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跟踪
伊恩离开静默街时,仿佛耳边仍能听到老人舒畅的笑声。
那笑声犹如在垂暮之际,吮尽生命智慧的果实,而后发出的满足长叹。
凛冬已至。他已好久不曾听到笑声。
风声枯枯,空荡如幽魂。整座城似有难言的压抑。
城里人们多是低头裹紧衣袍,面色冷清,匆忙而行。他经常看到大群黑鸦盘旋在城堡上空。侍卫每天都会清理跳蚤窝里因这样或那样死去的人。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似乎又陷入死水的沉寂。
是从罗斯比武跌落的时候,还是自己的术法一无进展的时候。
他站在街心中央,凝望南北贯穿的道路,城门死死封锁。
像一座困顿的围城。
魔药,圣光城,那些遥远的未知,统统被挡在外面。
是否只有夏天,他才能窥见外界一二。
幽兰躲在风堡后。
少年抬头仰望天上寂寥的星辰,想起老皮特讲述的神奇原质。
据说在大陆种族起源中,人类是最后被神创造出来的。
起初的世纪,天上地下,唯祂为一。
神想体验更多,于是将自己分裂。
混沌中分出上下高低,海陆中空。
在版图之上再次分裂,万物衍生。
祂将造世的神奇原质平分给每个种族。天生歌姬的人鱼藏匿大海,美丽与自然亲和赐给森林精灵,矮人掌握地底的金矿宝石与工匠技艺,勇猛原始的欲望降于山脊间的群兽。祂甚至为自己的造物又捏造出他们各自的神明。至此所有造物如同祂一样,浑身充满神奇的原质,生命在必然时刻便会释放与爆发,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性。
直到有一天,神想创造出不同的存在,于是便有了人类。
这个种族,神随手捧起一把黄土,却悉心雕琢,没有注入半点神奇力量,弱小的物种,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他们对一切好奇,对一切渴望,他们不认为万事万物如此理所应当。他们靠自己的双手与头脑,学习探索。
没有神奇的原质,很快让人类被其他种族猎杀而大批消亡。
神爱自己的所有孩子,于是创造出诸神信仰,让神族与人类通婚,原质自此诞生于人类体内,这便是人类术法发展的基石。
当伊恩听闻老皮特讲起这不见经传的传说时,他觉得自己需要知道更多。
老皮特是对的。暴风城如封闭的茧房,尤其是漫长封闭的夏冬。他的确花了不少时间阅读书籍,但却对外面真正的世界一无所知。
少年的想法很简单,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一切,从操控原质与收集信息开始。
所以他打算去酒馆当小工。至于老皮特的第二个选项,还是洁身自好为好。
直到这城门大开,他便北上。
伊恩一边思考,一边穿街过巷。
白色冰凉如絮,轻轻亲吻他脸颊。他方才停步抬头。
晶花落雪冬已深。细渣落不到地面就融化,唯有高处的塔顶像是戴了白帽。
罗斯若是看到这雪,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叔婶应该不大喜欢。
两侧深灰色的房宇将幽兰夹于其中,如天空侧躺的眼睛,华光如水倾泻。
幽兰跟着少年的脚步,影子为他披上黑色的斗篷。
许是因为雨雪的缘故,夜里街上无人。
伊恩快步疾行,风里没有任何气味,一时安静地诡异。
拐弯时,伊恩落在地上的影子更显深沉。
他忽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有股冰凉的视线在注视他,他却找不到出处。
指环发烫,似是要灼伤他的手指。
快跑。他的求生本能催促他。
脚下的影子倏然像烟花般炸裂,分出几团黑影。它们高高地从地面立起,一把把黑色的镰刀在风中割开气流,朝少年后背砍来。
伊恩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却一刻也不敢停。
心脏快要蹦出胸膛。他在十字街口甩开黑镰,躲在一面矮墙后。
那是什么。城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人们的死亡与这黑镰有关吗。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他却一个也解答不了。
他没有去往婶婶餐馆的方向,而是背道而驰。如果会伤害叔婶罗斯,他宁愿自己冒些风险。
他安静的地靠在墙后。一把镰刀向风堡的方向游去,一把向都铎街,一把向跳蚤窝,还有一把…
黑镰如鬣狗,嗅着气息朝他扑来。
镰刀刀背咯吱咯吱地划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眼看着那尖刀变成细丝,拉长了钩向伊恩。
下一刻,少年便消失了。
伊恩与指环一同隐去。他屏住呼吸朝巷口缓慢挪动。
镰刀在风中呼呼舞动,割裂空气,钩扯风丝,敲击石壁。
嗖。
刀刃擦过他的脸颊。伊恩顺势低伏。
嗖。
少年的头发被削去一绺。金发落在刀背。
咯咯。咯咯。
镰刀摇晃着,像一只狞笑的黑色嘴巴。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
在弯刀刀尖上,他看到那女人弯曲的水蓝长发如大海的波涛。她对着面前杯水中的一汪幽兰,将指尖上的浓血滴入水中。
空气立刻混沌凝重起来。
伊恩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无法使唤。
刀尖划上他的瞬间。
气流涌上,镰刀被风吹歪。
他看到街巷楼层间,一只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尖嘴提起他的衣领。
他被银鸟甩在背上。
地上的镰刀咯咯地将长钩拖在身后。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
银鸟冷冷地看着那黑影。带他飞向高空。
打烊的餐馆,叔叔坐在桌前打盹。
伊恩看到男人鬓角的灰色染上苍白。
“叔叔。”他关上店门,把丝丝入侵的凉意挡在外面。
“伊恩回来了。”男人神情疲惫,强打笑意。
“我去看你婶婶,你也早早休息。”
婶婶还守在罗斯旁。罗斯现在住二楼。伊恩独自住阁楼。
他轻声轻脚走过楼梯,听到女人的抽泣与男人低声安慰。罗斯没有任何声音。
走上阁楼时,女人的抽泣已低落。他打开天窗,让室外高处的冷风灌进来。他听到楼下的少年用勉强能活动的双手重重地砸着床板,还有粗重凝固的呼吸。
捱过冬天。
他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