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月珠疾驰而至，来到只剩下血肉一片的残骸前，决斗已经结束了。

    对战的两人相隔几步，默默站立。葬送之刃被弃置在地上哭泣，家乡悲鸣着指向地面，流淌着暗红色的泪，似乎在哀悼着那个香消玉殒的灵魂。

    李月珠蹲下身子，也不嫌恶心与肮脏，用手轻轻抚摸着地上那原本属于自己弟子的痕迹：

    “痴儿，痴儿，痴儿啊……”

    悲鸣声中，那双与晨曦相似的眸子，滚落了滴滴晶莹的珠花。

    庆云动了，被李月珠的悲鸣声惊醒，他这才恍然发现，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儿，已经无法再站在那个熟悉的位置，自己转头，找不到，看不见她了。

    他高傲挺拔的身子佝偻起来，口鼻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嘶鸣声，原本瘫软被废的左手，突然五指用力，握紧成了拳头，紧紧抓住了左腿的裤脚，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沙哑干瘪，如同刀子刮钢板一样的声音咆哮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拦着她！！！！”

    “李月珠！！！！”

    李月珠没有开口辩解，她自己也在自责。

    为何会对施展天魔吟后已经精元大损，功力不复的徒弟疏忽大意？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她在最后关头强行运转玉石俱焚的功法？

    为什么没有在她精血燃烧，冲向战场中央的时候拦下她？

    甚至，李月珠最自责的，就是为什么没有在当年刚收徒之时，就从那个家族，还有这个冲她咆哮的庆云手里，带走晨曦。

    可惜，一切都晚了，斯人已逝，香魂渺渺，连一具全尸都只剩下了模糊的残骸。

    李月珠闭上眼，将悲伤藏在了眼帘后，也不想看庆云那张痛苦欲绝的脸，和暴血猩红的眼。

    眼睛，兜不住满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淌出鲜红的血路，庆云却不管不顾，对着李月珠，发泄着无法描述的绝望与伤痛：

    “李月珠！”

    “你说话呀，说话呀！！！”

    “为什么没有拦着她，为什么要让她就这么冲过来，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人，原本就疯了，被晨曦救赎后找回了自我。而现在，又被其陨落所刺激，终于崩坏了。

    那疯癫的状况，将叶繁星从巨大的惊愕和伤悲中拉了出来，还来不及痛心和感伤，叶繁星就注意到了庆元的状态和任其发泄的李月珠。

    他将滴血的家乡归鞘，绕过身前模糊的血色残骸，挡在李月珠身前，向着发疯的庆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打开，平静地说了两个字：

    “握手。”

    李月珠睁开了眼，开始有些浑浊的双眼，望着身前又瘦削又高大的背影，复杂难明。

    庆云的疯叫被叶繁星有力量的平静声音打断，不再歇斯底里地呐喊，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那片模糊的血肉，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叶繁星等了半晌，再度开口平静地说道：

    “握手。”

    庆云依旧。

    良久后，叶繁星沉声说道：

    “她的最后心愿，是我俩能够好好握个手，道一声珍重和再见，然后就再也不要见面，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愿意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所以，今天这场决斗，到此结束。我不会杀你，也会报告给我姐，申请让圣门所有人，停止追杀，前提是你后续不再闹出事端。”

    说完，庆云没有反应，依旧痴痴看着，嘴里喃喃自语。

    叶繁星等了半晌，又说道：

    “她最后还有一件未了之事，是岩林老先生托付给她的，其遗书就在潜龙居，要交付到夫人手里。现在她无法完成了，你可以替她完成吗？”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的叶繁星继续：

    “我相信老徐会顺利救出夫人。所以后天早上，我会去潜龙居。如果你有意，请在此时点之前取走遗书，并找机会完成这份委托。如果该时点遗书还在，那么我视同你已经放弃，会自行完成这份委托。”

    “最后。”

    “珍重，再见。”

    说完，他放下了一直伸出悬浮的右手，最后看了一眼已然痴傻的庆云，回转身子，重新伸出手，拉起蹲着的李月珠：

    “婆婆，我们走吧，这里留给他们。”

    然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十里长街。

    李月珠收拾好心情，亦步亦趋地跟着，同样没有再看地上的徒弟和一边喃喃自语，说着“为什么”的庆云。

    转瞬，十里长街上，就连清冷的月，也躲在了云层后不忍再看，只剩下呜咽的风轻轻吹着，陪伴两个已经无法在一起的人。

    22：00，天都城内，前孟家临时府邸，现在的天都城防护总指挥部。

    夜幕低垂，繁星和明月都已经隐匿，而天都城各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被点亮的夜幕也渐渐恢复深邃幽黑，可这里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纷扬喧闹。

    原本儒雅出众的魔相宗宗主赵无言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对着眼前的两位老兄弟说道：

    “所以，你们真的和各国大使达成了协议？”

    薛明堂点点头，看着另一旁的孟玥道：

    “目前达成了口头合约，西方各国不再插手今晚之事。但要落到实处，还请夫人出面，调动那边组织的力量，推动E国率先签订纸质合同，进而影响其他几国，陆续完成纸面协议的签署。”

    孟玥毕竟身份特殊，有青城派背景，非圣门弟子，故圣门中人干脆默认其以补天阁下代阁主徐洛魂妻子身份，参与乃至统筹圣门事务，因而称其为“夫人”。

    而那份协议的主体，也就是军火贸易的接收方，是红色组织购买的，只是委托了圣门的名义，维护西方各国的脸面。所以各方面的协调工作，还真得孟玥出面才行，是故才有此请托。

    孟玥捻了捻垂在胸前的尾辫，带着些许疲惫地回应：

    “嗯，如果今天能够顺利结束天都城、天都卫的战事，明天我会带人，还有已经成文的合同去大使馆，正式签署协议，届时还请薛宗主和张门主陪同，以壮声势。”

    薛明堂和张先生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称是，应下此事。

    孟玥叫过旁边的干细娥，吩咐道：

    “细娥，你带两位至尊先去看看合同文本。如果有意见，今晚辛苦些，协调两位至尊与老钱那边就修订内容沟通，今天或者明日凌晨前务必达成统一意见，明天才好与西方各国落实下去。”

    同样劳累了一天，还没有深厚功力支撑，以致更加憔悴疲惫的干细娥，睁着已经兔子红般的眼睛，点头应下，没有叫苦叫累，乖乖带着薛明堂和张先生去了别院。

    赵无言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揉了揉眼睛，叹道：

    “唉，还好有夫人你所属组织的全力配合，这才控制住了事态，没有闹出大的变故。否则即便圣主如那年庚子国变一样力挽狂澜，我圣门也要去到历史的耻辱台上走一遭，老朽死后都没有脸面去见历代祖师爷啊。”

    感叹完毕，这位圣门之中以智著称的至尊，也按捺不住脾气，脱口骂了一句：

    “庆云和代血两个小兔崽子，真真不当人子！”

    孟玥没有兴趣跟着骂那两个与自家夫君关系匪浅的家伙，拿起桌上的资料，又写写画画起来，嘴上问道：

    “现在天都城内各处都已经平静下来了，各处战果和损失稍后就会送上来。只要李门主和繁星那边传来消息，确定庆云落网，那胜利就近在眼前了。但是赵门主，你可得盯紧了其他组织，避免今晚我们的胜利果实，被他人摘了去。”

    说到这里，赵无言就不困了，精神振奋地说：

    “夫人请放心，凡是今晚参与了事件的组织，我都有安排人手盯着，长久了不敢说，但至少今晚，他们动一动汗毛，都逃不出我们的眼睛。”

    说完，他也拿起一份文件开始批写，处理事务，口中还在感叹：

    “还好新华宫那边异常平静，没有直接下场，或者出手干预我们的动作，否则今晚不会这么顺利，各组织也不会因为摸不准官方的态度而有所收敛，避免和我们爆发冲突。”

    孟玥头也不抬：

    “赵门主，孟玥嫁给老徐，就是圣门自己人，话呢可以敞开了说，不用试探我。新华宫那边，确实有组织中的一位重量级人物坐镇，影响段大先生，确保了今晚行动的顺利进行。如果你有意，我可以帮你引介，不会让薛宗主难做的。”

    赵无言城府极深，并不因被戳穿了心事的而尴尬，非常从善如流地回应道：

    “那就谢谢夫人高义了。”

    “没什么，为人民出了力，守护一方百姓平安，理应获得荣耀和奖章，这乃是应有之义。赵宗主放宽心即可，我们并不是被宣传中的那样，敌视所有有产者。对于你们这类人而言，我们不是盗贼劫匪，也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这话终于还是让赵无言僵住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有些干巴巴地答复：

    “谢夫人解惑。”

    此后两人再无交谈，各自埋首于文书工作中，直到叶繁星带着李月珠来到近前。

    孟玥看见自家弟弟平安返回，很是高兴，顾不上其他，连连催促着后者讲讲本次事件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下场。

    而旁边的赵无言则有些心惊胆战。

    虽然他也是圣门八大至尊之一，且以政治和外交手腕卓越而著称，但也意味着这位在武力上有些欠缺，刚刚摸到至高的门槛。

    当他凝视叶繁星之时，感官上一直警报响个不停，警告他坐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深沉夜幕中熠熠生辉的繁星。

    天地伟力的压迫，让这个与叶繁星同境界的圣门至尊不自觉心生怯意，就像当年凝望着圣主洛天都的万剑阵一般。恐怖如巨石压在心口，伟岸至超乎想象的宏大，深深震慑住渺小的自己，让人生不起半点抗拒之心。

    赵无言深吸口气，慢慢平复下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抬头就看见了朝自己投来理解眼神的李月珠。

    两人目光交错，各自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都是老江湖，在洛天都之下做事久了的老人，对于圣门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都有了清晰的判断和认知，也在那交错的瞬间，达成了共识。

    两人不再多想，静静听着叶繁星向自己的姐姐汇报十里长街之战。

    “所以说，你以十三岁的年纪，登临了至高，然后与庆云斗个旗鼓相当，一起失手杀了晨曦，最后庆云疯了，你给他定下一个潜龙居的约定，就回来了？”

    孟玥听完，用手轻轻敲着桌子，将弟弟的汇报递进式总结成一句问话。

    “是的，我没有直接杀了他，也希望圣门不要再对庆云做些什么。”

    叶繁星点点头，沉着冷静地回应道。

    孟玥先是欣慰地笑了，自家弟弟经过此番生死搏杀，又成长了几分，然后又苦恼地用手按摩自己的太阳穴：

    “唉，如果庆云在这段期间，做些什么事情的话……？”

    叶繁星早就准备好这套的应对，毫不迟疑地回答：

    “届时，我会追杀庆云到天涯海角，誓用他项上人头挽回我的错误。”

    孟玥苦恼地晃了晃有些发张的脑袋，显见得很是疲惫：

    “你不懂，庆云的身份很好用。他在离开使馆区，去十里长街找你们之前，还和晨曦一起，血洗了八座爱新觉罗家的族老府邸，将这些前亲王府邸杀得血流成河。事情曝光后，估计不杀不足以平息那些怀旧之人的愤怒。”

    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下来，长叹一声才道：

    “我本想用他的死，一方面安抚天都城内还比较本分的前朝人员，一方面威慑新华宫还有使馆区，这样我们在天都城的活动会更加顺利，也更有利于之后南北和谈的局势。虽然还可以传递庆云已死的消息，但是终究没有亲眼见到尸首来的说服力和威慑力大。”

    叶繁星哑口无言，以他目前的阅历和见识，还达不到孟玥这种连死人都不放过的水平。

    此时赵无言开口了，有意交好叶繁星的他出来解围，还给了小老虎一个善意的微笑，示好嘴脸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夫人勿扰，繁星少爷的做法其效果也挺不错，老夫认为力度刚刚好。”

    “虽然庆云留下了性命，但人已经疯癫，这在他人看来，既是我们圣门留有余地，给了新华宫和使馆区面子，同时也彰显我们的力量，毕竟一位堂堂上议院议员，北方政府司法院的检察长，被我们弄成这样，谁都要掂量下自己的斤两。”

    “至于前朝人士嘛，呵呵，既然已经本分了，那就继续本分下去吧。”

    叶繁星闻言，对这位外表儒雅犹如前世大学教授的魔相宗宗主大生好感，友善地送上一记感激的眼神，然后才想起，这位至尊表面的身份正是天都大学政治学院的院长，于是眼神更加友善了。

    没办法，学渣能得到院长级学霸的赞扬，这好感度还不蹭蹭蹭地往上涨？

    赵无言回应一个微笑，在孟玥面前公然与小老虎“眉目传情”起来，一边的李月珠面上笑盈盈，内心则是赶紧盘算，之后的庆功宴应该以什么方式，让姑娘们入得了小星星的法眼。

    孟玥对场面上的局势和场面下的心机洞若观火，翻了个白眼。得，这傻弟弟，马上就要经受糖衣炮弹的考验了，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再多吃点苦头。

    转动着阴险念头的孟玥，面上对于叶繁星则是不动声色，只是关切地问了问右肩和后辈的伤势情况，就打发他赶紧下去休养生息，巩固至高境界。

    临到送别时，才不经意地提点一句：

    “晨曦的离去，是她求仁得仁，借你之手，早日解脱，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叶繁星默然，然后嬉皮笑脸的表情又回到那张圆圆的大脸上：

    “嘻嘻，明白的，姐姐放心。我可不想成为老徐那种苦大仇深，脸上沟壑能够夹死蚊子的人。”

    孟玥见不得有人说自家夫君的坏话，一手扬起，做势欲敲脑袋瓜子，嗔道：

    “二哈嘴里吐不出好话，讨打！”

    叶繁星抱着头，一溜烟狗窜狼刨，没影儿了。

    两位至尊看着嬉闹的姐弟俩，脸上都挂着姨母笑。

    属于他们的时代，就像天都城的今晚，就快要落幕了，而新生一代，已经茁壮成长，等待着明日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