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洛魂有些落寞。

    眼瞅着了零，走上了与祖师爷截然相反，但殊途同归的道路，心有戚戚，叹息：

    “师太心意已决，在下也不便干涉。”

    了零轻声询问：

    “贫尼比之那人，如何？”

    徐洛魂斟酌一二，回应：

    “如今方道长，身处青龙会，有变形武器和火药护身，兼之这些年战遍江湖，状态依然维持巅峰。”

    “在下虽机缘巧合，两次在道长上讨得一些便宜，但是依然处于下风。”

    “如若生死一战，不足三成。”

    “而在下与师太切磋，赢面当在七成。

    “如师太没有更强杀招，师太与那人交手，”

    顿一顿，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一成出头。”

    场地内死寂无声。

    其余三人各有思量，叶繁星倒是真的被徐洛魂的判断吓了一跳。

    在他看来，徐洛魂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还赢了贾中华两次，结果他自己的判断，却是赢下生死战的概率不到三成。

    巨大反差让他吃惊不已，也对生死之间的差距，有了进一步明悟。

    了零秀美干裂的脸上，柔和的善意更加明显：

    “贫尼感谢施主好意。”

    徐洛魂一叹，不再言语。

    了零捡起如因剑，转向场外的孟玥，问：

    “贫尼斗胆详询，孟施主具体如何安排？”

    孟玥想了想，回答：

    “今日天色已晚，不甚方便。”

    “明日一早，孟玥就差人至县政府，送上拜帖，借口对劳工外派之事感兴趣，请县长安排与青龙会的会面。”

    “如无意外，中午时分应有结果。”

    “师太远道而来，估计食宿尚未安排妥当，要不在孟家留宿一晚？也便明日及时获取消息。”

    了零收起笑颜，恢复古井不波的庄容模样：

    “感谢孟施主赐予方便。了零是出家人，不便打扰。”

    “下山时，派内已叮嘱普照寺照拂一二，故而贫尼还是落脚此处，行的方便。”

    孟玥皱起一双绣眉，问：

    “普照寺在县外大观镇，距此颇有不短的脚程，师太何必来回劳顿。”

    了零口选佛号：

    “阿弥陀佛！”

    “出家人，还是在方外之地为好。”

    见她态度坚决，孟玥也就不再强求：

    “敢问师太可知路途？”

    了零回应：

    “贫尼识得。”

    “那就不叨扰师太啦，明日午时，孟玥在此恭候师太。”

    了零分别向三人做佛礼，转身欲走。

    这时，在旁边憋了半天的叶繁星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自己挂在心头的问题：

    “师太，你对贾中华怎么看？一定要杀之而后快吗？”

    孟玥和徐洛魂齐齐脸一黑，乖巧了许久，神经被麻痹，一时没看住，二哈又跑出来，闹幺蛾子。

    了零倒是没有生气，看着这个今天踏上修行路的后辈俊杰，低声回复：

    “他，是个好人。”

    回答了第一个，但回避了后面的问题，然后出了道场，也不等孟家人相送，一颔首，悄然远去。

    叶繁星得到了答案，却有些困惑，贾中华，是个好人？

    就他的行径，叶繁星对其贴上了大恶人的标签，更何况贾中华还是了零师太命运转折点的罪魁祸首，一直恨不得与其同归于尽，结果却给出了好人的评价？

    这个好人卡，有些莫名其妙。

    孟玥看了眼四周，心情有些不好：

    “老徐，你收拾下这里。繁星，你去叫细娥。稍等我们一起在凉亭开个会！”

    徐洛魂猜到孟玥要说些什么，有些犹豫，问：

    “让繁星和细娥参加，会不会有些早了？”

    孟玥没好气丢下一记白眼：

    “入了孟家，就是半只脚踏进了江湖，避也避不开。可以不用参与，但不能不知道。”

    叶繁星闻言，在旁边同样翻了个白眼，私下嘀咕，只是声音有点大，所有人都能听到：

    “也不知道是谁，暗中藏着，偷偷摸摸不让我知道。”

    徐洛魂头疼地扶住了额头，看着旁边打闹起来的姐弟二人。

    盏茶时分过后，孟家大院，凉亭内。

    孟家四人依次落座，刚才叶繁星简明扼要，又对自己的行为添油加醋，将道场内的事情，描述给干细娥，干细娥虽然不懂，但是暗暗记在心中。

    然后，气氛有些沉寂，因为孟大小姐鼓着脸，气愤不已的样子，谁都不好触霉头。

    还是孟玥自己忍不住了，开口低哼：

    “峨眉派真不是东西。”

    叶繁星和干细娥同时愕然，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洛魂倒是面色如常，温声提醒孟玥：

    “大小姐，毕竟是他派事务，你还是不要胡乱评价为好。”

    孟玥想起自己的青城派身份，也是一阵别扭：

    “呵，青城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掌门爷爷和师傅护着，这大院，早就不姓孟了。”

    叶繁星和干细娥同时瞪大了眼睛，这种话，孟玥公然对着自己这些人说，有些不合适吧。

    徐洛魂见两小孩茫然不解，开口解释，也是给孟玥留下调整情绪的余地，避免爆出更多不合适的信息：

    “大小姐说峨眉，是因为这次了零师太只身前来，存在很大问题。”

    两小孩儿亮晶晶的大眼神瞬间望了过来，放弃了气鼓鼓的孟玥。

    “贾中华的消息，传到峨眉派后，如果有意诛杀叛派者，那应该尽起主力，做到万无一失。”

    “考虑到贾中华的背后是青龙会这样的官方黑手套背景，峨眉掌门出面压阵，都不算奇怪。”

    “而现在只有了零师太，说明峨眉并不想直接与青龙会冲突，只将此事定义为了零，方凌峰，贾中华三人的个人恩怨。”

    徐洛魂叹口气：

    “了零师太的现状，很不乐观。”

    “禅功被破，佛心染尘，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偏偏还要她面对，曾经的夫君和心魔，做生死局。”

    “了零基本没有在这种对决下，存活的希望。”

    “唯一的可能就是贾中华留手。”

    此时，孟玥冷冷插嘴：

    “如果贾中华留手，说明他的心在了零面前，是软的。方凌峰很有可能借此压过贾中华，取得身体主导权。届时，方凌峰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与了零破镜重圆，重返峨眉。”

    “否则就是一死两命。”

    “如果贾中华不留手，了零几无生存希望，方凌峰受此刺激，将与贾中华展开更加激烈的斗争。而峨眉派，也可以用了零的死作为借口，向贾中华，不，向青龙会，名正言顺的复仇。”

    “青龙会也许会让出一些利益，作为交换。”

    “无论是哪种可能，峨眉派都稳赚不赔，即便输了，也只是牺牲一个已经破功，毫无价值的派内二代弟子。”

    “而且了零师太来此，没有峨眉派资源协助，只能到我孟家了解情况。无论我们是否主动参与，除非我们完全给了零师太一个闭门羹，否则都被迫掺和进此事，成为中间的一颗棋子。”

    “用的好了，还可以把青城派也拉下水，成为三方角力之势。”

    孟玥越说越气，话语中的冰冷逐渐明显。

    两小孩儿目瞪口呆，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叶繁星结结巴巴问：

    “姐，这会不会太阴谋论了一点？”

    “会不会是峨眉派不想理会此事，但得知消息的了零执意如此？”

    孟玥眼睛一横，凶巴巴：

    “如果峨眉不想理会此事，了零绝无可能知道此事。”

    “如果了零知道此事，必然是峨眉通知，默许她做出后续动作。”

    徐洛魂在旁边解释：

    “了零师太应该是修炼闭口禅。此门功夫讲究静，在未到一定境界前，应该尽量避免接触外人。所以一般修炼之人，在大成前，都是派内的边缘人。”

    “看了零师太的境界，应该就是在这一阶段，就被破功。所以理应是峨眉专门就此事通知了她，致使功法破碎。”

    叶繁星这才明白孟玥为何如此生气。

    不管峨眉派初心如何，是为了什么缘由。

    但是推出了零师太，搅乱三人的心神，从而达成解决二十余年恩怨的目的，还把孟家和其背后的青城派一并拉下水，这个阳谋总不是假的。

    只是这个阳谋，恶心人，非常恶心人。

    叶繁星不禁跟上孟玥步伐，低声喝骂：

    “峨眉这么没品，还算郭襄小可爱的后辈吗？果然是第三代灭绝老尼带偏了，都不是什么好人。”

    干细娥大多不懂，听得云山雾罩，不明其理。但她会看眼色和场合，知道自己的定位，所以乖乖躲在一边，只是听着，记在心里。

    另外两位孟玥和徐洛魂，则又是齐齐脸一黑，人家创派祖师怎么就成小可爱啦，第三代掌门灭绝师太，也是七百多年前的先祖，在其口中成了老尼。

    这话要是被峨眉派中人听到，不死不休都是最好的结局。

    孟玥没好气的一巴掌，打向叶繁星。

    叶繁星下意识地一闪，那个时间流速减缓的世界，再次出现，叶繁星第一次躲过了姐姐的铁拳和神掌。

    孟玥拍了个空，脸色更黑了，举起手，又要再次拍去。

    旁边的干细娥，眼看着两人动手，突然触景生情，内心想起远行的兄长，两眼汪汪，泪花子就要掉下来。

    徐洛魂头又疼起来，这不省心的姐弟。

    他伸出手，按住叶繁星的身子，强制停下了叶繁星还显稚嫩的气和神，让孟大小姐心满意足地敲打了一番弟弟，又让干细娥拭去珠泪。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会议继续。

    徐洛魂控制话题，不让偏离方向：

    “所以峨眉这次的行为，就是让了零直接碰撞贾中华，无论结果如何，峨眉都算得利。这是标准的大派思维做法，倒也无可厚非。”

    “另外了零师太入魔一事也有蹊跷，光是入魔，可修炼不出魔功，显然峨眉是早有准备。”

    “了零师太对此，应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说，僧袍染朱褐色。”

    说到这里，徐洛魂都忍不住讥讽一句：

    “毕竟如繁星刚才所说，峨眉三代和四代掌门，在元末时，已有前科。”

    叶繁星有些失魂落魄，这和他想的江湖不太一样。

    没有纵马驰骋的潇洒，没有正邪对决的恢弘，没有恩仇纠葛的快雪，只有算计，冷冰冰，如同政客一般肮脏的算计。

    这样看来，黑道上的，反而可爱些。

    也许霸道，也许凶残，但至少真实。

    虽然之前在徐洛魂介绍常识时，提及的黑道和白道，已经有所耳闻。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江湖背后的尔虞我诈，波折云诡。

    孟玥看出了他的失神和迷茫，有些欣慰和恨铁不成钢。

    这本来也是组织会议，剖析传达这次峨眉行为的背后真意，就是要让两小孩儿接触了解这些，加快他们的成长。

    当然，这其中，小小抹黑峨眉，抒发自己作为青城派一员，对其的天然敌意，也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谁让两家都在蜀地呢。

    地盘之争大过天，生存空间的争夺，无处不在。

    毕竟老祖宗之前就有名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何况，青城派乃是纯正道家，峨眉派则是道佛结合的产物，是道也是佛，非道也非佛，天然存在教义之争，不可共存。

    孟玥脑海中转着念头，口中开始提点自家弟弟：

    “繁星，你认为峨眉派做的事情，不对吗？”

    叶繁星脱口而出：

    “当然不对！”

    “不对在哪里？”

    “他们躲在背后，偷偷算计三位当事人。”

    “可是这符合江湖规矩。”

    叶繁星一愣，这什么江湖破规矩。

    徐洛魂见叶繁星完全没有理解到孟玥话语，旁边提醒道：

    “贾中华和方凌峰的事情，本就应由峨眉派自行处理，是和是打，他人不能插手。如今只不过是贾中华入了青龙会，峨眉派不方便以组织身份与其发生摩擦，所以只能放任当事人自行解决，峨眉派和青龙会都做壁上观。”

    “这对当事人很残酷，但是符合江湖规矩和道义。”

    “只是峨眉做的太过冷血直白，还阴了我们一把。”

    叶繁星涨红了脸：

    “这样不讲理的江湖规矩怎么会存在？”

    孟玥冷着脸，此时的她，是酒馆老板娘，是孟家家主。

    “因为这是江湖所有门派可以接受的共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规矩。”

    叶繁星辩驳道：

    “这见鬼的规则只保护了门派的利益，里面的人呢？他们的权益谁来保护？”

    孟玥盯着他，突然笑着问：

    “问题的答案，自然是由门派内部的门规保护。怎么？你想改变这个规则吗？”

    叶繁星语塞，他听出了姐姐话语中的讽刺。

    如今一名不值的他，何德何能去改变这个江湖。

    孟玥不理会突然失落起来的叶繁星，自顾自说着：

    “今天开这个会议，就是告诉繁星和细娥，这里面的江湖道道。”

    “谁人可定善与恶？”

    “拳头谁大谁来定！”

    “如果拳头不够大，怎么办呢？”

    孟玥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三人：

    “所以，我的想法是，谁人可定善与恶？唯我自己！”

    “峨眉派欺负了零，我看不过眼，所以要帮她，去与贾中华讨个公道。”

    “同样的，贾中华如果遭到了峨眉派的恶意暗算，我也会出手，保护贾中华。”

    “总之，既然我已在局中，那我的要求就是，他们三人，平等参与这场恩怨的解决。”

    “其他人等，都无权干涉，哪怕是峨眉派和青龙会，我说的！”

    叶繁星被孟玥铿锵有力，热血澎拜的话语，激得浑身汗毛树立，气往天上涌，刚才的失落无影无踪：

    “大小姐说得对，就是干，不虚。”

    干细娥其实没听太明白，但是大小姐的场子，她不能不捧，所以学着兄长开会时的教育，啪啪啪地双手鼓起掌来。

    一时间，凉亭内，在孟大小姐带动下，群魔乱舞，情绪高亢。

    徐洛魂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几经努力，他还是追不上这家人的脑回路，但是，对大小姐的话，莫名有些向往啊：

    “谁人可定善与恶？唯我自己吗？”

    “也很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