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圆满欢喜的故事，不是吗？我没有觉得这很恐怖。”

    少年用手按住要爬上自己金发的毛绒蛛。似乎自己的头发适合筑巢做窝。

    “别着急。”艾娅呷了口来自北方盛春的蜜酒。“因为故事才刚开始。”

    “那位侏儒取得了指环，成为了侏儒一族乃至整个大陆拥有最多宝藏的人，但诸神要求他必须住在水里，于是他化身为一条凶猛的梭子鱼，在藏有宝物山洞前的暗河里巡游，只为寸步不离地看守。水流带着宝藏的秘密奔流四方，自此卡特维纳大陆的所有种族都知道水下某处有安德利瓦的宝藏。他们对这位侏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只称他为安德瓦利，即宝藏守护者。

    黄金虽然诱人，但大陆上也有流言，宣称这宝藏沾染了某种不祥之物。有恐惧谨慎者望而却步，有贪婪暴力者四处搜寻。关于宝藏与聚金指环传到矮人国王赫瑞德玛的耳中，作为热爱黄金，骁勇善战的矮人怎会罢休，但他们习惯生活在地下洞穴，只能对不知藏在某片水域的宝物望而兴叹。

    直到某天，矮人王国里出现了一位人类贤者，准确的说，是一位人类法师。”艾娅看着少年，若有所指的样子。“传言那位贤者拥有银金色的头发，强大又正义，光明又智慧。”

    听起来可真不像我。少年耸耸肩。那时候自己大概在另一个世界还没出生吧。黑头发，棕褐色的黑眼睛，小麦色的黄皮肤。虽然现在换了幅壳，里子可从来没变啊。

    砰砰砰。木桶中的白茧晃动着，水中紫色的原质被吸收得干净。女人抬手，空中紫色的萤光也全部流入那白茧中。

    幽绿色的气流将白茧撕开，露出一条缝隙。

    “看来我们的故事要停一停，伊恩，用你的风刃破开白茧。”

    紫色的原质消散，女人脸上的酒红也逐渐退去。他这才看到艾娅苍白的脸色。

    女人还是惯常没心没肺地笑着。“对你来说，不难吧？”

    少年沉默，抬手一道劲风，如钢丝般坚硬的白茧被风刃如削泥般割裂。一个半透明的人影从中挤出。

    木匣落地，艾娅咬破指尖，鲜血滴在地上，紫色星芒术阵将白茧中的人影吸入。傀儡僵硬木身上的薄皮被猛然灌涌的气流高高胀起。

    “吾血之血，封存亡魂。秽土傀木，逝者再临。”

    伊恩看着那无风自扬的长发舞动，女人仿佛化身暗夜里的精灵。暗紫的光芒掩盖了整具傀儡，黑色的铭文流入其中。

    他听到噔噔的声响，似是那假肢动了动。就像久置不用的木具轻微挪动后，忽然发出一声尖锐又沉闷的声音。

    直到半透明的人影消退，艾娅额上的头发被汗水浸湿。

    “大功告成！”女人噘嘴喘气，表情好不开心。她迫不及待地端起角杯，一饮而尽。

    那具傀儡眨了眨深灰色的眼睛，僵硬的木色嘴唇上下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诸神仁慈，唐德你给老娘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以诸神的名义起誓，你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艾娅手指一勾，木匣又自动闭合。一气呵成地背对着少年与傀儡，连身都没转。

    噔噔噔。伊恩仍能隐约听到匣子里传来的声响。

    “毕竟是活的，会不会太闷了？”少年挑眉。

    “也对喔。”

    艾娅拍掌，木匣盖子无声滑开。傀儡深灰色的眼睛不知何时又闭上了。女人指尖划过男人脸颊，转身为烛台换上一支新蜡。

    “天亮前我们还有些时间，刚讲哪儿了？”

    “人类贤者。”

    “对。人类贤者与矮人国王。

    矮人国王有三个儿子：法夫纳、欧特与雷金。二儿子欧特能变化成万物，虽然如此，他也没能找到水底安德瓦利的宝藏。

    某天当他变成水獭捕鱼时，被行走在迷雾山脉又累又饥的贤者当作食物猎杀。当贤者扛着水獭皮经过山底一座镶嵌着黄金宝石的洞穴时，赫瑞德玛便一眼认出自己被杀的儿子。国王要贤者偿命，矮人们将贤者困在洞穴里，除非他能用足以堆满这水獭皮的金子来赎。这是一张不断扩大的水獭皮。贤者将自己拥有的珠宝刚放上去，水獭皮仍在扩大，于是他用术法找到那位侏儒河底的洞穴，借用水神之网取走他的聚金指环。”

    强取胜过苦耕的强盗逻辑，怎么能称为贤者。伊恩腹诽。

    “当贤者将指环放在水獭皮上，水獭皮便立即停止扩张。侏儒收藏的各种形状的黄金——金锭、金块、金环，以及各种颜色的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猫眼石，数不清的珠宝都被吸落在水獭皮上。

    愤怒让侏儒浑身颤抖地高声尖叫，憎恶让他面目全非，咬牙切齿的嘴角泛起白沫，他诅咒道：

    刻有符文的戒指

    觉醒那神秘力量

    愿它消磨持有者的好运

    终身与罪恶纠缠

    让僵冷刺骨入心

    长眠岩洞寒冰

    痛醒坟墓烈火

    日月陨落不复明

    黑风吹袭星辰晦

    身披黄金待发令

    万古荒芜四海寂

    让拥有者充满忧虑

    让渴求者心生妒意

    占领天下所有贪心

    无人无物真正裨益

    想占据我指环之人

    诅咒于汝身上应验

    艾娅用细长的语调模仿完，倒了一杯蜜酒给少年。

    伊恩摇头，安静地靠着椅背。他是有些困。

    匣子里的傀儡偶尔发出噔噔的声响。有时轻而缓，有时沉而闷，间隔仿佛一支歌谣的时长。

    “是诅咒喔，你不怕吗？”

    艾娅故意让拉长音调，试着让自己变得如老奶妈般可怖，不过对眼前的少年没有什么效果，于是又作罢。她伸手捉弄少年的脸，谁让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有时真让人沮丧。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伊恩侧头躲开女人的魔爪。

    我只是我。我就是我。

    成神就是逆天改命。

    所以，我命由我不由天。

    艾娅摆摆手，兀自喝着角杯的酒，好费口舌。直到口腔里被甜蜜的果香滋养，这才再次开口。

    “当贤者将财宝与指环带到矮人国王赫瑞德玛面前时，国王与他的儿子们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宝：大陆的黄金像是长了脚，皆来涌向指环，垒成宫殿，化作大山；妇人的珠宝首饰成群结队从空中飞来，惊起群鸟，落如瀑布。大陆上所有的财富化作涛涛江河，流向矮人王国尼伯龙根。

    然而，诅咒应验了。父子三人正为争夺指环而反目成仇时，黄金引来巨龙，龙息将矮人国王与他的大儿子法夫纳烧死，唯有小儿子雷金活了下来。那场火焰大大小小烧了一万零一夜，将矮人国王近三分之二的人口烧死，尼伯龙根也不复存在。国王最后一位儿子雷金带领矮人族翻山越岭，迁移至一处山川高原后，便长久定居。日出东方之地，驱散薄雾，远离黑暗。矮人们称这个国度为晨曦之地。

    至于那枚带着诅咒的指环与恶龙，有人说贤者浴血奋战，用魔法杀死了恶龙，让矮人族存活；有人说恶龙吞了指环便沉沉睡去，总之这是个悲剧，一切皆因指环…”

    故事讲到一半，艾娅望向伊恩，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睡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去，把他扛到床上。”

    几只毛绒蛛轻手轻脚地爬到少年身旁，刚伸出毛肢，少年皱眉。

    睡觉都不老实，平常得多累哦。“算了。”艾娅一挥手，蜘蛛就退下。

    还是姐姐我亲自动手。

    女人指尖一挑，少年被紫色绵软的云朵托着放在床上。

    她伸伸懒腰，转身下楼。

    伊恩醒来时，傀儡正转动灰色的眼珠盯着他。

    不见老板娘。

    竟然又睡着了。

    “是你…”

    那声音犹如生锈的铜铁刮擦着发出让人牙酸的尖利声音。

    “救…我…？”语气里一丝犹疑，灰木眼睛费力地转动。

    “受人所托。”

    傀儡吃力地抬起手臂，刚从匣子里站起身，抬脚重心不稳地趔趄。

    伊恩扶住他，傀儡周身一层淡淡的凉意。

    “我…”

    “老板娘说，多练习，适应就好。”

    “谢…谢…”

    伊恩下楼时，女人正趴在窗前，呼吸的声音像只呼噜的猫。他知道她很累。做傀儡，救唐德，施法，他目睹了那些原质是怎么从女人体内肆意慷慨流出的。

    好像永远不知疲倦的女人此刻却睡着了，连带着一肚子坏水与鬼机灵的点子一同睡去，没有整蛊人的把戏，静止犹如塑像。

    而只有当她安静的时候，他才觉得靠近她是安全的。

    窗外启明星点点，幽兰影子浅浅。街旷无人，最后一队银甲侍卫收班的脚步在石路上发出脆响。

    昨夜，算是睡了一个好觉吧。他想，他的指环应该不是传说中的指环，即便是，他也会竭尽所能打破诅咒。因为，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命运就要自己握在手中。何况，尘埃早已落定，往事不可回首。人不会两次跨过相同的河流。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全新的。即便是太阳，每次升起，也日日不同。

    我是新的。所以，全新的创造，自我而始。

    艾娅抱着胳膊将头歪向一侧，不满地皱着鼻子，似是觉得风声太吵。

    少年合了窗子，将老板娘丢在一旁的的长衫给女人盖在肩上，便转身离开，不知身后一双灰色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