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一遍，夫人及其随从在哪儿？”

    徐洛魂才不去管顾代雪的猖獗妄言，只是沉声问着自己的目标。

    顾代雪停下鼓掌的双手，拍了拍腰侧无风清响的红樱，侧对着徐洛魂，闲庭信步一般在甲板上的走来走去，全然不管脚下粘连的肉泥，和可以没过鞋底的黏稠血水。

    “师傅，你安排人手分击樱花号和失乡号，虽是无奈应对之举，却通过巧妙的调度，和神乎其神的功法技艺，差一点儿就成功实现人质的获救了。”

    说到这里，顾代雪赞赏地点点头，侧对着徐洛魂的右手伸出，悬停半空，比划出一个大拇指：

    “如果不是我手上的资源，确实比师傅你们多出太多，且有一个师叔甘效犬马之劳，还真的会被你成功救回一个。”

    “一个？”

    徐洛魂目光闪烁，沉声疑问。

    “是的。”

    顾代雪干净利落地点头，承认了暴行：

    “我把中山号上凡是夫人的人，不管是哪方势力的人都杀了，只剩下夫人和她最贴身的侍女，薛无心的老婆薛秀萍，就这两个人。”

    最后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但是徐洛魂能听出里面的罪恶和血腥，面色难看起来。

    顾代雪自顾自地说着，就像在父母面前炫耀自己得了小红花的稚龄幼童一般：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位侍女她居然是那个组织的人，暴露自己也要提前传回消息，这份意志值得赞赏。”

    他象征性拍了拍掌，然后一脸邪笑地看着徐洛魂说：

    “在那次你们与夫人和她的联络之后，我就限制了她们二人的自由，并将其分开软禁，夫人在这艘船上，秀萍在樱花号上。我还专门告诉樱花号上的黄金荣师叔，不管发生是什么事，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直接杀了秀萍。”

    顾代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个人捧着肚子痴痴笑了起来：

    “哈，本来只是想着师傅你踩中陷阱后，另一边杀掉人质再告诉你，看看你悲痛欲绝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整个人居然蹲在了地上，右手握成拳头，“邦邦邦”地捶打着血泞的肉糊地面，毫不嫌弃恶心肮脏。

    “结果没想到，金荣刚才一声吼之后，我居然撞见了薛无心来救夫人。于是，我好心提醒了这些事情，并告诉他如果不管夫人，抽身就去樱花号，也许还来得及，如果非要和我纠缠的话，那等待他的只能是具尸体了。”

    “师傅，你没看到，当时薛无心这个无心之人，脸上那左右为难的神色，哈哈哈，实在太搞笑了。还有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夫人虽然强装镇定，但也按耐不住的表情，哈哈哈，哈哈，真是有够搞笑！”

    徐洛魂目眦欲裂，右手死死握住剑柄，似乎要捏碎一样。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过去那虽然叛逆，但是三观颇正，对不公不平之事深恶痛绝的弟子，居然会做出如此歹毒的攻心之事，而且不引以为耻，反而视为笑谈，肆无忌惮地以此取乐！

    “够了！”

    一声斥责响起，打断了顾代雪的癫狂。

    一位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中年女性，从甲板上面的露台探出身子来。虽陷于敌手，身处虎穴，面容依然平静，不怒自危，视脖颈间明晃晃地刀剑如无物。

    徐洛魂见到此人，急忙大喊：

    “夫人，你没事吧？请再安心等候少许时间，洛魂一定会救你平安的，一切请以自身保全为重。”

    “呦，夫人，我允许你在露台上观看昔日护卫的下场，可没有允许你张嘴说话，影响我师傅的剑心啊，这样的人质让我很为难呢。”

    顾代雪站起身来，仰望着头顶的夫人阴阳怪气，气势上却不落下风。

    夫人先是挣扎一二，似乎身后有人在拖拽她，口中急速而清晰地传来话语：

    “顾先生，我有几句话交待洛魂，之后会安安静静看着你们解决恩怨，如果你连说话的空间都不给，那我马上血溅三尺，人头落地，让洛魂现在乖乖退走，日后再替我报仇雪恨！”

    顾代雪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其疯癫的样子，连露台上夫人身后的下属也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松开了拖拽夫人的力量，让其安然探出身子来，定定看着下面地狱一般的场景，和唯一站着的两人。

    笑完之后，顾代雪居然又“啪啪啪”鼓起掌来。

    “有意思，有意思！”

    “虽然这几天夫人给了顾某太多惊喜，但现在这一举动，依然让顾某见识到了当代东方最杰出女性的风采。可以，夫人如此气概，顾某也不会做焚琴煮鹤之举，夫人之请，顾某允了！”

    然后，他高声下令：

    “陆刃甲，你给夫人找张舒服的椅子，就放在露台上，让夫人好好看场大戏，我顾某人是如何虐杀她曾经的贴身护卫的。”

    “是，东家！”

    “吴夏眠，去通知锅炉房，马上开船，咱们离开港口，去海上飘一会儿。然后你组织人手，围追堵截那十六个摸上船的耗子，找出来后，皮相不好的扒皮抽筋，皮相好的，不管死活，赏给你们玩乐。”

    “得嘞，爷，奴才这就去办！”

    两道声音分别从夫人身边响起，前者浑厚沉重如山，后者公鸭嗓，尖锐刺耳，应是前朝大内流露民间之人。

    吩咐完毕，顾代雪才微笑着对头顶上的夫人说：

    “夫人，可以了，你说吧。”

    夫人深深地看了这位年轻人一眼，没有表示，转向了徐洛魂，神情平静，面容恬淡地问候起来：

    “洛魂，一别经年，原来你也老了。”

    徐洛魂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调气运息，寻找徒儿的破绽，可到现在都还毫无所获。听闻夫人之言，只能心里暗暗叹息，放弃了突袭的打算，肃容回应：

    “夫人，洛魂已是半百之身，该老了。”

    “你们又在说什么暗语吗？没必要了吧，都这个份儿上了。”

    顾代雪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丝毫没有无礼的尴尬和羞耻。

    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说道：

    “我找你说几句话，主要是想请你传达两个事项，还有需要你完成当年欠下的那个承诺。”

    “请夫人示下！”

    徐洛魂恭恭敬敬地弯腰前倾，聆听夫人的吩咐。

    “第一个传达事项，请给到你的未婚妻，孟玥孟家主，告诉她一句话。”

    夫人深吸口气，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托付交待出了她和爱人寄予了一辈子的希望：

    “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带领国家走向光明的未来。”

    徐洛魂浑身一震，这句话以夫人的身份说出来，具备不可估量的政治重量。可以说，在那位先生已经故去，夫人作为政治遗产的所有者，将这句话告诉孟玥，也就意味着孟玥背后的红色组织，已经有了半个国家的合法统治性。

    他深深低下头去，颤声说道：

    “洛魂，一定把话带到。”

    顾代雪旁听，只是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却没有打断。

    而说出这句话的夫人，也仿佛失去了精气神，虽然依旧镇定自若，仪态端庄，可肉眼可见的衰落感，瞒不了在场灵觉敏感之人。

    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继续说道：

    “第二个传达事项，是我如果有个万一，请你找到无心和秀萍，告诉他们，我没有责怪他们，不要放在心上。老身福薄，和先生没有子嗣，亲朋故旧多已凋零，只能烦请他们妥善处理后事，日后照料下我和先生的归去之所。”

    这次徐洛魂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顾代雪：

    “洛魂明白，不过洛魂希望能请夫人亲口对他俩说出此话。”

    而顾代雪呢？

    感受到那炙热目光后，笑嘻嘻地挤眉弄眼，不像薛无心的无心闹剧，反倒像是故意刺激徐洛魂。

    夫人笑了笑，里面多少不舍、感叹、不甘，尽数化为了释然，没有在这个事项上再多说什么：

    “最后，是你以前答应我，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也要做到的承诺。今天，我要求你兑现此承诺了。”

    徐洛魂将目光从逆徒身上挪开，仰头看着夫人，沉声回应：

    “洛魂一定办到！”

    夫人轻轻地笑了，非常温柔亲和，一如徐洛魂当年初见之时。

    “请徐洛魂以我之名，在这次劫难中，以自身性命安全为重，周全自身，一定活着回去，代替我和先生，见证国家复兴，民族兴盛，百姓安康！”

    徐洛魂热血翻涌，誓约重重杵在地上，右手首次松开剑柄，重重击打左胸心跳处：

    “洛魂，领命！”

    夫人温婉一笑，转身即隐，不再现身于露台之上。

    “乖乖，师傅，你当年和先生夫人他们关系究竟有多密切啊，这可完全是托付身后事的节奏啊。”

    顾代雪半转过身，面对着徐洛魂，如此惊叹。

    “我以为你会趁剑不在手之时，一举将我拿下。”

    徐洛魂重新握紧了誓约的剑柄，将其拔起，横立胸前。

    “唉，师傅，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要杀了你这么简单啊，以你现在的怂样儿，可不是我复仇的对象。”

    顾代雪叹气道，然后嘴角裂到了耳根，狰狞而又恐怖的笑容浮现：

    “我是要一点一点夺走你的一切，奚落你的理想，嘲讽你的观念，虐杀你所有的亲朋好友，让你痛不欲生，彻底崩坏，这才是我的目的，我的复仇啊！”

    徐洛魂默然，这个徒儿对自己滔天的恨意，从那嬉笑怒骂的字里行间渗透出来，惊天动地又浓重深厚。

    也许自己应该向师傅洛天都取取经，求教下怎么规避补天阁常常出现的师徒反目惨剧，他老人家教出自己这个孝顺温良的徒弟，应该很有经验。

    “呜呜呜！”

    一连串汽笛鸣号之声，突然这个时候响起，打断了两人中开始剑拔弩张起来的氛围。脚下船体一阵抖动，甲板两侧的光线开始发生变化，还有上层建筑里面不断传来的喧哗声：

    “船开了，船开了！”

    “这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大家聚在一起，一寸一寸搜索，把耗子全给抓出来！”

    顾代雪感受着脚下船只的震颤，满意地点点头：

    “师傅，你觉得我这些手下如何？”

    “一群亡命之徒罢了。”

    徐洛魂冷冷地说道。

    顾代雪点点头，一脸认同：

    “对嘛，师傅一语中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今天，没有明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明不白死在垃圾堆里。所以我们什么事情都敢干，什么活儿都敢接，只要自己痛快就成！”

    “我呀，绝对绝对不要活得像师傅你一样，畏畏缩缩，怯手怯脚，窝窝囊囊一辈子，到现在都还在被可笑的不杀誓约所束缚，过得疲惫痛苦，不堪重负。”

    “我确实不是一个好师傅，我的人生也确实满满都是悲剧。”

    徐洛魂接话，慢慢地说着。

    “但是我活得很认真，让自己的人生没有空虚和悔恨。”

    顾代雪笑了，自家师傅顶着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居然说自己没有空虚，没有悔恨？

    他出言讥讽道：

    “你不是后悔自己杀了那么多人吗？你不是后悔没有建立一个更美好的时代吗？你不是花了快十年的时间，来给自己赎罪吗？”

    “怎么，这会儿又嘴硬不认了？”

    徐洛魂闻言，平静地回复，而誓约黒幽剑身上浮光一般闪过流泽：

    “我确实一直在检讨自己的过去，所以花了十年时间走访天下，寻找《血名录》中人赎罪。”

    “但我并不后悔参与那场变革，并不后悔在变革中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当然也不会后悔与雪缘相识相爱，乃至最后刀剑相向，杀死彼此，包括收你为徒也是。”

    他的脸上浮现苦笑：

    “虽然你制造了如此多的动乱和血案，但如果回到过去，你出现在我和雪缘眼前之时，我还是会同意她收养你，照顾你，乃至收你为徒，传授武艺。”

    提及顾雪缘，一直嬉皮笑脸来刺激徐洛魂的顾代雪，终于扯下了面具，露出了凶残暴戾的真面目。眼角青筋暴起，扭曲成怪异的国字形，带动瞳仁上翻，整个眼睛只剩下眼白，显得异常恐怖：

    “师傅，你还敢拿姐姐来刺激我呀？”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姐毕竟是我俩师徒中间绕不开的刺。”

    “呵呵，看了师祖洛天都的特训对师傅来说很有效嘛，让师傅可以坦然面对了。哦，就说我怎么闻不到大伯那讨厌的气味了，原来已经被师傅你吃掉了。哈哈，难怪师傅突然又多了好几门奇功绝艺，成功杀到了我面前来。”

    汽笛长鸣，失乡号逐渐加速，远离了码头，进入了海天一色的黑暗混沌中。

    徐洛魂眯起了眼睛，收紧心神，不敢有半点怠惰之心来面对自己徒儿发起的心战，气机牵引之下，一个不好，就是瞬间分出生死之时。

    刚刚如果不是夫人突然插入，自己已经在四情剑怒之剑的影响下，心魔丛生，直接败北了。

    “啧啧，看师傅你如此慎重，却又自信满满的样子，看来大伯这个人肉药丸对师傅你的提升不是一般的大。那么，那个人呢？血影怎么样呢，师傅你吃了他吗？”

    徐洛魂心中一惊，视野中血色弥漫，被封禁在血色空间下方，胶状水体里面的血色人影开始挣扎，同时在另一个视角中，徐洛魂又看见了一头巨口黑色恶魔，在顾代雪的身后阴影处，对自己张开了那张巨口！

    顾代雪一见就知道徐洛魂的心防有了动摇，在这场心战之中落在了下风，乘胜追击：

    “哈哈，看来师傅你的剑心还没有完全修复嘛，那道不杀誓约果然还在束缚你。那么弟子最后一个问题，绝杀师傅。”

    顾代雪的嘴角，再次撕裂到了耳根，露出猩红狰狞的牙床：

    “师傅，你今天下令杀了那么多我的手下，估计怕是有上千之数，你为他们，登记了《血名录》吗？”

    徐洛魂身躯巨震，开战到现在一直无法顾及的念头终于浮上心间，然后那头在顾代雪身后阴影中的巨口恶魔，向着徐洛魂扑了过来，一口吞下！

    “抓到你了，我自己，哈哈，成为我的食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