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两个姑娘只要一来百草园，那便是开战的日子。

    那日阳光明媚，小丁哥带着我们仨在药圃园子里翻土。丧星钟羽柔又来找茬。

    她对着李和说：“元郎，今日天气这么好，咱们跟贺家的孩子们一起来做对子吧。”

    李和稍稍面露难色，想推辞，却又怕在我们面前驳了自己表姐的面子，只得抿嘴似笑非笑，也不答话。

    钟羽柔跟着她进士出身的父亲，虽说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书，但常年身处书香门第，耳闻目染之下，文学造诣还是有那么一把小刷子的。她出了个上联：“春风吹绿千枝柳，”随即高傲地朝我们笑笑说：“我出了个简单的上联。你们来对吧。”

    我和小丁哥、峻林、杏林都面面相觑。

    要说是硬凹出一、两首初、高中必背古诗词来，我勉强还能应付两句。但遇到对对联，就完全歇菜了。十六年的西式学校教育，从来也没有教过这个。

    杏林自然也是不会的。小丁哥呢，也就只读医书。贺先生倒是教峻林读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什么的。但那小子的心思完全不在读书上面，临场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钟羽柔知道我们是对不上来的，转头就对李和说：“元郎，你来对。”

    李和脸色很尴尬，估计他们以往在家中也总是玩这些对对子的游戏，因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细声答：“时雨催红万树花。”钟家两姐妹随即一阵喝彩。

    我当下心里不悦。我一个成年人，还能让你们这些小p孩得了上风？我说：“你们出的对子我们的确对不上，但是我平日里也听贺先生说过些很难对的对子，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对上？”

    “行啊，你出啊。若有答不上来的，就算我们输。但若我们都对上了，就算你们输。”钟柔羽信心满满地给我们挖坑道：“输的人，就做一首诗，挂在五味草堂的墙上。”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小小年纪，真够阴损的。她认定了输的人是我们，也知道我们不会诗词歌赋，便想让我们弄个丑诗，挂在墙上羞辱百草园。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出题也不行了。

    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联林奇珍》的电视剧。里面有很多很多奥妙的对子。我很是爱看，也背下来不少。如今正好能用上一用。

    我出题道：“盆漏干，船漏满。”

    《联林奇珍》里面的对子，都不是普通的对子。都是编剧们翻阅了历朝历代的精华，选用出来的巧对。我和峻林使个眼色，相视一笑。希望第一个就将他们打翻在地。

    面对这种看似用词家常、实则十分刁钻的对子，钟家两姑娘肯定是不行的。李和听完上联就笑道：“甚是有趣。”不一会儿，他便答道：“灯吹灭，碳吹红。”

    我出题：“因荷而得藕？”

    他答：“有杏不须梅。”

    我出题：“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他答：“青山永不锈，为雪白头。”

    我出题：“斗鸡山上山鸡斗。”

    他答：“龙隐洞中洞隐龙。”

    我出题：“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

    他答：“藕虽有空，心中不然淤泥。”

    我出了个狠题：“眼珠子，鼻孔子，珠子高于孔子。”这是嘲笑孔夫子的对联。

    他听完笑起来，想了一会儿答道：“眉先生，胡后生，后生长于先生。”

    峻林也有点急了，他拉着我说：“你还有没有再难一点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我说：“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他思考了一会儿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然后还兴奋地补了一句：“还有吗？”

    我特喵的心中一惊。因为题目越刁钻古怪，他答题的速度就越快。我可背不出这么多的上联。我的存货已经快见底了。

    我最后一搏说：“宝塔尖尖，七层四面八方。”

    他想也没想，笑道：“这个有点简单了。玉手芊芊，五指三长两短。”

    我的脑袋顿时空了，一时杵在那里。钟羽柔得意极了，向我们炫耀道：“你们可知道元郎是什么人？他前年就考取了秀才，再到来年参考，必然高中举人。这些小对子，怎么可能有他对不上的！”

    李和刚才对得兴起，现在也回过味来了，我们输了可是要做诗的。他向我投来抱歉的目光。

    我不理钟羽柔的挑衅，也懒得去看李和的歉意，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终于想出了一个绕口令一样的五星难度上联，我说：“烟掩眼，眼厌烟。”

    这是最有难度的一个对子了。李和开始缓缓踱步，冥思苦想，神情专注。见他一时答不上来，峻林拍手叫好，朝着钟羽柔嚷：“秀才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对啊！”

    钟羽柔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给自家这边撑台面，说：“催什么催，你咋呼呼地吵死了，让元郎怎么对？”

    又稍等了片刻，李和脸上一喜，答道：“渔遇雨，雨愚渔。”

    这下可好，我已经把压箱底的家伙都翻出来了，再也出不了什么题目了。

    “没有了吗？”钟羽柔愈发来劲了，得意地说：“那你们输了！赶快做首诗提在你们的五味草堂上吧。”

    李和伸手拦道：“表姐，对子就是图个乐子，没有必要赌什么输赢。”

    “那怎么行？他们事先都允诺了，就该照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五味草堂里都是小人吗？”

    峻林又要炸膛了，他吼道：“你骂谁是小人？！你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打你！”

    说话间，剑拔弩张，一场混战又要开始了……

    我没空理会这些吵闹，我还没有认输呢！我脑子里的鼠标还在转着小圆圈……突然间，我想到了‘黄药师’……

    我大声出题说：“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目。”这是射雕英雄传里面的名对子。金庸老先生说，黄药师都花了好一阵子才对上，我就不信你个小秀才还能对得上！

    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好像在较量内功一般，摒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看向李和。

    李和顿时一脸红晕，苦笑了一下，开始想下联。他的表情严肃了一阵子，眉头又舒开了，他环顾了一圈，和我的眼神微微一碰。随后，他低下头来，抱歉着笑了笑，对钟羽柔说：“表姐，这个很难，我对不上来。”

    钟羽柔催他再想想，峻林又开始在旁边起哄。我心下倒也明了了。他不是不会，他不想让我们为难。这个小鬼，品性真是不错啊。

    李和说：“我们输了。便由我们做诗吧。”

    说着，他到小桌边拿了纸笔，写道：

    柴门通草径，

    茅屋桂枝间，

    栅前牵牛领，

    白头翁自闲。

    那字体清秀刚毅，仿佛透着一股读了一辈子书的老成。

    我心里赞叹，这个小秀才真是挺厉害。他的这首诗里，用到了通草、桂枝、牵牛和白头翁，都是药名，迎合了五味草堂医家的意境。

    以前，我家人总是提起我的爷爷。爷爷在家中一直被奉为最有文化的人。但他其实也就是民国时期小学毕业的水平。然而，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也张口就来；讲起历史、地理知识，如数家珍；分析时事政治，眼界卓越；每每都让我这个经过现代大学教育打磨的年轻人，觉得钦佩无比，又无地自容。

    如今在我眼前的李和，让我心里深深明白：说到中国古文化，我根本无从和这个小鬼比较

    ……

    大家看了都赞叹了几句，但钟羽柔觉得自己失了面子，还是不肯罢休。

    她说：“元郎的诗做得自然是好。只可惜你们这些白丁不会诗词歌赋，也看不懂。”

    钟羽柔这些恶毒女配的台词，让我深感厌恶。我也不客气地回道：“我们是没有学过那些了不起的诗词歌赋。但民间也有民间的打油诗，一样有韵脚，有感而发，还接地气。”

    她嗤之以鼻，嘲讽着说：“是么？那你随便来一个呀？让我看看是怎样的有感而发，怎样的接地气。”

    我心中有准备，便怼道：“好啊，你听好。

    藤蔓植物，爬满了坟墓；

    一片荒芜，长杂草泥土；

    恍恍惚惚，是谁的脚步；

    残碗破壶，装蟑螂蜘蛛；

    辛辛苦苦，不见有生路；

    白色蜡烛，温暖了空屋。”

    我用周董古早的一首《威廉古堡》改了个打油诗甩给她。解释道：“前几年，倭乱时候的百姓家，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想必你们这些官家的公子小姐，是不会知晓的。”

    一讲到这种严肃的话题，站在道德至高点的穷人，就完全占了的上风。

    钟羽柔有点气恼，她哼地回了一句：“倭寇打到了南京，我们就在南京城内，我们岂会不知？”

    “既然知道，那钟姑娘觉得这首打油诗是不是有感而发，接不接地气？”

    她不答话了，但还是保持高傲的态度，拉着妹妹，唤着表弟说：“元郎、洁儿，我们走，去街上逛逛。”

    他们三个瘟神离开了。峻林狠命地拍了我一下肩，大笑地赞道：“小白水，你好样的！”

    我板着脸提醒道：“二木头，你以后别跟钟家人起冲突了。烦不烦？还有，你也该好好读书了。不然多丢人？”

    他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我才不去考什么狗屁秀才。小爷我以后，要考就考武状元。一样做个京城的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