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干了这瓢盗泉水
龟山下,鲁道旁。
一位身影坐在路边一颗杏树下,古琴横于膝上。
琴面为桐木,琴底为梓木,纹理清晰,质地古朴。
琴声渐起,轻缓而深沉,音符在空气中跃动,如同山泉流水,又如风雨过境,激越时如骏马奔腾;轻柔时如春风拂柳。
弹琴者约莫三十岁,礼冠、宽衣、博带,穿一套黑色的木履,他的身材比身边侍坐者高出许多,一双强健的臂膀显得颇为有力,背部有些微驼,头顶中间凹下去的一块非常显眼,前额凸出,鼻子比较大,两颗门牙凸显而出,微微咬着下唇。
很难以想象,他粗壮的手指能够弹奏出优美的乐曲。
身边的一位十多岁的少年端坐,认真听着演奏,相貌颇为俊雅。
“乐师襄子说夫子已经领悟琴道,果然并非虚言。”侍坐者俊朗的面孔带着几分惊叹和崇敬,心中暗自想道。
琴声戛然而止。
一辆马车从不远处驶来,车夫拉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来到身前躬身行礼道:“夫子,龟阴已经为盗跖之徒所夺。传说盗人内讧,齐盗黥驱逐盗跖之子彭于龟阴,盗彭正在休整徒众,准备与盗黥决战。”
端坐弹琴者正是孔丘,今年刚刚二十九岁。
因为身材高大,鲁人皆呼孔丘为“长人”。
因为家境贫困,孔丘早年在季孙氏谋得一份委吏的工作,先是管理季孙氏的仓库,后来又担任乘田,为季孙氏放牧。
晋楚弥兵以来,天下休兵。诸侯安逸,遂生享乐之心,楚国修建章华台,晋人造祁宫,积土惟恐不高,台榭惟恐不壮。
这一届鲁侯在位第七年的时候,楚国的章华台建成,楚国使臣来到鲁国,逼迫鲁侯到楚国朝贺。
鲁侯就准备带一些鲁国特产前往楚国,鲁国的特产,当然莫过于通晓礼仪的贵族,在和各国交往中,通过对礼的熟悉确立鲁国的话语优势,这是鲁国的老套路了。
孟孙的家主名貜(jué),陪同鲁侯出行。经过郑国的时候,他传达宾主之间的对话出了错,来到楚国的时候,楚人进行郊劳,他竟然也不能对答。
“鲁国的大夫竟然不懂礼了。”一时之间,各国大夫莫名惊诧,孟孙成了他们的一个笑话。
貜回鲁国后,一气之下,决心学习礼仪,他找了一大帮通晓礼仪的,最后才听说宋国贵族正考父的后人孔丘,十分熟悉礼仪,貜就跟着孔丘学习,果然受益良多。
孔丘震惊于鲁国大夫对礼的生疏。
他随即想到,既然在鲁国做官离不开礼,而鲁国人的礼仪修养竟然不如自己,那么,办个礼仪的培训班,岂不是一件对别人有益,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于是,在离开季孙氏之后,丘开始收徒。
这位鲁国之长人、最懂得礼的人、季孙氏之前家臣、私学的创办者问道:“路,可行否?”
孔丘说的路,正是颜路。
此刻他手下的弟子不多,身边侍坐那位,是卫国人,名琴张,又名琴劳。驾车报信那位,是颜路。
颜路名无繇,路是他的字,他出身于孔丘母族颜氏,刚刚二十来岁,个头不高,长得非常瘦弱,宽大的儒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不相称。
颜路也十分着急,他的妻子怀孕,马上就要生产,他的心思早到了即将出生的儿女身上。
“若是此次从盗贼中脱身,妻子生下一个儿子的话,我一定给他起名叫‘回’。”他暗自下了决心。
“可行。”路恭敬地答道,“我听说盗彭以齐人高岩为龟阴宰,厘定田地的界限,清理沟洫。沿路群盗皆称,只劫掠有旗帜者,不抢夺无旌旄者。”
孔丘脸色一变。不同身份的贵族出行挂不同的旗帜,只劫掠有旗帜者,这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只劫掠贵族。
这明显是看不起自己啊!
这一次到泰山十分不顺利。
刚刚从卫国乐师师襄子那里学到一曲《文王操》,他认为在高处远望四方,如同文王一般安静的沉思,才能更好地体会文王撰此曲的心情,所以他到了泰山,结果泰山上下起了雨。
三人不得不找到一个山洞避雨,山洞中还遇到一个疯子也在避雨,说他的《文王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那疯子道他叫伯牙,刚刚准备谱写《霖雨之操》,并为刚刚地震过的泰山谱一曲《崩山之音》。
丘和弟子们下泰山,在成王所建的明堂发现了大批的盗跖之徒,来到龟山下,在龟阴又发现了盗首展彭的踪迹。
在明堂的时候,盗人们看着孔丘一副穷酸狼狈的模样根本没有理会他,出于小心,又探听了一番龟阴的情形,得到的结果依旧是,自己不符合盗贼们的打劫条件。
没有被抢劫的贵族待遇让丘有些不爽,不过他随即释然。
“回。”他对弟子们肃然说道。
丘登车,先是立正站立端正,拉住扶手上的带子缓缓上车。
坐车的样貌十分严肃,不回头,不高声说话,更不胡乱比划。
三人沿着鲁道一路向南。
他们看着路边的麦田,金黄色的麦浪随风涌动,麦穗上开满了细碎的、凌乱的麦花,路边花香淡淡,田地中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正是午时,天气炎热,三人都有些口渴,走到一处井畔,丘淡淡说了句:“停车。”
路旁的几位农人正在汲水,他们汲水的工具却颇为古怪。
三人打量了一下,只见井上竖立起一套木架,上面是一套粗粗的木轴,轴上绕绳索,旁边装着一根手柄,绳索一端系木桶。老农手摇手柄,不一会,伴随着吱呀呀的声音,水就提了上来。
三人大为好奇,鲁国很多地方犹在抱瓮取水,此物可是便利多了。孔丘还听过一种桔槔汲水,把一个木头架在河边,一头系上汲水器具,另一端悬石块,只要移动木架,就可以把水从从低处汲到高处,可是鲁国也不多见。
“此是何物?”丘和颜悦色问道。
“此为辘轳。”当中的一位老农见到三人一身儒服,很是有礼,连忙答道,“听人说,此为一个叫佚的史官所作,只是很久以来少有人使用。如今工匠制作出来,装在此处,汲水果真方便了许多。”
“能饮否?”
“当然能饮。”老农见三人神色疲倦,口唇干裂,知道是渴极,连忙取瓢为三人盛水。
丘急忙谢过,咕咚咚喝了两口,身体顿觉万分通畅,他称赞道:“水凉且甘馨,果然是佳泉。”
老农很高兴,一边取瓢给颜路、琴张,一边说道:“此水不叫‘佳泉’,而叫盗泉。”
孔丘脸色一变:“尔等是盗彭属民?”
老农一听“盗彭”一词,便有些不高兴地说:“不错。夫子你喝了我们的水,犹称我们少主为盗,不免无礼。”
孔丘顿时一脸的黑线,活了二十九年,鲁人莫不知道自己是礼的权威,却被一个从事“鄙事”“贱业”的老农称自己无礼,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丘把瓢中的水往地上一泼,沉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们走。”
正准备喝水的颜路、琴张二人也放下瓢中的水,转身就要离去。
老农却是不依,大声叫喊起来:“尔用我水,又恶言谩骂我主,就这样就想离去?”
一边看热闹的老农围了过来,旁边田中干农活的也涌了出来,指着孔丘师徒议论纷纷,颜路、琴张腰间都有长剑,见此纷纷要拔剑助老师突围。
孔丘制止了他们,他面色肃然,毅然不惧,对弟子们说道:“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盗之属民,不知礼仪,我等以礼解之。”
说着坐在地上,不理会周围的嘈杂声,开始讲诵诗书、抚琴歌咏。
颜路、琴张见老师如此镇定,不由得面有惭色,心情也平静下来。
……
南氏住宅的中庭中,展彭正跟新委任的龟阴宰高岩讨论一些事情。
本来高岩是宁死也不向盗贼们效忠的,但是前两天,展彭决定让把南蒯的命卖给南蒯本人,他的家臣就成为买命的筹码。
当然,买命并不等于释放南蒯,展子说的好,活着是一回事情,无拘无束的活着是另一回事情,南蒯付的价钱只够生命权,自由什么的,暂时就别做梦了。
按照春秋时期的规矩,展彭确实拥有了对高岩所有权。
高岩三十多岁,据说是齐国大族高氏很偏远的一支,还是排在不知道第几位的庶子,即便如此,成为盗贼的家臣,让他整夜睡不安稳,脸色变得很差。
“告诉虎丘来的乡老,不得伤害齐民。要跟他们讲明白,龟阴的土地肥沃,齐国和鲁国一直在争夺,就算他们得意一时,等齐国人到了,势必报复,他们又该怎么办?”
“诺。”高岩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心中却活泛起来,原来这伙盗贼并没有打算长期呆在龟阴,我只要拖延不离开此地,岂不是……
这伙盗贼占据龟阴后,龟阴有不少南氏的属民都是齐人。展彭并没有伤害这些人,反而烧毁了他们的丹书,废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他让齐民和鲁民杂居,从齐民中选出乡老,和虎丘来的乡老一道,辅佐高岩处理采邑的事务。
这几天下来就是量田,规定了各种田土的赋税额度。
还下垦荒令,允诺荒田耕种三年后,即归开垦者所有。
短短的时间内,盗彭竟然收取了极大的声望。
虽然恼恨这股盗贼,但高岩的态度也不得不认真起来。
“展子造辘轳,兴水利,破沟洫,分私田,此是贤者之举措。”一旁的小姑娘栾璃咬着青杏,美眸闪烁,嘴里嘟嘟囔囔地拍着马屁。
桑萱则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展彭,不过比起以前的恐惧,现在她倒绝对这“无赖子”没那么可怕。
宰胜这几天一再重复少主对她的救命之恩,还是有点用的。
齐黥如今呆在盗跖的主营,进则不敢,退则不甘,反而接连派人使臣“请成”,说是原谅了展彭擅自行动之过失,各营可以维持现在的状况,不妨按照约定进行盟主的推选,再次统一各营。
展彭却是知道,齐黥已经秘密派人前往田氏,准备等田氏回信后就向田氏效忠。
他也就含含糊糊地拖着齐黥,说不定再来一场雨,堰塞一崩,齐黥的威胁就永远不存在了。
获和宰胜被派遣到明堂,处理各种逃亡事件,栾玥照顾病重的父亲,栾璃不知道为何一直赖在自己身边,桑萱则被宰胜留下照料展彭的衣食起居。
享受桑萱无微不至的照顾,听着栾二小姐无原则的吹捧,这几天的生活还算得上惬意。
“辘轳的制造者是史佚,并不是我。”展彭又严肃地纠正栾璃说。
他其实并不知道辘轳的分明者是谁,什么时间出现的辘轳也记得不大清,他只是有个印象,有篇文章中似乎提到辘轳的发明者是史佚。春秋时期的人们一说某件发明,就说是黄帝时候造的、大禹时候发明的,他托言史佚,也是为了便利这种技术的推广。
虽然是盗跖之子,但是窃取不知道什么人的发明,他还是有点羞愧之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给井水起名叫做盗井和盗泉了。
小姑娘眨眨眼,“嗯”了一声,心中又感叹起展子高洁的品德。史佚是谁,作为晋国贵族,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这位是成王时的太史,唐叔封建到唐的时候,“岁在大火”,这种天象象征着唐叔得到了上天的庇佑,成王于是有了一点悔意,史佚说了句:“天子无戏言”,遂让唐叔封建成为定局。
小姑娘可不大相信这位整天捣鼓乌龟壳的史官能够造出如此精美的一件器物。
这时候,一位出身虎丘的乡老急匆匆地跑来报告盗泉水的风波。
“这伙齐人竟然如此无礼羞辱少主,断不能轻易放过。”老头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同时还不忘开个地图炮,在鲁人眼中,不懂礼的一定就是齐人,纵然不是齐人,也绝对不会是鲁人。
“喝了瓢盗泉水”、“席地而歌。”展彭顿时一脸的黑线。
这场景听起来咋这么熟悉,当年孔子困于陈蔡,在匡地被人看成是阳虎,就是这么一副德性。
他怎么会跑来,还喝了瓢盗泉水?
“不可对他们无礼。”展彭先吩咐了乡老一声。又对高岩说,“我们且去看看。”
高岩张大嘴巴半天没有言语,想说个不去却又不敢。
他暗自叫起苦来,听这情形一定是鲁人无疑,就鲁国君子们那张嘴,自己的名声可是全完蛋了。
孔丘的琴艺还是不错的,歌声和琴声招来了越来越多的属民,大家一开始以为是要打架,纷纷携带了棍棒,少主刚刚分发了一些恶金造的农具,奇形怪状,效果还不错,数量很少,乡老们都视若珍宝,他们更不敢用来打架。
谁知道走近一看,原来是有人开演唱会。
这场面倒是难得,众人都放下棍棒,开始欣赏起孔丘乐团的演出。
丘可谓春秋文化下乡第一人矣。
不知道谁喊了声:“少主来了。”
围观的人让出一个通道。展彭进去一瞧,错不了,这头上的洼地如此明显,一定是孔丘无疑。
虽然看见孔丘这样一个大汉弹琴演唱,画面有些不协调,展彭见到传说中的人物还是有些激动的。
他按捺住跳跃不停的情绪问道:“可是鲁国孔丘?”
“正是,尔是何人?”孔丘打量了一下来人,心中一动,暗道此人如此相貌,倒似传说中的盗跖,莫非就是盗跖之子?
展彭没有让他失望。
“盗跖之徒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依旧坦然地回答道。
孔丘微微皱眉,“子为盗姑且不说,为何要名此间之水为盗泉?欺骗天下之志士饮盗泉之水,何其鄙也!”
展彭有些懵逼,这庄子中的孔子见盗跖,可是毕恭毕敬,吹捧的可谓肉麻,看来确实是后人杜撰出来的,当不了真。
不过,给我这罪名也未免太扯了,您老喝之前问一句,哪有这样的事情。
“夫子差矣,一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所出的水,当然归王所有,天下未经王的许可,所有的水都可以称为盗水,怎么是会是乱名呢?再则,王成为天下的主人,是因为有天命,而天下的水土,是天地的造化,我们占据天地的造化,谦卑地说一声盗水,这是天地的尊敬,更加不能说是乱名。”
这样在夫子面前卖弄文章,展彭自己都有些紧张,一开始都有点断续,瞥了眼围观者,却发现他们都纷纷点头,尤其是跟过来的栾二小姐,美目顾盼,笑颜逐开,更是一脸地崇拜。
看起来自己这段取之于道家的诡辩,确实是对付儒家的好办法。
孔丘眯着眼看着展彭,语调也高亢起来:“言伪而辩,顺非而泽。想不到尔还有这般说辞。”
围观众人都茫然起来,他们不知道孔丘说的是啥意思。栾璃俏脸一寒,目中尽是怒色。
高岩心中一颤,苦笑着暗骂一声,“我说什么来者,论骂人罪人,天下就没有能够超过鲁国的这帮君子。”
展彭也不爽起来,孔子后来担任任鲁国司寇,上任后七日就以“君子之诛”将少正卯杀死鲁国宫殿门口的东观之下,曝尸三日。
他给少正卯加了五条罪,其中两条就是“言伪而辩,顺非而泽”,前者是说一个人虚伪,但擅长用言辞为虚伪狡辩,后者是说一个人思想错误却又能加以巧妙的润色。
不单单孔丘的学生当时不能理解,就算是后世儒家,在口口声声维护孔丘行“圣人之诛”的时候,也或多或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司法杀人的原因,即便是在春秋的时候,也只能是因为有罪,晏子谗言杀人为人所讥,孔丘滥用司法,又能好到那里?
展彭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厉色,又看了一眼孔丘膝上的琴,不由得笑了起来。
“夫子初学琴否?”
“正是。”
说起学琴,孔丘也足以自傲了。
他向襄子学琴,师襄子让他学新曲子他不肯,而是先“得其数”(曲子的节奏与技巧)、再“得其志”(乐曲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最后“得其为人”(乐曲的作者是什么人),师襄子再听他弹奏,就发现他已经掌握了此曲的一切。
孔丘当时说:“这首曲子的作者,身材高大,目光长远,如同王者观于四方,除了文王那样的圣人,还能有谁呢?”
师襄子一听,哦了一声,“对对对,我老师当年也这么说,这首曲子叫《文王操》。”
《孔子学琴》,展彭对这个故事很熟悉。
你看看,这孔丘学琴的时候,不是也没有先问过是什么曲子吗?难道他跟着就不怕襄子教给他的是帝辛的靡靡之音,这种音乐,卫国可是非常流行。
他目光灼灼看着孔丘道:“我有三问问于夫子。还请负责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