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吸血鬼、妖怪与自觉的代价
应付警察花了我好些时间,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清晨五点半。
真是烦人,明明是我们报的警,却还非要问这问那的。要不是最后小森醒过来帮我说了几句话,我估计还得再去警局做次笔录。
那群脑袋进了水的警察,一定要把事情往西德林太太那边扯,怀疑是我先动手骚扰了瑞雯小姐。根本就是瞎(zhen)扯(xiang)!喂!那可是女巫耶!没看见我身上伤痕累累吗?还说我去骚扰人家?!
啊啊……退一步越想越气!
打开公寓房门,我在玄关几下甩掉皮鞋,然后光着脚直奔卧室。懒得洗澡,甚至连衣服都懒得换,我直接“呼”地一下扑倒在床上、扑进昨晚没叠的那团棉被里。
好累!而且好饿!在生死线上这样走了一番,可所得只是在小森那里喝了不到半升的血。现下虽没有性命之忧,但肚子却是饿得阵阵痉挛。无奈之间,我只能用强迫自己入睡的方法对抗饥饿。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小时。
现在已经是早晨七点。阳光被厚厚窗帘阻隔,卧室内仍是一片漆黑。
我完全睡不着。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的脑海里全是瑞雯小姐的一颦一笑……啊…等等,那称不上一颦一笑,说是飒爽英姿可能会更准确些。总而言之,虽然和瑞雯小姐见面的时间很短,但她已经在我心中烙下了些什么。
请不要误会,这可不是什么一见钟情,我没有那种受虐的癖好。真要说的话,这应该算是捕食者的执念。我有一种预感,瑞雯小姐的血液会是无与伦比的甘醇,而咬住瑞雯小姐的脖颈的那一刻,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好吧,对一只吸血鬼来说,这确实和一见钟情没什么区别。
OK,现在是晚上七点,我该去酒吧上班了。
直接说结果吧,我一秒钟都没睡着。
对瑞雯小姐鲜血的渴望与对瑞雯小姐本人的恐惧,这两种相互冲突的情感死死地绞住了我,令我日不能寐。
由于缺乏良好的休息,我挂上了浓重的黑眼圈,搭配上吸血鬼惨白的肤色,就和涂了眼影没什么两样。
如果店员问起缘由,我就说是化了时下流行的“烟熏妆”吧。
从侧门走进酒吧的时候,店员们纷纷向我行礼问好。我看见了小森,她的气色也很糟糕,估计是还没从昨晚的惊吓中走出来。
小森注意到我投向她的目光,向我回以微笑。稍稍犹豫了一阵后,她从身后拿了支粉色的康乃馨出来,上前几步递到我手上。
啊呀,也难怪呢。毕竟她最后听到的故事版本是:她被女巫偷袭打昏,而我为保护她与女巫苦战良久,最终坚持到警察赶来。
可这样一来,我就得暂时疏远小森一段时间了。
普通人要是和妖怪太过亲近,就会变得和妖怪越来越像。我可不希望小森某天早上拉开窗帘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阳光的照耀下“轰”地燃烧起来。
酒品甜点准备万全,昨晚混乱中被打翻的桌椅板凳也都回到原位。
晚上八点整,店内灯烛全亮。我郑重其事地拉开酒吧大门,迎接早已等在门口的酒客们。
咳咳,请让我向大家隆重介绍,七区最受欢迎的夜间酒吧——“深夜漫凝”!
酒吧以传承悠久的调酒技艺闻名,店长独创的各种鸡尾酒配方已经收获了各方顾客的好评。复古风格的店内装潢搭配上各区著名爵士乐队现场演奏的音乐,让顾客瞬间沉浸于烛光与酒香流溢的浪漫氛围中!
然而,这些都不是“深夜漫凝”吸引各地顾客接踵而至的关键原因。
酒吧得以生意兴隆的真正依凭,乃是“店长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吸血鬼”这一民间传说。
据传闻,“深夜漫凝”的店长是一只对少女血液情有独钟的吸血鬼。被他看中的美丽女孩,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贪杯醉倒。而他则待到四下无人之际,一口咬上那些醉酒女孩的脖颈饱餐一顿。
虽然大多数人都觉得这只是谣传,而酒吧的店长不过是位手脚不干净的普通调酒师罢了。但因为有这个噱头在,总有些自认容貌较好女性前往“深夜漫凝”跟店长搭话,并故意醉倒在吧台前,试图亲身检验传闻真伪。
哈,可这完全是无用功。我怎么可能会让这些骚姿弄首之辈抓到现行?
吸血鬼嗳,好歹也是妖怪。她们难道觉得被我咬过的人颈上会留有牙印、唾液或是其他可以作为证据的不洁之物?怎么可能!在女孩子的肌肤上留下伤口可是重罪,被我咬过的漂亮女孩子什、么、疤、痕、都、不、会、留、下!
不要问我原因,要问就是魔法。
当然,在这群慕名而来的骚姿弄首之徒中,也有不少会被我精湛的调酒技艺折服,最终成为我店里的常客。
眼下走进店里的绮蒂小姐和伊姒小姐就是很好的例子。
“两位小姐晚上好!一杯‘国际都市’和一杯‘G&T’,我猜得没错吧?”
“啊,绮蒂小姐仍要“国际都市”没错,而我这次想试一试浓缩咖啡马提尼。”
伊姒带着绮蒂,在吧台前拉了两张高椅坐下。
“一杯浓缩咖啡马提尼,您确定吗?那可不是符合女孩子口味的饮料呢。”
“呀,我的确不喜欢咖啡,同时也不喜欢马提尼。但因为这种鸡尾酒在圈子里很火嘛,所以我想尝试一下——就跟我当初走进这家店的理由一样。”
伊姒眨了眨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然后忽然起身凑到我耳边,道:
“喂喂,三芸,洛林太太下周末要开一个夜场派对,想邀请你当调酒师,你有兴趣吗?”
当然没有兴趣,在人声鼎沸的派对中出席并不是我的习惯。我可是一只吸血鬼。
“……洛林太太说她愿意出一千一小时哦。”
哈呀,现在那是我的习惯了。
“当然没问题!请麻烦您告诉我具体时间!”
“具体时间……”
伊姒小姐做出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拿出手机查看了一阵。
“周日晚上六点到周日凌晨两点。可以吗?”
六点?那么早?是想弄死我嘛?
“六点……天还没黑吧。能不能请她等到七点半左右呢?”
“欸?为什么?一般来说夜场派对都含有晚饭,所以六点……”
“说什么呢,小伊!你搞清楚了,三芸可是吸血鬼!”
这时一旁的绮蒂忽然插进话来,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你可要为三芸考虑一下,人家在太阳下一站,可是会‘轰’地一下灰飞烟灭的!”
“欸?哈,别开玩笑啦,又不是……”
伊姒刚想摇手否认,看见绮蒂一脸严肃的表情,却不由得僵在了原地。
几秒钟后,伊姒一脸迟疑地转向我,道:
“你是这个意思吗?三芸?难道你真是……”
“呀…其实……”
“紫外线过敏!店长说过好多遍了啦,他是对紫外线过敏!”
小森这时恰好从我身后走过。听见这番对话,她有些微恼地吼了一句。
“哈哈哈……”绮蒂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紫外线过敏嘛,原来小伊也还不知道吗……哈,前天我和莉莉她们聚餐的时候,她们一定说三芸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当时我说三芸是紫外线过敏她们还不肯信……真的吸血鬼,怎么可能啊?真是笑死……”
“嗯,咦?那你说明白啊!我就是说啊,吸血鬼肯定还要更优雅有气质些才是…不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吸血鬼吧!”
“哈哈哈哈……”
看着满脸通红、胡言乱语的伊姒,绮蒂笑到开始狂拍吧台的桌板。
“存在的……”
一句轻轻的、略显稚拙的女声从左旁传来,被绮蒂那夸张的笑声盖了过去。
大概两三秒后,绮蒂渐渐止住了笑,而那女声又轻轻地说道:
“吸血鬼,是真实存在的。”
这次绮蒂听见了,好奇地看向说话者。
我也微笑着看过去,问那位客人要点些什么:
“小姐您好,这是酒水单,您要点什么的话,直接跟我说就……”
欸?
夜空般深蓝色的长袖公主裙,外加一顶宽大到遮住容貌的巫女帽。
等等,这位难道是……瑞雯小姐?!
我一阵震悚,右手一松,本要递过去的酒水单“啪”的一下掉到地上。
一旁正调着酒的小森只以为是我手滑,很关心地帮我捡了起来。
“呀,店长真是冒失呢……”
她浅笑着,将酒水单递向瑞雯小姐的方向。
然后她便看见了那顶巫女帽。
小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下意识往我身后躲了一下,“啪”地抓住了我的手。
“女……女巫?”
小森的声音颤得厉害,我的手也颤得厉害。
“我不是女巫。”
瑞雯小姐将巫女帽的帽檐抬起了些,她那双深幽幽的紫眸子,正死死地盯着我。
“那您……是什么物种呢,瑞雯小姐?”
我勉强挤出笑容,开口回应,同时把小森向后推了推,示意她离得远些。
“我是人类,而且是您的客人,”瑞雯小姐皱了皱眉,眼神愈发冰冷了,“我希望您能再为我调一杯‘长岛冰茶’。”
“啊,这样吗……”
冷静,一定要冷静。
现在店里有那么多人,瑞雯小姐必定不敢直接动手。
而且,伴随危险而来的,往往还有机遇。
我望向瑞雯小姐白皙的脖颈,咽了口口水。
前提是我能在危险中活下来。
“欸?你说吸血鬼真实存在,那你也是来找三芸验证传闻真伪的喽?”
绮蒂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常,做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凑到瑞雯小姐身边。
“不用验证的,三芸先生就是吸血鬼。”
瑞雯转向绮蒂,表情非常认真,让绮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嘛!三芸,这小姑娘可是你的粉丝哦,你应该请她一杯吧?”
“可以是可以啦,只是……”
“那我要一杯‘长岛冰茶’,三芸先生。”
瑞雯小姐打断了我,重申了自己的需求,然后很感激地攥了攥绮蒂的手,说了一声“谢谢”。
“好可爱!!啊,你叫什么名字?成年了嘛?呀等等,这里是酒吧,那肯定是成年了吧哈哈哈……”
绮蒂似乎对瑞雯小姐的感谢非常受用,发出了一阵很健康的笑声,还失礼地一把抱住了她。
而瑞雯小姐也没有反抗,只是脸颊稍稍涨红了些,还乖乖地告诉了绮蒂自己的名字。
喂!你可是女巫耶!作为妖怪最基本的高冷呢?
“快点啦,三芸,快去给小瑞雯调酒!不要因为她是第一次来店里就加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进去哦!”
开什么玩笑!昨天她已经来过一次了好吧!还差点让我拥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死法。
我迟疑地望着靠在绮蒂怀中的、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瑞雯小姐,思维一片混乱。
怎么办?就这样给她调酒嘛?还是说……现在直接往店外跑?跑得掉吗?而且那么多店员顾客都还在这里,也不知道瑞雯小姐会不会……
我还在纠结,小森却直接踏前了半步,挡在我身前,同时向后推了我一把。
“我…我来给你调吧,三芸店长今天有些不舒服,早,早就说想去后厨休息下了!”
咦?喂!你这是在报恩嘛?她可是女巫哎!
我一时有些感动。
但是,要这样就能轻松地走掉的话,我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的了。
先不说瑞雯小姐,单是绮蒂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临阵脱逃。
“怎么可能啊!小森,你不要太惯着三芸了,小瑞雯是三芸的粉丝,第一杯酒肯定要三芸来调!”
看吧,我就说吧。总有人会多管闲事的。
“好啦……小森,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去后边帮阿利把泡芙端出来。”
我讪笑了几声,抓住小森的肩膀,强行把她拉进了后厨。
“不行!店长,那可是……”小森的语气很焦急,甚至带有些哭腔了。
呀,真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凑到她耳边,用很低沉很磁性的声音说道:
“放心,先不用报警,我可是警局的‘女巫猎人’。”
说罢,我自信转身,在小森崇拜的目光下走向吧台。
靠!真是太TM羞耻了!
昨晚我是饿得神志不清,才随便编了这样一个羞耻感爆棚的理由骗小森,没想到今天还要一本正经地再讲一遍……
当然,那份自信也全是虚构的。之所以说“不用报警”,是因为瑞雯小姐喉间跳动的血管一直激励着我——如果警察来了,瑞雯小姐的血肯定就喝不到了。撇开这个不谈,总体来说,我怕死得不得了。因为过于紧张,金酒的分量我一连量错了三次,混合酒液时还差点把酒泼到伊姒小姐脸上。
原本只是十分钟的工作量,在一连串失误的影响下,我调了整整二十分钟。
终于,颤颤巍巍地,我将调好的‘长岛冰茶’放到瑞雯小姐手边。
瑞雯小姐瞄了一眼我不停发抖的右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稍作回味后,她用很平淡的声音道:
“三芸先生,很害怕吗?”
我默然了一会,点了点头。
“能再给我一个杯子吗?”
于是她这样说。
我赶忙从吧台柜里取了一个玻璃杯出来给她。
她把自己喝过一口的‘长岛冰茶’向玻璃杯里倾倒了一半左右,然后把玻璃杯推到我面前。
“喝一口吧,三芸先生。可能会感觉好些。”
可恶!是送行酒吗?竟然这么嚣张……
虽然觉得不太吉利,但我还是听话地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酒。
唔…糟糕,白兰地加多了,现在整杯酒都是白兰地特有的木质香。
“抱歉,我立马为您重调……”
“嗯?为什么?调得很好吧。”
瑞雯小姐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我。
啊,感情是您是只喝得出苏打水的气泡和糖浆的甜味,所以完全没有在意香型吗……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您是要就此挑起事端……
我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与瑞雯小姐交涉起来。
“瑞雯小姐,肯定不是单纯来喝酒的吧?”
我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这样问她。
“嗯,我是来抓你的。”
她毫不掩饰地回应了,同时瞥了眼旁边与另一桌酒客相谈甚欢的伊姒与绮蒂。
“这里人很多,所以我希望三芸先生能跟我出去,到店后面没人的巷子里去。”
“那如果我不跟着小姐您走呢?”
我举杯啜饮,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显得有底气些。
“如果三芸先生执意要留在这里,我们的争斗就不免会波及周围这些店员顾客。”
瑞雯小姐说着,把右臂微微抬起了些,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剑。
“那样的话,三芸先生的酒吧,恐怕就不能再开下去了。”
她又补了一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斟酌了一番,避开她那双显得有些冷酷的眸子,谨慎地开口道:
“但我要是跟小姐您出去了,恐怕会性命难保。您觉得,在性命和酒吧之间,我会怎么选呢?”
“三芸先生,肯定会选酒吧。”
瑞雯小姐毫无迟疑地这样答了。她端起酒杯轻轻摇晃,接着说下去:
“先不论我是否一定能取走先生您的性命。三芸先生和这里的店员、顾客们,关系都很好吧?我想,先生您肯定不愿意见到他们受伤害。”
“哈哈,关系好?我可是吸血鬼、是妖怪。妖怪怎么可能和人类关系亲近呢?这点,身为女巫的瑞雯小姐您应该深有体会……”
“我是人类,三芸先生。”
瑞雯小姐打断了我,她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敲在吧台上,敲出“砰”的响声。
漂亮的眉头紧锁着,她生气了。
简直是不可理喻。
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感到反感?不论怎样,这都是事实。纵使我再不愿意当个吸血鬼,我也得接受自己是个吸血鬼的事实,这是身为妖怪最基本的自觉。
没有这种自觉的妖怪,只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他人带去悲剧。
“瑞雯小姐,妖怪带有难以和人类亲近的诅咒,这点你是清楚的吧?”
我有些愠怒的意思,我无法忍受她为祸他人而不自知。
听到这句话,瑞雯小姐蓦地呆住了。
半晌之后,她开口说话,语气疑惑而忧虑:
“无法和人类亲近的……诅咒?”
“哈…看来你完全不清楚呢。恕我直言,你真是肤浅。”
瑞雯小姐愣了一下,即随“唰”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双眼微眯地怒视着我。
“三芸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就我所见,您和那位小森的关系就很亲近,但并没有什么诅咒发生。”
我轻蔑地挑了挑眉,这次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让你产生这样的误解,真是我的不对。嗳,我问你,瑞雯小姐,作为女巫,会有什么特质,或是说,由于身份原因必须要干的事吗?”
瑞雯小姐,可能是对我忽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意外,她重新打量了我一阵,缓缓坐回椅子上,思索着回答我:
“我并不是真正的女巫,所以知道得并不周详。
“就我的了解,这片区域的女巫,每月需要诅咒一名人类、诱拐一名人类幼儿并杀害,以及,女巫有一定的衣着要求,并且需要维持神秘感,不能出现人多的地方。
“而现在我出现在这家人头攒动的酒吧里,就证明我并非女巫。”
片面之辞。按照她的说法,所谓人类,是可以只靠吟诵咒语就让剑刃上燃起火焰的生物喽?真是可笑。
我微微向前倾身,俯到瑞雯小姐面前,语气恶狠狠的:
“我不管你是怎么看你自己的,瑞雯小姐。因为事实就是,你的朋友们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月底时忽然发觉自己燃起一种诅咒他人、诱拐幼儿的冲动,然后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酿下大错,并为此悔恨终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只因为你是一个女巫、一个妖怪!”
“注意你的措辞,三芸先生。我已经反复强调过我并非女巫,而且……”
瑞雯小姐停顿了一下,她向下拉了拉那顶宽大的巫女帽,避开了我的目光,然后用比之前轻得多的声音,接着说下去:
“而且,我并没有朋友。”
欸?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我怔了一下。
怎么可能啊,刚刚她在和绮蒂相处的时候,仅仅两三分钟两人就找到了共同话题吧?虽然是以她长得可爱为基础的。
瑞雯小姐察觉到我的怀疑,于是站起身,向我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三芸先生如果不信的话,就请看着接下来的这一幕吧。”
留下这句话,她缓步走向绮蒂所在的餐桌走去。
远处的绮蒂,正一脸笑意地摆弄着手机,偶尔会和旁边的伊姒聊上两句,或是发出几声很爽朗的笑声。
瑞雯小姐径直走到了绮蒂身旁,装作不经意地撞了绮蒂一下。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呀,没关系啦……”
绮蒂讪笑着,扭头看了看瑞雯小姐。
然后她短暂地呆了一下,三四秒后两眼放光地再度开口:
“哇!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成年了嘛……”
似曾相识的对话,好像两人之前未曾交谈过一样。
三五分钟后,瑞雯小姐和绮蒂挥手道别,重新回到了吧台前。
“您都看到了吧,三芸先生。一旦人类对我产生好感,分别之后就会将我忘却。只有像那位小森那样,对我有着恐惧、厌恶这类感情的人,才能将我记住。
“这可不是女巫的特性,这是女巫的诅咒。更确切地说,这是我的……缺陷。”
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瑞雯小姐把面孔别开,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
“你……被女巫,诅咒了?”
“不是的,这算是我自己的问题,那名女巫已经尽力了。”
瑞雯小姐声音很轻地,说着些模棱两可的话。她不是特别想谈这个话题。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才…没有注意到妖怪身上固有的‘诅咒’,是这样吗……”
一位女巫(先暂且让我们这样认为吧),被另一位女巫诅咒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略带歉意地望了她一眼。不论怎样,没弄清楚情况就随意发难确实是我的不对。
瑞雯小姐微微颔首,再次在吧台前坐下。
“三芸先生,关于那个诅咒的细节,能否请您详细阐述呢?”
她用右手支着脑袋,靠在吧台上,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妖怪的诅咒啊……”
我几乎是呻吟了一声,摇晃起手边的玻璃杯。
我不想讲这个。
但十几秒后,我还是缓缓开口了:
“如果仅看诅咒的表型的话,大概就是:如果人类和妖怪之间产生了情感上的关系,人类就会随着关系的加深,逐渐变得和妖怪越来越像。
“举现实生活中的例子来说,假如我现在选择不疏远小森,而是让她和我发展成了亲密朋友,甚至……假如我和她都深深爱上了对方,那么她就会变成一只地地道道的吸血鬼,会变得和我一样惧怕阳光、讨厌大蒜、渴望鲜血,然后遇上身为吸血鬼会遇上的一切麻烦。
“而这个过程中,如果妖怪一方没有讲清自己是妖怪的事实,或是双方都不知道有关诅咒的事,那人类一方就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改变。直到有一天,已经变成妖怪的人类因为妖怪的特性而大祸临头,譬如,变成吸血鬼的小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体曝露在阳光中……”
听到这里,瑞雯小姐握着酒杯的左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瞥着我的脸色,试探着开口道:
“那样的话,她就会…灰飞烟灭吗?”
我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下去:
“作为妖怪啊,我们都知道,如果把真实身份告诉别人,那多半会被另眼看待,甚至有可能被直接送进警局……哈,只不过是生为妖怪,我们就要被生活如此对待,真是不幸呢。明明我们在心理上与人类并无二致啊。我们也会渴望爱、渴望温暖、渴望亲密关系、渴望能和别人倾诉衷肠。嗳,你看啊,妖怪,其实就是被生活诅咒了的人类吧。”
“三芸……”
瑞雯小姐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抬头望向她,她却又一言不发了。
她沉默地望着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三芸先生。
“在我成长的环境里,并没有任何妖怪拥有您刚刚阐述的这些知识。市面上的读物书籍中,也几乎没有关于妖怪的资料。在这样的情况下,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秘辛的呢?
“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但我需要确认这些信息的真假。”
“秘辛?”
我顿时有些失笑了。
“瑞雯小姐,这些知识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什么秘辛,它们只不过是我对我自己过往生活的总结。
“生活虐待了我这么久,我总要从它身上学到些什么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些哭腔。
啊,请不要再谈这个悲伤的话题了。
瑞雯小姐还想再说些什么,似乎是对我微红的眼眶心生怜悯,她欲言又止了。
取而代之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手背,然后又将手缩了回去。
之后的五分钟里,我们谁都没有讲话,只是各自喝着酒。
当瑞雯小姐酒杯里的“长岛冰茶”终于见底,我再次望向她那双紫色的眸子,道:
“去店后边吧,为今晚做个了结。但是,瑞雯小姐,我可不会束手就擒。”
瑞雯小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是忧伤吗?她的眸子显得好黯淡。
“去店后边吧,为今晚做个了结。”
呀,回想起来,这真是句很帅气的台词呢。
讲出这种台词的我真是脑袋了进水。
呵呵…我现在,正奄奄一息地摔在酒吧后巷的垃圾堆上,身边充斥着腐烂食物和发霉物品的刺鼻臭味。抬头望向那被两侧墙壁束缚成一线的夜空,天上没有星星,视野里只有几只苍蝇在飞旋。
腹部连中四刀、脾脏破裂,右臂自肩膀处被直接卸下,胸口被重拳砸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凹陷,肋骨折断差点刺中心脏……噫,女巫真是恐怖……
话说都伤成这样了,我竟然还没死,真是顽强呢,简直就像飞蝇一样
“三芸先生,该认输了吧。”
瑞雯小姐手持短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瘫倒在地的我。
“没那么容易哦,虽然说我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没什么手段了……”
我拖动身子,调整姿势,背靠一个大垃圾袋坐起来,做出一副充满底气的样子。
“现在可是晚上呢,是属于吸血鬼的时段。”
我这样说着,但因为肺部被折断的肋骨扎穿了,声音显得中气不足。
瑞雯小姐听着,眨了眨眼,略微歪了下头:
“您只是在虚张声势吧?依我看,现在的您,即使是站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嗯?真的吗?瑞雯小姐,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就大胆地靠近我好了,我会让你知道……啊啊——!”
瑞雯小姐闻言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剑刺进了我左腿的膝关节里。
可恶,她完全不吃这套……
我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抓住短剑,想把剑刃从膝盖里拔出来。她却在抬手间把我的左臂“啪”的一声掰断了。
“唔……瑞雯小姐,我记得在一般的设定里,女巫的力气没有这么大吧……”
“所以我反复强调了自己并非女巫。可惜三芸先生您就是不肯相信。”
她蹲在我身前,冷冷地注视着我那已经血肉模糊的左膝盖,左右划拉着短剑,把我的小腿割了下来。
“很痛吧,抱歉。我要确保三芸先生无法逃跑,所以还有一只右腿,请您忍耐……”
“等等别……我绝对不会反抗的!请手下留情!”
开什么玩笑!超痛的耶……她为什么能用这么可爱的脸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我集中精神,让被掰折了的左臂恢复原样,然后轻轻推开了她。
“瑞雯小姐,是要带走我吗?昨天晚上……我还以为你要直接杀了我。”
“不行的。如果三芸先生死掉的话,仪式就完不成了。”
瑞雯小姐说着抽出手帕,擦干了剑刃上的血,把短剑收回裙摆下边。
“仪式?呀,跟你走是没问题啦,但至少要告诉我是去做什么吧。”
“做什么……”她略略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一个重要的仪式,需要一只活着的妖怪的灵魂做祭品,希望三芸先生能帮忙。”
祭品吗……看来还是免不了一死呢。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准备问瑞雯小姐能不能留句遗言再走。可这时巷子外头突然警笛声大作,探照灯的白炽光线直直打到了我和瑞雯小姐身上。
“巷子里邪恶的女巫,请放下武器,将双手举过头顶!警方已经包围了这里,现在命令你放开那位可怜的先生,然后束手就擒!”
冷冰冰的机械合成音经过扩音器的放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瑞雯小姐见警方已至,也不再拖延。她咔地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把滴血的指头伸到我嘴边。
欸?这是干什么?良心发现了?竟然主动给我血。
“三芸先生,请您喝一些我的血,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她认真地说着,同时把手指上的血滴蹭到我嘴角上。
虽然知道血液大概是瑞雯小姐发动传送魔法的关键,只要喝了一滴自己就会被带走。但我在刚刚的战斗中大量失血,这段时间对瑞雯小姐的血液又是朝思暮想,现下竟有些把持不住,张嘴去咬她滴血的纤细指尖……
“不要碰他!”
当我的舌头即将碰到她指尖的血滴,一道瘦小的身影忽然从后边冲上来,猛力撞开了瑞雯小姐。
是小森。
“小森?!你为什么要过来?”
“店长……”
小森正要开口应答,却被稳住身形的瑞雯小姐利索地掐住了脖子。瑞雯小姐将小森狠狠地摁在墙上,手指加力就要捏断小森的喉管。
而这时的我完全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瑞雯小姐的手指渐渐收紧。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巷外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大口径的子弹应声轰中了瑞雯小姐的右肩,瑞雯小姐的右臂当即就飞了出去。小森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密集的脚步声在巷子里荡起回音,手电筒的光束四下乱闪,警察冲过来了。
不行!如果被警察发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着,肯定会被怀疑!我当机立断,竭尽全力接上了被瑞雯小姐割断的左腿,然后掀开身旁的窨井盖跳了下去。
合上窨井盖前,我望了一眼中了一枪的瑞雯小姐。
“明晚八点,我和您约好了,届时我会在酒吧门口等你。”
瑞雯小姐抛下这句话,弯腰捡起自己落在一旁的右臂,在一阵绛紫色的烟雾里消失了。
我在腥臭的下水道里胡乱奔逃直到精疲力竭。反复确认了警察没有追到附近后,我停下脚步,靠着湿滑的墙壁缓缓坐下。
伤得真重啊……我在心底这样抱怨着,将从腹部伤口里流出来的肠子塞了回去。
右臂还留在现场,也不知道还拿不拿得回来。身上的创口都在流血,完全止不住……如果半小时内喝不到血的话,我可能会成为死在晚上的吸血鬼之耻。
为了吸到血,我寻了一处最近的管道向上攀去,从下水道的空隙处偷瞄地面的情况。
刚刚是慌不择路地乱跑,所以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身处何处。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尔传过来几声流浪汉的呢喃。周围种着很多绿植,看来是公园的排水道呢。行了,就这里了。这种时候,我是不会挑食的,不论是那种油腻的中年大叔还是街角的猫猫狗狗都可以先拿来凑合一下。
我掀开排水道口的盖子回到地面。很幸运地,我在一旁的长椅上找到了三个并排入睡的流浪汉。
唔…虽然味道实在称不上好,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让我不至于当场死掉。
一人半升,喝下一升半血后,我身上的各种小(zhi)伤(ming)口(shang)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但齐肩断去的右臂还是长不回来。
从零开始长一只手臂也太费力气了,还是先回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趁乱把断肢捡回来。
稍稍整理了着装,从流浪汉那里借了件大衣披上遮盖血迹。准备妥当后,我快步走出公园,向漫凝酒吧的方向奔去。
回到酒吧门口的时候,警察已经散去。酒客们仍在其乐融融地饮酒,完全没有注意到酒吧的老板已经在生死线上扑腾了一回。为避免引起注意,我决定绕开正门,拐进酒吧后巷,从后门进入酒吧后厨。
路过垃圾堆的时候,我缓下脚步翻找了一番,找到了自己先前落在这里的右臂。由于在垃圾堆里埋得太久,这条手臂带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味。
嗯…直接接上虽说是很不卫生,但我也不能空着一条手臂走进店里。但愿我不会因此染上什么疾病。
拉开卷帘门,我疾步走进后厨,向正在备餐的员工们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有女巫刚刚莅临了酒吧,这下忽然见到满身恶臭、裹着破烂大衣的我,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冷静啦,冷静,各位,其实你们每天都在见(吸血)鬼哦。
“大家都安静!停下手中的工作听我说!今天酒吧到访的一位客人涉嫌恐怖袭击与蓄意谋杀,待会警察回来调查,现在请你们去疏散外边的顾客,然后准备下班!明天放假一天,工资会照常发的!”
我这样说完,然后走向更衣室,想要换一身干净的工作服。这时小森从吧台那边跑过来,也不嫌脏,一把抱住了我,然后“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啊……这就麻烦了。
“店…店长……抱歉,我刚刚……看你和那个女巫出去…实在不放心,所以就……”
小森呜咽着,紧紧搂住我,将脸埋在我胸口,支支吾吾地说到。
我知道了啦……就是报了警嘛。如果小森不报警的话,现在我估计已经变成那个什么魔法的祭品了。她的行为完全没有问题,她更没有道歉的必要。反倒是我,害得她差点被瑞雯小姐掐死,是我要向她好好谢罪才对。
真正的问题是,我和小森间的好感度涨得实在太快了。
这不是她单方面的问题。遇上这样一个长相尚佳、勤勉能干而且还会舍命救我的女孩子,我这边也会很心动、会生出些暧昧的情感来。
可我是只吸血鬼啊。如果小森知道了这点,恐怕立马就会害怕地惨叫起来吧。退一步讲。即使她一时冲动说出了“三芸是只吸血鬼也没关系”这种话,在之后的生活里,我能带给她的也只有悲剧而已。
人类一旦亲近妖怪,就会变得和妖怪越来越像。这种恶心的诅咒,如今像深渊一般横亘在我与小森之间。
妖怪就要有妖怪的自觉。
我板起面孔,一把推开了她。
“这件事,一会再跟你详谈,现在先去疏散顾客吧。”
语气冷漠地,我掷下这句话,转身走进更衣室,反手嗒地锁上了门。
接近零点的时候,酒吧闭店。店员们收拾好东西,从正门鱼贯离去。
小森留了下来,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向其他店员挥手道别。
待到店内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向她。
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脖子上还留着黑紫的瘀青。连续两天面对被牵扯进妖怪间的纠纷,她想必是很累了吧。可即便是这样,她还在向我露出微笑。
“三芸店长,刚刚真是勇敢呢,竟然独自把女巫引到店后边去。而且店长受了伤吧,我冲出去的时候看到血……”
“你被解雇了。”
我打断了她,从柜台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件和笔,甩到她面前。
“……店长?”
她怔住了,墨绿色的眸子,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我们签合同的时候有写,雇主可以支付三十天的工资直接解雇雇员。钱已经转过去了。现在,请你在文件上签字。”
“为…为什么啊?店长?!我知道,您说了不用报警,可是……”
“签字!”
我低吼了一声。小森被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走上前,粗暴地拽起她的右手,摁在那支圆珠笔上。
“店长……”
“不要废话!签字,然后滚。”
“三芸,我……”
“我再说一遍。签字,然后滚。”
小森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用很幽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板着面孔,眼神冷漠地回望着她。
十几秒后,她低下头,在文件上一笔一画地签了字,转身快步走出酒吧。皮鞋跺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哒哒声响,每一声都让我心头一紧。
我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魆魆的夜里。
回到家后,我花三十分钟仔细清洗了身体。毕竟是在垃圾堆和下水道里爬摸滚打了一阵,像昨天那样直接扑到床上也太恶心了。
走出浴室,我望了眼床头的电子钟。一点二十七分,虽然还很早,但我昨天完全没睡,现在已经困得不行。
脑袋一碰到枕头,我便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