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繁星走在城东的街上，抱着的酒坛，很重，很重，仿佛人生，走的这条路，很远，很远，亦如人生。

    徐洛魂之后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着，抱着两酒坛，跟在叶繁星身后。

    琐事无言，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目的地，灌县职业学校。

    这是灌县城里唯一的中级学校，就坐落在城东的中心，是该区域的核心，巡逻的警察在街道上来回踱步。

    所以周边街道也是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没有遍地垃圾，没有杂乱喧嚣，只剩下校园内朗朗读书声，仿若城东的世外桃源。

    叶繁星报上孟家名号后，校门卫就爽快地放行了，并好心的指点了导江书会的路线。

    两人表示感谢后，门卫还受宠若惊，一幅有幸荣焉的样子。

    叶繁星不以为意，徐洛魂则是暗暗调高了孟家在灌县城的影响力评价。

    绕过正在跑操的操场，穿过林荫的小树林，进入一间两层清水砖叠砌，大门拱状的小楼。

    两人踩着红木手梯，登上二楼，分有四间，最里靠右的房间有门牌，上面写着“导江书会”。

    尚未近前，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争辩声，一个嗓音低沉着说：

    “当前的时代，西方已全面超越东方。如果想要奋起直追，就要想办法弯道超车。我们的优势是农业人口多，工农阶级普遍结合。”

    “那就应该深入农村，走最广大人民群众路线，充分发动工农阶级的斗争心，从下至上改造国家，成为以农为本，工业强国的东方文明代表。”

    另有一道儒雅的声音响起：

    “不，不，不，此言差矣。”

    “我中华神州陆沉，皆因东北鞑子窃取神器，歪曲圣人真意。如今光复，正本清源，重塑圣人之道，礼信仁义智，教化万民，自然再现东方古国荣光。”

    “君子，不惑于外物，否则，必国将不国。”

    “那时的我们，还是泱泱中华吗？”

    一道清朗声音附和：

    “这才是谬言。时代已经发展两千多年，所谓的圣人之言，不过是陈腐朽烂之语。”

    “西方为什么发展远超东方，就是因为他们抛弃了过去的思想，解放了民智，紧紧抓住德先生与赛先生，政治上政通人和，科学上屡屡创新，推动经济，军事全面超越东方古旧。

    “所以，我们首先应该打倒“孔家店”，推翻酸儒，放空我们的思想，再全盘学习西方先进的文明，去芜存菁，才能实现我中华民族的再次强盛。”

    那道儒雅的声音恼羞成怒：

    “数典忘祖，你们这样，是背弃先人，背弃祖宗，你们是民族的败类！”

    清朗声音提高音量：

    “你们有悖“五四”精神，你们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是吃人不沾血的封建糟粕！”

    低沉声音也抬高了：

    “都别吵了，这里是书会，大家相互理论，没必要人身攻击。”

    儒雅声音不屑一顾：

    “万民愚昧，只能由我等遵循圣人之道治理，否则七嘴八舌，颠三倒四，谈何秩序，何来管理？”

    “这点浅薄道理都理解不了，你个卖茶卖布的粗鄙商贾之人，也能与我等并座？”

    低沉声音一声暴喝：

    “曾老头，忍你很久啦，干你老娘！”

    一声“蓬”，似乎什么与什么撞在了一起，然后，几声惊呼此起彼伏。

    晴朗的声音惊叫起来：

    “干疯子，你真疯了，在这儿动手。”

    然后一个狼狈的身影，从房间中窜出，身着传统长衫，冠冕垂下来，疑似被打落，右脸颊上还有红红的印子，看起来被什么方正的事物打中，而且打的不轻。

    来人一脸羞愤，疾步而走，没注意到楼梯口的两人，就要撞在前面的叶繁星身上。

    徐洛魂细长眼神一闪，端着酒坛的右手前伸，酒坛压着手掌，手背落在叶繁星肩上，不死印法转动，发劲一推。

    叶繁星被力道一带，竟不由自主地往左侧后方跨了一大步，且偏转身子与走廊平行，刚刚好避过了撞过来的狼狈人。

    徐洛魂没有收回右手，借着刚刚在叶繁星肩上借到的一点点反震之力，右肩往后，带动右脚后滑四分之一圆，与叶繁星同时完成了身躯偏转，与走廊保持平行。

    走廊正中央就被空了出来，狼狈人快步从两人身边走过，浑然不觉刚才险些发生的交通事故，只是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旋即意识到不好，双手高抬，长袖垂下，遮住脸面，踩着手梯往楼下疾奔而去。

    然而今天，注定是他的背运之日。

    因为徐洛魂的干预，躲过了与人相撞，但自己步伐踉跄，长袖又挡住了视线，心急神乱，在手梯上一脚踩空，咕咚咕咚往下滚去，引来一片惊呼。

    徐洛魂和叶繁星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拿着酒坛，不好救助，而且人家未必领情，所以装作视而不见，鱼贯入了导江书会的房间。

    徐洛魂习惯性扫视一圈，做到心中有数，杀手老本能了。

    房间中一片狼藉，推倒的桌子，倾覆的椅子，散落的书卷，都在展示，刚才爆发的冲突，虽然短暂，但是多么激烈。

    人都四散站着，还算镇定，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的趋势。

    总有六人，四男两女，其中两个男生和女生，均做时下流行的学生装，应该是本校学生。

    另外两人，则气质各异。

    一人，微胖富态，圆脸阔下巴，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胸口还别着怀表，完全的西化打扮，如果不是一身黄皮肤和黑亮头发，完全看不出是中华人。

    另一人，干瘦，矮小，但给人一种力量爆满的感觉。

    他戴着平檐小礼帽，露着宽广的额头，眼睛深陷，眼睛窄而大圆，似猫，有神。颧骨内缩，两颊瘦俏，小巴略尖，像一颗老姜头。

    上衣黑色马褂，配圆领窄袖的长袍，下身黑色麻裤，左手拿着一本薄薄杂志《新青年》，估计这就是凶器。

    此人中不中，西不西的穿搭，在当前时代还是很标新立异的，令人印象深刻。

    所以，叶繁星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并认出了身份。

    正是昨日刚刚“恰巧”遇见，小女娃干细娥兄长，“来吃茶”茶馆老板，疑似红色组织中人。

    等等，姓干，还有可能是那个组织的人？

    叶繁星的神情精彩起来，被自己遗忘的一件事浮上心头。

    房间的众人，也在惊异此时此景，还有两人戴着酒坛的，进来导江书会。

    西化微胖男人开口问，声音清朗：

    “你们是什么人？”

    “来导江书会有何贵干？”

    不算客气，但也可以理解，现场毕竟都这番模样了，还不请自入，估计也不是什么讲究礼仪之人。

    叶繁星收起突然纷乱的思绪，朗声说：

    “受孟家大小姐吩咐，特来向导江书会送上美酒清溪流泉三坛，宝刀赠英雄，美酒送才子，请！”

    当叶繁星没了那股子痞样，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

    西化微胖男人尚未开口，就听见旁边低沉声音响起：

    “抱歉，这是我委托孟家大小姐酿制的。本想与二位老师高谈阔论，佐以美酒，也算一桩美事，没想到……”

    正是干姓干瘦汉子。

    他摇摇头，放下手中的《新青年》杂志，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张空桌，对着叶繁星说：

    “劳烦叶少爷远道送酒，烦请放在这里。”

    叶繁星和徐洛魂依言将酒送到空桌上。

    干姓汉子又转头对西化微胖男人致歉：

    “抱歉，皮老师，今日干某鲁莽，冲撞了曾老，有失礼仪，如今看来，这酒怕是喝不成啦。改日定当登门，向曾老致歉。”

    “今日书会，干某已是无颜参会，这酒作为薄礼，向皮老师及各位学生道个不是。”

    被叫皮老师的西化微胖男子，也知今日场面不好收拾，还有几位学生在场，干疯子这人确实不好留下继续参会，只能叹息一声，接受了干姓汉子的歉意：

    “也好，今日就不留希宇了，下次书会，希望继续听到你的人民群众斗争路线。”

    干希宇点点头，转过来对着其他四位学生，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同学们，救亡图存的道路，需要每个人贡献自己应尽的力量。你们作为国家的希望，期待在舞台的中央，绽放出火焰和光彩。”

    “再见！”

    四位学生或激动，或不忿，但依然保持礼貌，纷纷回礼：

    “干先生，再见！”

    干希宇对学生的异样表现不以为意，招呼角落的叶繁星和徐洛魂：

    “叶少爷，还有徐大先生，我正好有事要拜会孟大小姐，咱们同行，可好？”

    两人无异议，跟着干希宇就出了导江书会的房间。

    干希宇虽然干瘦，步子却迈得很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叶繁星迈着小短腿，步履频快，紧紧跟在身后，徐洛魂则是一脸淡然，不疾不徐，老大爷踱步般落在最后，步速却与前面两位一模一样。

    一路无言，三人径直下到一层，离开了小楼，进了来时的小树林。

    一个僻静处，干希宇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着两人致谢：

    “刚才外人在场，多有不便，敬请见谅。”

    “在下姓干，名希宇，曾侍奉孟家老主人和大小姐，担当护卫。”

    “少爷和大先生唤我希宇即可。”

    “昨日两位仗义相助，救下小妹细娥，感激不尽。”

    “拜会大小姐后，希宇讨个脸，请少爷和大先生移步敝人茶馆，品茗好茶，再让细娥烧上一桌好菜，聊表谢意！”

    叶繁星正待开口，肩上多了一只手，徐洛魂的手，当即闭口不言。

    徐洛魂微微一笑，细长的眼睛中，满是好奇和窥探：

    “你，认识我？”

    语调温和，却暗藏锋锐。

    互不相识，素未谋面，却一眼认出，何故？

    干希宇不为所动，僵尸般的脸上没有表情，仿佛没有听出徐洛魂的潜台词：

    “昨日细娥蒙大先生所救，对大先生印象深刻，描述过大先生的面容。今日一见，果符特异之象，再加上还有叶少爷从旁佐证，是故希宇断定，先生就是徐大先生。”

    “特异”两字，还加重了语气，眼睛，也有意没意地，在徐洛魂眉心间的剑痕上扫来扫去。

    他的人，就跟他的长相一样，像个老姜头，看着不起眼，其实超辣，火辣。

    徐洛魂眯了眯眼睛，眼缝更加细长，剑光，更加隐而不显：

    “为何不请大小姐？”

    叶繁星完全没有感受到，场中逐渐波动的火药气。

    闻听徐洛魂此问，心中一动，知道老徐又开始试探起自家姐姐的秘密，连忙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生怕错漏一个字，他也很是好奇。

    干希宇依然面无表情：

    “大小姐念旧情，午餐要点孟家旧人老吴的菜，照拂他家朋辈餐的生意。而晚上，徐大先生要负责大小姐的晚餐，不得空。”

    “细娥的粗浅厨艺，也入不得大小姐金口。所以只能午间，请叶少爷和大先生赴宴。”

    一句话，表明了对孟大小姐生活习惯的熟悉，也透露出自己对孟家大院日程安排的了解。

    至于怎么了解的？

    剔除在场的两人，那就只能是孟大小姐告知的，这也是一种亲近关系的展现。

    当然，有一层潜台词，估计叶繁星是看不出来的。

    他在对徐洛魂说：

    “你是大先生，我也不差，大家都是为大小姐做事。你的试探，少来！”

    徐洛魂深刻认识到，眼前人，其貌不扬，真像块老姜，又辣又犟，也多少明白了刚才的皮老师，为何脱口称呼干疯子。

    一言不合就饱以老拳，不疯才怪。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三年前，在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看到的十五位代表。

    其中一位图书管理员，与眼前的这块老姜头，性格上颇为相似。

    一时间，徐洛魂有些失神。

    波光粼粼的南湖，陈设简陋的游船，激动兴奋的代表。

    还有周边潜伏，来自各大势力，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武林好手。

    当时，徐洛魂可是见到了不少熟面孔，如果放在平时，早已刀剑啸，恩仇断。

    然而，所有人都默契地和平潜伏，并联手驱除西方探子，静静地围观和见证着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

    虽然，其中绝大部分人，并不明白这个时刻的意义。

    三年后，徐洛魂再次见到这个组织的人，有句话，憋在心头，很想问：

    “你们，做好了，登上历史舞台的准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