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信笺
伊恩回到旅店时,罗斯正趴在桌上打盹。
柜台前,他只看到两叶弯眉和皱出漩涡的眉心。
婶婶低头勾画着账簿,左手摁住额角,
她太过用心,以至于没有发觉他们回来了。
直到叔叔推门。“苏珊。”
一阵冷风吹入,罗斯打着哆嗦睁开眼睛,嘴里含混:“父亲。”
“苏珊,我们回来了。”男人举起装满金币的麻袋。
“诸神在上。”
伊恩不是第一个发现婶婶眼圈有些红的人。
乔治抱住女人,轻声贴在她耳畔。“怎么了?”
“让孩子们先睡吧,今天太劳累了。”女人说着看一眼儿子。罗斯正对着木门发呆。
“伊恩,桌上有夜宵。”她疲惫地挤出一个微笑。
男孩点头。端起桌上的托盘,和罗斯一起上楼。
他们或许需要一些时间。
他从婶婶的脸上看到黑暗。是黑暗中的绝望。
小胖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
“今天发生什么啦,罗斯?”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问。
“伊恩…”男孩突然在三楼的楼梯口停下。
“你说,吃了死猪肉会中毒吗?”罗斯一脸担心
“死猪?”伊恩转身看着罗斯的圆脸。
“母亲养的猪,下午的时候被冻死了。”罗斯用手指摸着鼻翼两侧的雀斑,神情有些委屈。
“母亲说,不吃太浪费,就让我吃了两个猪蹄,留了两个给你和父亲。”他捂着肚子。
“没事,只要不是流感病毒。”伊恩宽慰道。“你身体难受吗?”
罗斯摇摇头。“除了有些撑。”饱嗝顺嘴滑出来。
伊恩笑了。小猪就是小猪。
两人走进阁楼。
房间没有以往的温度。婶婶今天忘了添火。
罗斯走到炉边,熟练地用火钢击打燧石,炭布被点燃。
“暴风城好玩吗?”他从火绒盒侧面的小孔吹出火焰,扔进伊恩在炉内新添的木柴里。罗斯的红发勾出橘边。
“还好。”伊恩走到床边。今天他真的有些累。
柴木噼啪作响。
他以为小胖睡着了。侧过头看,罗斯还是坐在炉火旁。他正好也在看他。
“珠宝换了多少钱?”罗斯的声音有些沙哑。
“93金币。”他听到罗斯长舒一口气。
“足够我们过冬了吧?”
不等伊恩回答,罗斯安静地躺倒在床。诸神在上,希望他的问句是个陈述句。
“今晚会很冷,伊恩,盖好被子。”
房间那头传来潮水般浅浅的呼吸。
小胖睡着了。
他将耳朵贴在床板上。穿过厚厚的白色棉被、有几个蛀洞的棕黄旧木板、再深入灰泥石地,连通客房墙板,跨过棕木楼梯。他听到地下室里的窃窃私语。
女人的哭泣如弦如丝,似缕似绵。“我们养的牲口只剩一只老母鸡,剩下全死了…”
“诸神知道这个夏冬会有多久,我们熬不过去…”
“乔治,我在梦里看到黑色巨魔背着镰刀把我们的脑袋都割下来挂在城墙上…”
“我们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
男人闷声说了一句。女人的声音陡然急转。
“你忘了罗斯出生的那年,那场寒冬持续了几年?直到罗斯会说话,会走路时,他还在问我夏天是什么。”
“情况只会越来越糟,那些金币跟本不够…”
他听到难以名状的恐惧扼住了女人的脖颈。
接着,一阵撕咬声。男人把胳膊放在女人唇边,才抑制住女人几乎崩溃的神经。
“你就是在那时身体才受伤的,你本来是赤羽邦的法师。就连你的火系术法也没能抵御恶寒,反倒受其反噬,身形摧残。苏珊,是我对不住你…”
伊恩听着夫妻的谈话。
窗外的幽兰冷漠地不动声色。穹顶之下,沧海桑田,万物皆为刍狗。
伊恩转头看着罗斯。男孩翻身继续呼噜。
女人的哭泣声很低。他睡不着。
他需要活下去。
他需要帮助。
他要去找哲罗姆。
伊恩从枕头下拿出银纹章,忽然萌发破窗而出的欲想。
指环在幽兰下闪着光泽,使他的头脑再度安静。
安静里,空白中,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一首歌:
无足鸟,飞啊飞。
风里眠,永不歇,
生生世世不着地。
他不知道后半段是什么。
如果某天,自己真要抛下旧有的躯壳。
他忽然有些不想知道。
银鸟在夜里来找他。
又一次,熟悉地
他起飞。
风堡。
奎特•兰尼斯在书房里用剑指着墙上的黄金鬼面。这是他从上一任魔山领主手里夺来的。在他眼里,毒术只适用于女人和阉人。男人若用,实在不耻。最可笑的是,竟然有人想以此谋害国王。他的哀嚎剑不允许。
剑被插入鬼面具半张的嘴巴里。就像他将剑捅进魔山领主的喉咙。
身后的墙门洞开。黑铁栅栏围城的笼框拖着绳索从地底升起,停在他面前。深蓝的五角叶环绕边角四周。他走入,扳动圆球型拉杆,黑栅又逐渐消失在底部幽深狭长的黑色风管中。
银灰色石柱下。
哲罗姆穿梭在被地热烘起白汽的黑色地面,身影如灰白色的骏马。这里聚集了暴风城的法师们。他们终日隐于暗中,由哲罗姆进行指导,负责暗中保护领主大人。人们都知暴风谷的骑士团大陆第一,却很少有人听闻藏在暗部的的术法师。就连暴风城内的居民,也很少有人知道这样一支部队。
“罗得,吸气,感受手掌中的气流…”
“裴卓与戴森对练,裴卓练习用风刃进击,戴森用突刺回打。”
“莉塔,疗愈术需要让气流进入伤口…”
兰尼斯还没走出铁栅,便听到老朋友的声音。他的书房有道暗门直通风堡底部。两层密训室,开阔无垠。密室在地底,因为引入地热温泉,此刻温度无比得热。有年轻的术士赤膊上阵,就连哲罗姆也穿着银灰色的短衫。奎特更觉得自己一身钢甲闷热。他在灰楼上驻足,望着旧友那张苍老的面容,心里总有几分过意不去。他记得那场比武大会。一个侏儒,带着美酒与匕首前来刺杀。他把那小个头阉了也没问出他来自哪个种族。刀刃上的毒。或许是魔山。该死的魔山。他攥紧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领主大人。”哲罗姆躬身行礼。
术法师们也都纷纷停下,行礼仰望台上的领主。
他招手示意哲罗姆上来,台下继续练习。
“诸神在上,这里越来越像那群北方佬的花园了。”
“大人,有了温泉地热,城里的人们会好过一些。”微笑像枯藤爬上哲罗姆的面容。
“这是国王的筹码。”奎特的披风散在身后,如此温暖令他不喜。温暖得让人露出皮肤,像猫一样翻起肚皮。没有防备,只会任人宰割。
“可您还是答应了,不是吗?”
奎特转身望着训练场内的术法师,不打算回答。
“大人,国王此刻正需要您的帮助,他托我将此物转交给您。”老人将双手拢在短衫袖子里,取出盖着圣光火漆的信笺。
“我倒是很乐意他把整个大陆交给我保管。”
奎特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