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月21日。

    天依然阴沉，云层很厚，像个盖子，盖在灌县的上空，不见风雨，也未曾遇见阳光，只有翻涌的阴云。

    用过早餐后，不等叶繁星和徐洛魂去道场继续修炼，孟玥就叫住了他们，然后拉着全家人，在后院的竹林中七拐八拐，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

    此处应是孟家大院的西北角，翻墙出去就是金马河，以及河对岸的财神塔。

    竹林在周围小小的空出了一片丈许之地。如是大晴天，此时应该有一束微亮的光束，照射进来，在这幽深静谧的角落，庇护一方温暖和幸福。

    此处，已有一个小小的坟丘，前面立有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无字。

    孟玥有些怅然地说道：

    “之前我和老贾老方，还有贾周氏商议过，他们也同意了，就在这里，给他们三人立一个衣冠冢。”

    她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三人，看见了徐洛魂的伤感，干细娥双手捂嘴的惊讶和哀伤，还有如遭雷击的叶繁星，缓缓说着：

    “繁星，老贾说该说的，都和你说过了。所以这个衣冠冢就交付给你打理了，不要让他们失望。”

    走上前，拍拍叶繁星等高的肩膀：

    “时间不会等你，尽快长大成为可靠的男人吧。”

    接着招呼其余两人离开，给叶繁星和那三人留下空间。

    干细娥担心地看了叶繁星一眼，咬咬牙，跟在孟玥后面，徐洛魂走之前，丢下一句：

    “我在道场等你，你姐已经说了，那么你的时间确实不多。”

    叶繁星木木地看着小小坟丘，等其他人走远了，才慢慢上前，手指在无字碑上一点点划过，仿佛触碰那三人。

    “喂，老贾，你之前交待遗言的时候，可没有说过还有这样的。”

    “你们就这样开开心心在下面汇合，又在金顶岩壁下安家，还要留下我在这里给你们收拾。”

    “那我每天在这里对你们絮絮叨叨，就当是报酬了哦。”

    “你们在下面可别嫌我烦，就这样说定了。”

    小老虎无力地靠在无字碑上，声音微不可闻：

    “呐，我说，我很想你们，很想很想，你们不会笑我吧。”

    风中，传来竹林的沙沙声，似乎在呜咽。

    天色已晚，阴云散去，夜明星稀，孤单的月儿悬在夜幕上，孤芳自赏。

    孟家大院，新世界酒馆。

    孟玥和徐洛魂在柜台后持续摸鱼，孟玥在偷偷摸摸地吃老徐特制麻辣版辣条，徐洛魂老神在在地发呆。叶繁星则在口沫横飞地胡吹乱侃，自认为精彩纷呈的讲书。

    只有干细娥麻利地在客人间穿梭往来去，打扫桌子板凳和地面，收拾残羹剩饭，居然是酒馆中最忙碌，最积极，最像在做酒馆该做之事的人。

    已近打烊时刻，两小送走最后客人，收拾残局时，酒馆的的门帘又被揭开，有客人跑了进来，还险些摔倒，显见心乱情急。

    叶繁星皱了皱眉头。口中招呼：

    “抱歉，客人，酒馆已打样，请明日再来！”

    说完，才发现客人有点眼熟，可又说不出是谁，想不起名字。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这么晚，这么寒冷的天，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看样子，应该是学校的学生。

    学校？学生？

    叶繁星瞬间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

    灌县职业学校，导江书会，干细娥老哥干希宇大发神威，动手打人时，在旁边充当人肉背景墙的男学生之一。

    学生非常焦急，大冬天的，脑门上全是汗，身上的学生装还多有褶皱，显见很是狼狈。

    “请问这是新世界酒馆吧？”

    “我找徐洛魂先生和叶繁星先生，急事，人命关天，还请通传！”

    “我是徐洛魂，你面前的就是叶繁星。别急，坐下慢慢说。”

    徐洛魂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他人也三步并做两步，明明并不迅速，却一眨眼就来到了学生身前。

    也许是被徐洛魂这种奇异的走路方式和速度所震撼，又或许确实是赶来这里，实在太过劳累和辛苦。学生没有推辞，被徐洛魂拉着坐了下来，接过叶繁星顺手递来的茶壶，也不就杯，不嫌弃地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着。

    直到一壶茶水快要到底，才放下茶水，舒坦地打了个饱嗝儿，接着他就脸红地快要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因为此张方桌上，已坐了四人，一个中年男人徐洛魂，一个叫叶繁星的小鬼，这两个自己的目标，除此之外，还有排排坐在一起，身高体型相仿的两个女孩儿，他们都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刚才粗俗无礼的举动。

    孟玥扬起了眉毛，冥冥中感觉到眼前这个小子，对自己大不敬。

    徐洛魂看见学生的窘迫，轻笑着解围：

    “我记得，你是灌县职业学校的学生，我们曾在导江书会见过面。不知如何称呼？”

    学生赶紧接话，摆脱刚才的失态：

    “我叫王用全，来这里是因为干先生他……”

    说到这里，王用全突然住嘴不说，只是用眼光在两个小女孩儿身上转了一圈。

    但是在场众人，包括干细娥在内，其实都明白了来者的用意。

    干先生，显然指的是干希宇，而干希宇这位老哥，被孟大小家派去成都调查人口失踪案。

    虽然这起案子的源头青龙会，已经与峨眉派和青城派达成协议，不再形成威胁，但是另一边的哥佬会，还是要由这两派自行处理，所以干希宇在成都一直负责此事。

    如今看来，应该是有了紧急情况，逼迫干希宇采用了非常规的方式，通知了眼前的这位学生，来找徐洛魂和叶繁星。

    徐洛魂大致明白了情况，以更加平和的态度，温言道：

    “放心，这里都是自己人。”

    指向孟玥：

    “这位就是新世界酒馆的主人，也是她安排干希宇去成都探查案子的。”

    又指向干细娥：

    “这位是干希宇的亲妹妹，干希宇探查案子的当事人。”

    “所以在这里可以畅所欲言，究竟发生何事了，让希宇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才能通知我们？”

    王用全有些迟疑，看了看干细娥，依稀间确实与干希宇的僵尸脸有些五官相似。又看了看孟玥，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个小女孩儿，居然是这里的主人，还能够吩咐干先生做事。

    不过因为信息传来的内容很危险，人命关天，他也顾不得什么，索性开口说道：

    “今天，干先生通过我家在成都的一位远方亲戚，捎来一个口信，让我来这里通知你们二位先生。”

    说到这里，他又情不自禁地看了下同样五短身材，年龄尚小，配不上先生名号的叶繁星，才又继续说：

    “以下是口信的原话。”

    “这是落叶捎来的讯息，成都的案子已查明并掌握重要证据，但事泄，希宇和一位先生被困在了成都，就地潜伏，情况危急，速知会灌县新世界酒馆，徐洛魂和叶繁星两位先生至成都救援。”

    说完，一阵沉默，大眼对小眼。

    叶繁星忍不住了：

    “没呢？”

    王用全摇摇头，诚实说道：

    “没呢，以上口信就是全部。”

    叶繁星有些抓狂：

    “具体事由呢？敌人是什么情况呢？最关键的救援地址呢？”

    王用全老老实实地再次摇头，重复道：

    “没有。”

    叶繁星有口槽想吐，吐不掉：

    “成都那么大，你让我和老徐去一寸寸翻土地吗？而且口信既然那么紧急，说不定已经……”

    “闭嘴！”

    孟玥的娇喝声传来，打断了叶繁星不动脑子的无心之语。

    叶繁星还待回嘴，转过头看见干细娥已经紧紧咬住下唇，两只花骨朵般的小手，在胸前相互交错缠绕，显见得极为担心和不安，才知道自己刚才失言，讪讪地不敢再开口说话。

    掌握住局势后的孟大小姐，客气地对王用全下了逐客令：

    “口信我们已知悉，马上就会开展行动。”

    “感谢王学弟你和家人的支持，天色不早，尽快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这段时间，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出门，以免意外。”

    “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看着很木讷老实的王用全，还是聪明地听出了孟玥的赶人潜台词和安全方面的提醒，知道其中有自己暂时不能掺和的危险，也不纠缠和矫情。

    双方再简单寒暄一二，就做别，王用全自回自家。孟家四人则迅速收拾了酒馆，关门打烊，来到院内凉亭，开起会来。

    叶繁星摩挲着下巴刚刚冒头的幼芽，尝试推理：

    “口信内容比较模糊，应该是传递过程中怕泄密和遗漏，故意做了简化和模糊，确保大部分情况下的安全。”

    孟玥白了他一眼，现在能够想到，刚才为什么就想不到，还差点说出混账话来。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真智慧，与以前养的二哈，如出一辙。

    干细娥娇弱的声音响起：

    “兄长在成都置办了一处房产，准备给下一代求学用的，比较荒废。”

    这个话一说出来，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徐洛魂拿出纸笔，言简意赅：

    “地址门牌号。”

    “芳草街32号。”

    干细娥笃定地点点头。

    孟玥在旁面上不显，其实内心偷乐，干细娥对于家产很敏感，倒不是有什么坏心思，而是精细过日子的心中有数，将家庭财政大权拿捏得死死。

    所以，繁星小弟弟现在猖狂，往后日子有得苦吃。

    徐洛魂记下这个地址，看着孟玥，这位应该是最能解读这封口信之人，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说，能说多少。

    孟玥当然也注意到了徐洛魂的视线，思考一番，略作沉吟，开口：

    “这个地址不一定安全，可以去看看，但不要暴露，有可能是陷阱。”

    孟玥瞄了干细娥一眼，继续说：

    “玉林路11号。”

    “原来是孟家在成都安置的房产，用于在成都办事时居住。”

    “在遣散孟家时，我把这套房产，转赠给了干家，但挂的名字，只是一户普通人家，隐蔽性要更高，可能性更大。”

    叶繁星惊异：

    “姐，你还会弄这些？搞地下党啊，很专业嘛。”

    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说出了真相的小老虎，遭到了孟玥满头黑线的铁拳铁掌镇压。

    干细娥满心担忧自家兄长，徐洛魂见怪不怪，郑重写上了这个地址，还做了优先标记，任由两姐弟闹腾。

    闹了一阵，孟玥绷着脸，没再说房产的事情，而是直接分析起口信来：

    “这段口信中，重要的信息有查明并掌握重要证据，说明这个证据是可靠可信的，以致马上就引起了对方的反扑和追杀，有可能是文书、契约、账册等等大量无法作伪之物，也有可能是藏匿之前失踪人口，尚未来得及转移的地点，但无论怎样，应该都不会是方便随身携带的。”

    叶繁星刚才闹了一场，脑子恢复清明，跟着分析道：

    “结果事情泄密了，说明干希宇身边要不有内鬼，要不有人做事不密，被抓到马脚，也就是说除了干希宇之外，任何一人都不足以信任。”

    徐洛魂点点头，很是认可前面的分析，沉吟道：

    “关键是后面那个信息，专门点出一位先生，显得很是刻意，这里面肯定有隐含的意思。”

    说完，眼神看向孟玥，两小也随之跟上。

    孟玥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慢慢说，你们慢慢听。”

    徐洛魂和叶繁星对视一眼，知道又能触及孟玥的一点秘密了。

    “那是我邀请过来的客人，是来拿走我手上的证据的。”

    这话一出，徐洛魂和叶繁星都心中一跳。

    这话的意思，就是孟玥通过干希宇，邀请了那个红色组织来人，取走人口失踪案的证据。之后红色组织就可以通过这份证据，在三月的和谈中，取得有利局面。

    这意味着，青城派已经开始接触红色组织了吗？还是说，这也不过是大小姐伪装自己的套路，其实她本身就是红色组织的人？徐洛魂的脑海闪过如此念头。

    新情况的出现，加重了两位男性心中的忧虑。当前情况已是扑朔迷离，连任务目标都找不到，现在还需要顾及一个隐秘组织和其潜在的麻烦，纠缠到一起，情况更加复杂难解。

    孟玥见如此也无事，放开了点胆子，稍稍加快语速：

    “就地潜伏的话，意思应该是变换了身份，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中，借此隐匿自己。所以虽然情况非常危险，但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才能找到机会，通知王家的远方亲戚，来灌县找我们。”

    “兜这么大一圈儿，也说明，希宇应该还是安全的，且没有暴露风险，只是有一点让他无法应对，才需要老徐和繁星去支援。”

    这么一分析下来，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叶繁星抖机灵：

    “所以对方其实常规情况下，对老干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可能存在武功高手，老干没信心打过，所以需要老徐和我去炸场子。”

    徐洛魂闻言点头，他也是如此推理的，看来小老虎不犯傻的时候，还是挺聪明的。

    之前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干细娥，听了这么一通分析，虽然还是担心不已，但也算有底了，稍微舒缓了下紧张不安的心情。

    孟玥直接拍板：

    “就此定下，明日一早，老徐和繁星就赶往成都，首先探查那两个地址，注意不要暴露。如果都搜寻不到，那老徐便宜行事，对手大概率是哥佬会，不排除其他高手，但是冲锋陷阵的肯定是他们。”

    徐洛魂颔首，知道孟玥又在隐蔽暗示，对手主体是哥佬会，但是存在其他势力的高手介入，应该也正是这位或者几位高手的存在，才让干希宇不得不求援。

    孟玥继续说：

    “明日一早我就去苏世叔那里，借用官方渠道向成都施压，从上至下，给你们提供助力，你们可直接去找蜀地军务督办官杨森，寻求帮助。”

    想了一想，又踌躇一会儿，又再补上一道保险：

    “如果杨森有所异动，你们可联系川康编务督办刘湘，他也应该能提供一些帮助。”

    杨森，目前蜀地的最高军事长官，与文职的高官邓锡侯并足而立，是位当前蜀地的实权人物。

    刘湘，则是三年前的蜀地军政一把手，后迫于北洋政府压力，宣布下野，年前已复任川滇边防督办，但未就职，驻足大本营重庆。

    而今此人突然出现在成都，且秘而不发，可见是有什么机密要事或者大动作。

    叶繁星想到此人后世近二十余年的称号，四川王，深感当前成都的水，很深很深。

    这样的局势下，他和老徐能顺利救出老干，还有那位红色组织的来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