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醉汉彼得
午后城里升起白雾,这是暮色入夜的前兆。
暴风城如待人拼凑的隐匿地图。白雾像传送门,人们穿行其中出现又消失。
静默街也仿佛被人拦腰砍断,变成消失一端的断桥。
石木屋巷早有人点上火把。
伊恩在老皮特门前,敲门几声无人回应。他打算在这里等等老人,只要在入夜前赶到酒馆。
少年抬头看一眼不甚明朗的天色,看来只能听塔楼钟响以辨时辰。
老皮特见多识广,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可以讨论黑影与新任哲罗姆的最佳人选。昨夜门前的法阵成功击退黑影,便能说明一切。
伊恩触摸那扇黯淡的毫无异样的棕褐色木门,不见昨夜发光的术法文咒。
四周安寂,黑鸦发出厉鸣。街上已无人。回首萧瑟。
虽然他刚乐观地鼓励罗斯,但他知道,他必须用自己的双脚,穿越这迷雾。
白雾浓溢得漫过少年头顶。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神不经意地丢进这白色的土壤。
就如随手播撒林间的种子,任其自由生灭。
不是每颗种子都会发芽。
所以。发芽的种子会在土中做什么。
他问自己。
少年安静地立于门外。直到听见身后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伊恩转身。白雾中一个两头六臂的直立类人生物,挥舞着背上如蝶翼又如蛛腿的扇状四肢,如瞎子般左颠右摇地朝他走来。
稍稍走近几步,他才看到这奇异造型的一个头颅毛发浓密,如风中飘扬的旗帜,一个头颅仿佛缩水般长在肩上,像皱巴巴的核桃。
脚步声声回荡,像是踏着水波而来。
城里除了黑影还有什么。
就在伊恩准备转动指环时,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朝左…”
“哎不对不对。诸神在上,你这酒桶脑袋。这是右,直走直走!”
酒香,还有老皮特的咆哮指挥。
于是,踉跄组合终于腾云驾雾地在他面前显形。
老皮特挂在醉汉身上,踢腿、探头,伸胳膊,以此抗议表示不满。
远看醉汉背上仿佛背了一副会七十二变的变形龟甲。
“诸神在上,”老皮特一手摩挲着不习惯见光的光脑门,一手揉了揉没醒来的发红眼睛,中气十足的嗓门喊出好大声,白雾仿佛都避他三分。
“小子,你怎么来了?”
难道两人认识吗。伊恩本想告诉老皮特昨晚的黑影,正是这个醉汉帮他在门前点上火把的,虽然没怎么派上用场。所有思绪最后都变成一句话。
“因为今天想和您聊聊。”
老人拍拍醉汉的肩膀。
长胡男人满脸通红,不明所以,仿佛生怕龟壳落在地上。他弯腰把老皮特向上颠着一扶,双臂在腋下夹紧着老人瘦弱的双腿。
“皮特先生,你的酒真好喝,下回我请你。”男人潇洒地甩甩蓬松的头发,露出一个照虎画猫学走样的绅士笑容,倒是显得几分二流子的痞气。
“我一定送你安全回家。”醉汉咧开的笑容忽然变了歪扭的弧度。“皮特先生,这酒喝了真上脑,喝得我头皮都发麻。”
恐怕不是酒的缘故。
伊恩看着啼笑皆非的两人。
老皮特一手抓马绳般撮着男人的长发,一手弹着男人的脑门。
“呆瓜!松手,我要你放我下来!”
醉汉是真的喝醉了,便老实地如是照做。双手松开,还未来得及俯身弯腰,老皮特便像滑溜溜的蚯蚓般滑到地上,猝不及防地和醉汉相撞。
“我的——老蛮腰——”
梅开二度。老皮特一定是喜剧演员。
伊恩忍住笑忙上前去扶。天下真是一物降一物。
醉汉摸着后脑勺连声道歉:“我送您进屋。”
老人摆手,一脸警惕,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少年身上。
“要是你让我变成静默街上最美空中弧线…哼,”老皮特扶着腰,双颊涨红:“关爱老人,懂不懂什么叫关爱老人?”
“那我给您赔罪了!”说罢醉汉直接将老皮特横抱进怀里,老人又气又恼,瞪一眼嘴角上扬的少年。“小子,不准笑!”
说罢又用手在门前划了几道,门便自动打开。
“皮特先生,您家的门锁真是稀奇。连钥匙都不用,徒手在空里抓几下就能开门。”
醉汉像是见了变戏法的,满脸惊讶,动作小心地将老人放到床上。
“那敢情好。足够我对付一群坏蛋。”
想起方才让老人折腰,醉汉底气不足地向后退,仿佛自己也是那一员恶人。
“皮特先生,我发现夜里街上有黑色的影子…”伊恩开门见山。
老皮特叫住醉汉。“彼得,你留下,昨晚不是你给我门前点的火把吗?”
“先生原来您知道啊。”醉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
“我的门上可长着眼睛呢。”老皮特撇嘴。“你昨天晚上也被黑影盯上了?”
彼得灰色长发下,露出微笑的白亮牙齿。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走路背后凉飕飕的,我拿着火把向后瞧,什么也没看到。我就忽然觉得,这火真好。可能是静默姐妹的肉汤太好喝了,”醉汉笑着又挠头,像一个天真的大孩子。“我想起大家门前的火把,顺手就点上了。”
老皮特眉毛一挑,捻着唇上稀疏的胡须。
“那是血影魔。诸神在上,这年头还能在暴风城看到这等秽恶。不知是豢养的。
血影魔食人血肉,为主人所用。平日躲藏于黑影里,擅长暗杀独剿。
不过彼得,你做的很好,那秽恶就是怕火。”老人注视着坐在木凳上的醉汉。
“我一定要告诉领主大人!”彼得算是听个明白,嗖地跳起来。“不然跳蚤窝、整个暴风城人民夜里出门都会遭殃。”
醉汉一想起静默姐妹,邻里街坊,有时喜欢笑话他却没什么恶意的人们,还有刚刚出生的弟弟妹妹,有那么多喜欢做梦的孩子,心头一揪,不由得用手抚着下巴打结的长胡,满脸担心。
伊恩安静地观察醉汉彼得。
过往的自己一定会可怜哀叹这样的人。
此刻他不会。当他用心去看。
醉汉是清净无染的赤子,正如他夜里点亮的心灯。
世道颠黑倒白。怒见不平的野夫,可曾磨损胸中的宝刀。
”诸神仁慈,我都为你祈福,彼得。”老皮特关爱地白了醉汉一眼。
“你是不懂这里的规矩,在城里活了这么久哇。作为平民,通常先要将异情上报给学士塔,由大学士…”
“老皮特先生,你知道新任的哲罗姆大人吗?”伊恩的面容冷峻。
老人眨巴着睫毛秃秃的眼皮,手臂像猴子一般灵巧地挂在少年的肩膀。“你说什么,伊恩?”
“学士塔新任哲罗姆大人。”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没瞪出个高低。老人双腿一蹬,横躺在床上,鼻孔朝天出气。
“我就是睡了个觉,怎么错过这么大个消息。”
“先生,不止你一个。我也不知道。”彼得笑着,用手摸了摸鼻子。
“新任哲罗姆大人有些奇怪。”伊恩决定讲出自己的困惑。
“有什么奇怪的,能当上哲罗姆都是老头,或者像上一任的老头,白髯长发,本来倜傥潇洒,最后都会因为繁重的事务变成秃子…”
“不,”伊恩打断滔滔不绝的老皮特。“那人戴着幽兰色的面具,全身裹在长袍里,从学士塔顶平安无事地一跃而下。”
彼得一脸惊奇。仰头望着深灰的石屋屋顶,仿佛仰望高高的学士塔。“从那么高的地方,他会飞啊?”
老皮特倒是许久不语,沉默半晌才开口。“看来这个大学士不简单噢。”
说着闷一口腰间的酒,长长舒气,又栽倒在床。“诸神仁慈,反正和我又没关系。”
“那暴风城的百姓怎么办,夜里如果真的有黑影…”醉汉有些着急地双手搓着衣角,颇有天下之大皆为我家,四海之广人皆我亲的胸怀。
“诸神在上,你当夜里值守的银甲侍卫是干什么的?屁股又没坐在领主位子上,操的哪门子心。”
老皮特翻身背对两人,不耐烦地挥手。
“走走走走,老头我要睡觉,别扰我清梦。真是小兔崽子手伸得长,本事大得能上天。”
伊恩只感觉自己被风推向门外,彼得倒是死死抠住桌角。
“皮特先生,我晚点来照顾你,今天真不好意思伤了你的腰背。”
老皮特给自己盖上毛毯。
“皮特先生,我晚上会在跳蚤窝巡逻的,那个什么影,我绝不会让它伤害这里的人们…”
醉汉的声音在风中隐匿,老皮特哼唧着翻身,房门“砰”地合上。
“听我劝噢,莫要管太多!”
两人被扫地出门。
彼得看着伊恩。
“你好,我是彼得。”
伊恩与他握手。
“我是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