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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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第二件求肯之事

    酒馆内一时陷入沉寂,等着先生慢慢调整自己的情绪。

    好一会儿,先生才睁开双眼,有些红肿。他不好意思地向孟家三人道歉:

    “抱歉,本人失态,让几位见笑了。”

    众人接连微笑示意,也不回应,就此带过。

    孟玥岔开话题:

    “老徐追着无心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生可愿在此小酌一二,顺便等候他们归来?”

    先生微笑着平和答应,完全不见刚才的愁苦和哀痛,可见养气功夫已经登峰造极。

    干细娥正待离桌,去柜台后面,搬来四坛清溪流泉时,突然发现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个怪人,他身量极高,身材矮小削弱的干细娥,居然都不到他的小腹位置。

    这个怪人戴着半高丝绸礼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尖尖的下巴。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长袍,却极不合身,就像尺码小了好几号,被身子撑得长袍都变了形。

    他的左手拿着一柄带鞘长剑,而右手则拿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用布包着,往外渗着鲜红的汁液。

    “啊!!!”

    干细娥吓了一跳,惊叫出声,这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猛然出现,就像鬼一样,让心志坚强的小女孩儿都惊呼出声。

    叫声惊醒了方桌三人,他们也同时注意到了鬼魅般出现的怪人。

    “无心!”

    先生和叶繁星同时叫出怪人的名字,只是先生的声音中有责备和无奈,而叶繁星的声音,则充满怒火,甚至他人还跳了起来,预备着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一雪前耻。

    剩下的孟玥则依然稳坐钓鱼台,保持自己的大家风范,只是眼睛看着那圆滚滚的布包,有些出神。

    薛无心毫不理睬酒馆内的突然混乱,他右手一抛,布包洒落着鲜红汁液,稳稳当当落在方桌上,瞬间染红了桌面。

    他双脚并立,腰微弯,右手上举平摊,做了一个西方伺者,示意贵宾开饭的动作,嘴里却冷酷无情地说道:

    “不用等了,他在这里!”

    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轰然炸响在酒馆内,让场内四人都呆呆看着方桌上还在不停往外冒鲜红汁液的布包。

    叶繁星不敢置信地看着布包,圆圆的,红红的,无数影视剧告诉他,里面包裹着的,就是徐洛魂的人头!

    老徐就这么死了?

    老徐就这么没啦?

    老徐就这样不明不白,没有半点痕迹地,离去啦?

    一股强烈地悲伤刚刚涌上心头,还没来得及从眼眶宣泄,就有一个愤怒至极的火焰,从胸口燃烧起来。

    不可饶恕!

    这个杀死老徐的人,不可饶恕!

    他右手握住家乡,马上就要拔出来和薛无心拼命,就见到一直没有动静的孟玥突然伸出娇小的手掌,一巴掌将方桌上的布包,以及里面的内容物拍了个粉碎。

    “咚!”

    一声闷响,红的绿的汁液,从孟玥铁掌下的布包中,激射而出。

    等等,绿的?

    人的大脑有绿色的成份吗?这又不是绿帽子。

    叶繁星脑海中刚浮现出这个疑问,就听见孟玥气急败坏至有些变音的高亢尖音:

    “薛无心,你个混账东西,居然偷我珍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西瓜!”

    “无心,你这个恶作剧,开的有些过份了啊。”

    徐洛魂无奈的声音,同时从酒馆暗门后面传来,让叶繁星的脑袋,宕机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新世界酒馆恢复平静。

    两边人马重新坐下,引发混乱的薛无心,完全没事人儿一样,坐在先生背后的方桌那边,身子朝向这边方桌,右手托腮,做沉思状。

    对他已经有一定了解的叶繁星猜测,薛无心其实啥都没想,只是在COS罢了。

    干细娥让出座位给徐洛魂,自己收拾清理完方桌,红着小脸,和叶繁星一起排排坐。

    在此过程中,先生一直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等到孟家四人再次坐下,脸上带着真挚的歉意,向孟家四人致歉:

    “抱歉,无心喜爱恶作剧,但并无坏心,请孟家主万勿怪责。他现在是我的护卫和私人助理,他的错,就是我的错,我代表他向孟家主诚挚道歉。”

    刚刚被徐洛魂温言软语劝下去的火气,瞬间又冒了起来,孟玥柳眉一竖,马上就要发飙。

    徐洛魂见势不妙,左手赶紧在方桌下,一把握住了孟玥的纤纤左手,用力一捏,把孟玥的话头堵了回去,引得脸颊一片绯红,而徐洛魂自己接过话头,对上了老领导:

    “先生客气了,误会已经解开,就都过去了,我们说正事吧。不知先生来此,找洛魂何事?”

    面对以前的阵营首领,多年不见的老战友,徐洛魂也没有什么心思和其追忆往昔,寒暄近况,虽然语气亲近,但终究已不是十余年前革命时期的亲密无间,生死相托。

    先生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强打着精神,肃容面目,准备开口,一只手,从后方而来,绕过颈子,直接一把捂住了先生的嘴巴。

    正是薛无心,从后面偷袭了先生!

    叶繁星的脑袋闹哄哄地,有些转不过来,明明是护卫,还是什么私人助理,反手就从后袭击了自家的雇主,这是什么操作?

    卧底、绑架、暗杀、卧底、收买等等一系列常人根本接触不到的词语,从叶繁星的脑海里如杂草般冒出来,瞬间就编织了二三十万字的曲折故事。

    直到一句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

    “先生,该吃药了。”

    叶繁星脑袋里面喧哗,瞬间就变成了青筋,汩汩直跳,他觉得,最该吃药的,就是薛无心这个怪人,其次是自己。

    干细娥赶紧奉上茶水,给先生吃药所用。

    待先生苦着脸色,乖乖吃完药,薛无心才又坐回那边方桌,这会儿不COS沉思者了,而是开始数着自己的手指头玩了起来,仿佛三五岁的稚童。

    先生见孟家四人均都脸色古怪的看着自己,脸上的苦涩又多了几分:

    “唉,实不相瞒,正如孟家主所说,本人肝癌已经病入膏肓,恐不久就将撒手人寰,但本人放心不下国政,家中夫人和亲眷无奈,再三交待无心,定期监督本人吃药,方才正是时间到了,惊扰了诸位。”

    孟家四人都感觉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为先生哀叹,革命事业未成而身先殒命,另一半很是好奇,究竟是哪位亲眷,居然能让薛无心乖乖听话?

    先生不愿再在个人私事上浪费,毕竟此次出来的时间已经过长,他省去各种寒暄,与徐洛魂同样直接的答复:

    “本次来蜀,第二件求肯之事,乃是请洛魂出山,护送本人至天都城参加和谈。”

    酒馆内一时安静,落针可闻,所以薛无心数手指头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声。

    徐洛魂的内心一阵波澜。

    天都城,他自小长大的故乡,人生最血腥,最黑暗,曾经也是最幸福生活的地方,各种往事如走马灯一样在内心深处闪过。

    然后,就定格在了孟大小姐与真实的约定上,三个月内,赴天都城,上天都山,拜见师傅洛天都。

    一切,都是为了等待此刻!

    徐洛魂向左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坐在上首的孟玥,眼神中的复杂情绪,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

    孟玥感受到了徐洛魂的注视,回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没有压力,没有鼓励,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只是很甜,很甜。

    徐洛魂收回视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复,似乎像个外人一样:

    “我拒绝!”

    先生两眉微皱,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但仍然平和,尝试着劝说:

    “洛魂,我们一起革命也有二十年了。如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国家南北分裂,北方咄咄逼人,南方一盘散沙,国将不国,而外部势力亡我国之心不死,尤其东边岛上的小鸡虎视眈眈。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我们不能让过去的心血白费,不能让以前牺牲的生命,都化作无用的枯骨啊!”

    说到这里,先生激动起来,他面色不健康的红润起来,两眼开始充血:

    “所以,我一定要拖着这具已经不行的身体,坚持到国家统一的那天,有了统一的基石,才有后面复兴和强盛的可能。”

    “但是,我一个人还是不行。洛魂,我需要你,革命需要你,中国需要你!”

    “来吧,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并肩战斗一样,请和我一起,将革命的火焰燃烧下去,撕裂黑夜,照亮这个国家的天空,唤醒四万万同胞,一起为民族的伟大复兴,献出心脏!”

    慷慨激昂的话语,一下子就将徐洛魂带回了过去的时光。

    1905年,在广州入会时的庄严宣誓。

    1906年,在香港为保护先生浴血厮杀后,维多利亚碧波荡漾的港湾上,询问何谓革命的痛苦纠结,得到答案后的坚定向往。

    1907-1910年,护卫先生在海外流亡筹措经费,在国内亲临起义战场,生死擦肩,百战百败后的不屈不挠。

    1911年,广州黄花岗的战场残骸中,收敛七十二具遗骸的惨烈和不甘。

    同样在1911年,10月10日晚上,武昌城内黑暗中的枪响,和革命成功的酣畅痛哭。

    然后,1911到1916年,天都城内腥风血雨的杀戮,以及虚幻短暂的幸福美好,还有伊人清冷温暖的微笑。

    徐洛魂闭上眼,这回在心底闪现出来的,是民国建立后,他在各地流浪的经历。

    肚肥肠满的议员,到处抓壮丁的军阀,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买办,与之对比的是,倒毙路边的尸骨,躺卧街角的社会残渣,依然在红尘炼狱下的芸芸众生。

    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自动响起:

    “我拒绝!”

    再度听到徐洛魂的答复,先生的脸红润得可怕,他正待开口,身后传来薛无心时快时慢的语调:

    “不要激动,慢慢说话。”

    话音落,一只邪恶的大手,又从后面伸来,堵住了先生的嘴巴。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先生原本红润的脸,开始慢慢平复,充血的眼睛也逐渐清明,浮现出了一丝悲哀和无奈。

    叶繁星此时好奇,也算是难得机智,给在场的双方解围,开口询问:

    “请问为什么一定要邀请老徐呢?南方这边的高手应该不少吧。”

    先生准备回话,呜呜两声后,发现薛无心毫无放手动作,连忙拍击捂住嘴巴的手,可薛无心不为所动,自顾自以快慢不一的语调说话:

    “因为南方那些人,信不过!”

    一句话,就道尽了南方革命势力的四分五裂,和先生孤掌难鸣的窘境。

    叶繁星缩缩脖子,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很失礼的问题。

    薛无心突然转头对着徐洛魂,开口说了一句话:

    “真实欠我一顿酒,你去,就销账。”

    两小听得莫名其妙,孟玥听了心生感慨,先生则是惊讶又感动,近十年的朝夕相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薛无心主动为他做些什么,而且是用自己的人情来换的。

    徐洛魂看了下薛无心那张恐怖鬼脸上,左眼的黑洞,和仅存的右眼,偏移了视线,他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我拒绝!”

    薛无心的呼吸陡然加粗,左手的无心剑已经紧紧握住,准备出鞘。

    先生的手,覆盖在了薛无心的右手上,他的手更小,无法将那捂住嘴巴的手全部包裹,但是很温暖。

    薛无心看看先生恳切不要动手的眼,缓缓松开了左手。

    他再次转头看着徐洛魂,眼中闪动了某种坚决,操着那口时快时慢,让人生厌的语调:

    “夫人说,小徐欠她一个承诺,无论何事都必须完成的承诺。来时,夫人授权给无心,无心可以要求徐洛魂,必须去做一件事。”

    徐洛魂感觉自己的灵魂还在飘荡于时空长河中,仿佛又看见了夫人那慈祥端庄的身影,他听见现实中的自己询问:

    “何事?”

    薛无心极具个人特点的声音传来:

    “护送先生至天都城参加南北和谈,并最终安全返回广州。”

    这次,徐洛魂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孟玥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朗悦耳:

    “这份承诺还是暂且记下,留待以后夫人亲自使用吧。至于护卫之事,不若先生聘请我怎么样。我带着一家四口,包含老徐在内,到先生这里混口饭吃,还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