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乳黄色的雾墙里。

    隐隐焦热的温度从脚下开始向上蔓延。

    炭灰与烧骨的气味，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某个烤火架上。

    他试着拔剑拨开迷雾，庆幸他的手脚依旧灵活。

    刚刚的交换，或许，只是场噩梦。

    “咯咯咯。”女人轻笑。

    “在你猎捕超凡之后，你所承诺的交换的，一样都不会少。”

    莎拉曼紧俏的黑衣，在雾墙里犹如一道妖娆的影子。她性感的身体有时也是武器，魅惑男人的武器。

    只是让现在的奎特来看，那就像黑色的蝙蝠，黑色的蜘蛛，黑色的毒蛇，让他有种胃里翻滚般的恶心。

    “领主大人，这里便是梵勒冈。”

    奎特望向声音的源头。

    女人抬起双臂，像展翅的黑鹰，腕下振起乌墨般的狂风。雾墙被掀倒在地，乳黄色的水汽向两边退开，潜进翻滚的陆海下，被苍色的海泽吸收。

    “大人，您可要好好看看，这里是否是您的应愿之地？”

    有人挑衅般在他耳边吹气。“莎拉曼！”

    她从身后环住奎特，双手绕过男人的脖颈抚摸他修面整齐的脸颊，最后双手在奎特眼前轻轻划过。

    “大人，我是您的哲罗姆，我是您最忠实的下臣，您看，再向前半步，您会立刻消亡，或许连尸骨也不剩。”

    大雾散去，奎特的视线里愈发清晰。这是由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岛屿连成的陆地。

    眼前是一副龙骨，宽如风堡，高如学士塔。枯白的残骸仰天而望，沉重的双翼被一排排苍蓝深灰如匕首的刚硬之物钉在地上。

    风一吹拂，那匕首又像草木般摇摆，发出梭梭的声音。

    “大人，让我们试试看。”

    一团黑色的火焰从莎拉曼手中飞出，落在一点苍蓝上。

    那匕首忽然伸展出四肢，从地上拔起。

    奎特的舌头差点被咬出血。见鬼，女人长腿也就罢了，谁见过一条长腿的鱼，像人一样直立，躯干是整条竖立的鱼身。

    一只暗黄色的眼睛怒视飞来的黑焰，那生物俯身，开裂的头顶是一张鱼嘴，血红的喉咙里喷射出火光，将黑焰打散在空气中。

    嘻啦啦啦，嘻啦啦啦。鱼怪异笑着，甩动身体。索啦索啦，浑身的鳞片变成长针，它在空中踢腿，鱼针便刺向两人。

    奎特举剑阻挡。上上，下下，铿锵挥过面门，暴风雨般落下与手指等长的尖锐鱼针；左左，右右，长剑如活物扫旋成盾，黑刃上一只只血眼睁开鱼针倒转向回旋转。

    这是什么小鱼小虾。他要的超凡可不止于此。奎特一步步向前踏去，跳舞的剑刃与扫射的鱼针热烈地拥抱，亲吻，分开，再拥抱。亲吻，分开。

    直到他双脚迈到那梭梭啦啦的鱼怪前，一剑就要贯穿时，莎拉曼从身后推开他。

    “领主大人，小心！”

    巨龙的枯骨仿佛落下万千萤火，一只只暗黄色的眼睛早已从沉睡中醒来。它们兴奋得饥渴难耐。龙血很久前便已吸干，好久没有鲜活的血液了。它们盯着男人。

    奎特浑然不觉撕裂的伤口爬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自己像是被标记的猎物，落入包围中。

    莎拉曼肩上落下一根鱼针。

    梭梭梭梭啦啦啦啦—————

    万千条长腿鱼嗅到了血的气息，兴奋地大笑着。它们身上的鳞片像被海水冲刷的贝壳，头顶的嘴巴犹如浪花里的海螺。它们栖伏在龙骨上，苍蓝与深灰交错不断，风吹浪起之时，便如一支支离弦的箭，从枯骨上飞出，引得大地震颤轰鸣，巨龙的脊骨开始摇晃，如某种狂舞的前奏。

    轰轰。鱼群如海浪般将他们包围，长针在烈火里化作血色荆棘，喷射出巨龙的吐息。

    奎特抡圆双臂，舞蹈继续，一支进攻的双人舞。

    暗黑的哀嚎剑在雷霆中歌唱。真抱歉让你和我一同堕落。

    巨剑在火光中挽出一朵朵迅捷的死亡之花。刀剑相交，发出令骨头震颤的巨响。

    听啊，黑色的钢铁在歌唱，钢铁在歌唱，碰撞的火花当啷，火花当啷。

    背后的莎拉曼手持魔杖，水蓝色的盾牌与水蓝色的飞刀一同悬浮于空。熄灭的火荆棘被斩成两段，唰唰闪着寒芒跌落在地。

    两人背靠着背，仿佛周身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只争得稍有喘息的空间。

    “莎拉曼，这是什么？”奎特一边抵挡飞来的鱼针和鬼怪的长腿鱼，一边掩护着莎拉曼，两人向外围退去。看在她刚为他挡针的份上，毕竟传送门还掌握在她手里。

    “分食龙骨血肉的变异鱼。”

    “难道龙都被吃光了？”奎特双手舞剑，向后倒退时踩着灰色湿润的土壤脚下一滑，被莎拉曼微笑地扶住。

    “或许如此。大人。想想您上次听闻巨龙跨越海峡是什么时候？”她将鱼针从肩上拔出。

    想不到梵蒂冈会如此败落。如果这里的真的有活着的巨龙，恐怕早都被我们发出的声响吵醒。奎特心想。

    “这未尝不是好事。您要的超凡，只会比此物更加凶猛。”

    “它在哪儿？”

    “大人莫要心急，先解决眼下…”

    话音未落，地面投下一片巨大的阴翳。

    一块巨大的白骨如覆盆倾落从天而降。

    莎拉曼高举魔杖，水蓝色的巨镰在半空中疾如闪电，弯刀击碎倾如覆盆的白骨。

    巨龙的头骨散作碎片，如瓦片如星屑，像流星像焰火，变成焦红的黑色诅咒漫射整片大地。

    皲裂的缝层里喷出热流，岩浆从死火山口喷出，一声龙吟，枯死的大地在此刻复活。

    无头的骨龙站起身，白骨的双翼从灰烬里拔出，巨龙扇动翅膀，天地动摇。

    鱼怪们早已停止了攻击。它们纷纷转头望向这位逝去的君主。

    颤栗的鳞片梭梭作响，这是恐惧的臣服，还是弑杀疯狂的号角。

    莎拉曼抬手黑焰集中骨龙的膝盖。

    巨龙抬起双脚，朝他们倾轧而来。

    奎特举剑，诸神在上，他感觉自己今天的运气格外得好。

    莎拉曼对他微笑地摇头。

    “大人，我这是抛砖引玉。”

    她指着四周的鱼怪，莎拉曼抬手又嗖地轻放一支黑焰。“我们观战。”

    鱼怪身上的鳞片全都化作钢刀般的匕首，穿过天边蓬勃喷涌的红日炎浆，如冰寒的尖锥刺向骨龙。

    他们蜂拥而上，涌动四肢紧紧盘缚住龙身，苍蓝与深灰在大地山口不断喷涌的火光中，犹如一层幽凉铁甲。那铁甲不断收缩着，拘束着。骨龙嘶吼，扇动翅膀，鱼怪们的鳞片匕首在巨龙的每次挣扎中，都更深地搅刻进它的骨髓。

    千万把钢刀生生贯穿龙骨，龙嘶嘶地哀嚎着。

    白色的粉末像流沙从铁甲中落下。

    骨龙被碾成粉末。

    鱼怪们被掩埋其中。

    脉动的火山冒出几缕黑色的烟雾，便停止了跳动。

    刚被火光撕出裂口的天空，现在又重新被一层乳黄迷雾浓盖。

    一切又恢复安寂。

    片刻，奎特震惊之余，地面传来窸窣声响。

    鱼怪们从流沙中钻出，它们失去四肢而匍匐在地，如青蛙般弹跳着，弹跳着，下一次弹跳，便忽然立在地上。鱼腹两侧长出肉芽迅速伸展着，像猛然抽枝的树木，那竟然是一对肉翅！它们拍打几下新生的肌肉，苍蓝与深灰色的鳞片顷刻间布满双翼。

    梭梭梭啦啦啦——

    地面飞起一团苍灰色阴云，朝大陆的更南方而去。

    不足半刻钟，这片大陆的一角又走过一个生物进化周期。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奎特心想，但这不是我要找的超凡。

    他转身，看到莎拉曼已走至陆海接壤之处。女人水蓝的长发在风中扬起，犹如丝滑的绸缦。她张开双臂，拥抱着苍邃的海面。

    “大人。”莎拉曼对他微笑。“瞧，你要的超凡来了。”

    四周的海潮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冰冻的海面犹如煮开的滚烫沸水翻腾，严凉的寒意却如毒蛇蚀骨。

    奎特提起巨剑走去。他感到双目有些晕眩，黑色的剑刃上，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像索命的恶鬼。剑柄伸出尖牙咬破他的手掌，血从掌心涌出，落进剑里。

    “莎拉曼，我还能活多久？”他望着暗流汹涌的大海，苍白色的巨影如幽灵般盘旋在四周。

    “咯咯咯。大人，既然您如此渴求力量，”女人笑着，手中结出黑色咒印，“不如现在就给您吧。你早已被深渊吞噬，黑暗此刻便与您同在。”

    莎拉曼翻动手掌。却被奎特握住。“之后我会变成什么？鬼怪？”

    “不。”莎拉曼轻笑着。“或许比起一心想复仇的领主，”她将手掌贴在男人胸膛，“你会更像一位复仇的，暴君。”她低声在他耳畔道。

    “战斗吧，为了你的复仇。”

    黑色的火焰从奎特胸口燃起。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攫住。全身的血管好像要炸裂。

    奎特用剑撑住身体。黑色的海水向上翻涌，他就要被淹没。

    浪花靠近海岸，灰色的波涛停在莎拉曼脚边。海面再次冻结，冰缝里跃出一尾鱼虾。

    镜海下，巨大的白影向远处游去。

    莎拉曼抚摸脖颈上心形的幽兰宝石，水蓝光波一闪，竖琴落在女子手中。

    她在冷冽的海风里拨弄琴弦。

    “海下的超凡，愿汝名受显扬。”

    弦音如裂帛，一声划破冰心。幽白色的巨影侧身而望。

    “海下的超凡，愿汝国将来临。”

    女子颔首，海风拂发半遮面。海面缓缓升起巨大的白色山脊。

    “海下的超凡，愿汝旨意奉行。”

    奎特睁开双眼，巨物向他们而来。

    莎拉曼收起竖琴对他微笑。“它来了，大人。”

    奎特对视那近百米长宽高的庞然大物，犹如海面上移动的十分之一角冰山。

    巨物光洁的头顶暴涨起粗壮的血管，即便暴风城最壮的百十号人加起来也不抵它最细的一根神经。

    猩红的双目大如日盘，千万条如章鱼触手般的胡须垂落在海面。

    近乎透明的皮肤光滑如婴儿，超凡没有嘴巴，奎特却感觉自己头脑中有上千分贝的尖叫嗡嗡作响，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千万磁力吸引，头脑中混作一片。

    “不要担心，大人，有我在，精神干扰对您绝对无效。”

    一顶水蓝色的王冠落在奎特头顶。熊熊烈火在全身燃烧，黑暗的火焰是他的铠甲，奎特握着哀嚎剑，犹如握着洞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看到黑色的大门为他敞开，莎拉曼退向一旁。

    “去吧，复仇男神，这是你的战场。”

    奎特挥手，哀嚎剑化作三四十米长，笔直地刺穿海面的浮冰，黑色的火焰舔过剑刃，蔓延在海面。殷红、棕黄、焦黑的血水混杂着，翻出白肚的鱼兽断成碎块，化作浮桥。

    毫不费力，犹如长刀切奶酪，碾豆泥。男人站在腥风战场上。

    一步一步，他并不着急。打猎的时候，他享受追捕猎物的过程，才是乐趣所在。

    手中长刀轻如蝉翼，他踏于沧浪之上。

    那头巨大乳白的超凡犹如地震的山峦，它发狂地怒吼，千百万条触手激舞在海面上。掀起百米高的海潮，奎特一跃而起，直冲向上。黑色的火焰吞没一切！他的血液在沸腾，这才是他的生命。此刻唯有战斗，此刻唯有跳起死亡的舞蹈，方能令他生机勃勃。

    他带着烈火向前，它躲在海潮后退。

    奎特举剑，上击，侧击，下斩，不断前进，不断压迫，一步一刺，一撩一步，一步一削，斩，劈，速度！速度！！速度！！！

    长剑狂舞，海水被剑刃一分为二，水天在片刻间翻转。

    海面中央被哀嚎剑剖开一个缺口。

    他站在超凡之首。

    巨剑自上而下将其贯穿。

    白色的巨兽垂落的万千触手软似稀泥，无力地晃了晃，便再也不动。

    诸神保佑，赞美诸神，因为它们毕竟听见了我的祈祷。他摸着额上的水蓝王冠，望向莎拉曼。

    “大人，或许我们高兴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