱。

    灵光一闪。

    两句莫甘娜在不同时刻所说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同时出现,排列组合出全新的含义。

    再结合莫甘娜当时说出预言前水晶球里炸出的绿光,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那句预言,根本不是说我只有在死后才能得到解脱。

    真正的含义是:在有妖怪死掉的时候,我就能得到解脱。

    只要现在将莫甘娜推进那口坩埚,酿成魔药,我就能走向预言所指示的美好未来。

    啊,这也解释了当时在宣读预言内容前,莫甘娜为何会表现得面目狰狞。

    当时的她,预言了自己的死期。

    想到这里,我强行对抗着腹部的不适,拼尽全力站起身子。

    互相伤害不可避免,而我已经足够不幸。

    生活啊,请不要责怪我。

    我已经明白,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有时需要毫无怜悯地伤害他人。

    颤颤巍巍地,我踏着浮空的地板走到莫甘娜身后。

    她还在狂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行动。

    我抬起右脚,对准了莫甘娜的背心。

    一记漂亮的斯巴达飞踢。

    “啊——”的凄厉惨叫声中,莫甘娜摔进了坩埚中那团翻滚的荧绿色黏液里。坩埚霎时放出了一阵耀眼的绿色光芒。一摊泛着金光的绿色清液,在锅底凝聚成型。

    能将妖怪和人偶变成人类的魔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