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2月20日，晚10点左右，月明星稀，冷风习习。

    徐洛魂跟着孟玥和叶繁星二人，从酒馆屋子的柜台侧后方，一扇隐蔽暗门出了屋，然后沿着路，在月光下走着。

    他暗暗皱眉，有两点蹊跷没想明白：

    1、他和姐弟二人非亲非故，又是初次见面，孟大小姐为何要邀请他去后院。要知道此时民风虽已开放，对于后院这种私密性质的空间还是相对保守，轻易不会让外人，尤其是陌生人踏足。所以，孟大小姐意欲何为？

    2、他刚才进入酒馆时，已经侦查过那间屋子的所有，却漏过了暗门。按照他的杀手本能和江湖经验，即便今晚有些心神震荡，不在状态，属实不应该。因此那扇暗门，应该是被高人精心设计过，并非简单门户。如此，这姐弟二人应该不是单纯的酒馆老板和店小二，会是青城派的手段吗？既如此，孟大小姐又为何轻易就暴露给自己？

    思来想去，徐洛魂不得要领，一路上也没有心绪去观察沿途环境。作为老江湖的杀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不做，这就是取死之道，死兆星闪闪发亮。

    但谁在乎？徐洛魂自己都不在乎。

    一个下定决心要死的人，谁还在乎？没有人在乎。

    “请先生入内。”

    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欢快的笑意，打断了思绪。

    徐洛魂定神，发现自己在一处旧式道场门前，门口有换鞋柜，柜上有着几双白色布鞋，尺码不一，应是特地为客人准备，而姐弟二人已在道场内伫立等候。

    这个道场与酒馆屋子相当，150平左右，没有立柱，封顶较高，但没有方桌，没有柜台，没有大红灯笼的灯具，只有墙面四角的四盏大白灯，射出亮堂堂的光束，将屋内照如白昼。徐洛魂记得，师傅介绍过这种事物，在后世叫做射灯，倒是非常贴切的名称。除此之外，道场地面铺着淡蓝色胶垫，应该是防沙防尘，又便于清洗血迹和汗渍的材料，又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该时代的产物。

    正对徐洛魂的墙面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一个大字：

    “侠”

    笔走龙蛇，行云流水，银钩铁画，铮铮傲骨，笔酣墨饱，道韵云烟。

    好字！

    好剑！

    好人！

    看着字，就看见一个清隽俊秀的道人，以笔作剑，泼墨为血，用绝顶剑法，书武林神话。

    初入江湖意气风发，波澜起伏初心不改，功成身退悠然南山。

    一剑化为一笔，一生尽在一字。

    孟玥见徐洛魂观摩“侠”字时，神情中多有赞同和认可，内心有些小骄傲，脸上盈盈笑意不变：

    “此乃先父墨宝，有一丝道韵流转，故小女子将其悬于道场，时时练武，以正其心。”

    身侧的叶繁星闻言，瘪瘪嘴，不以为然，但也没张嘴开口，应该是刚被孟大小姐的柔荑教育过，才会有些懂事儿。

    徐洛魂脱下破落的黑色布鞋，穿上合脚的道场专用白色布鞋，步入道场，在两人身前五步站定，也不做客套，语出鞘，击中门：

    “敢问孟大小姐有何吩咐，请直言，徐某人定当竭力。天色已晚，时辰不早，若就在此盘桓，恐有误小姐清誉。”

    在“孟”字上，徐洛魂加重了语气，前面多用大小姐、大小姐的称呼，现在重新变为“孟”大小姐，客气疏离之意，不言而喻。

    机锋，藏于话外；剑尖，隐而不显。

    叶繁星挑了挑眉毛，虽然不会察言观色，不太懂人情世故，但他聪慧机灵，听出了话里的潜台词。不过依然闭紧了嘴巴，此时显然不是他该掺和的时候。

    孟玥依然一幅笑盈盈的摸样，从在酒馆屋里就没变过，似乎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即便听到了徐洛魂话语中的剑，也浑不在意：

    “小女子想请先生在道场论武，赐教一二。如先生赢了，酒资免了，我也代陈坤师兄，接受你的赎罪，送先生安心上路。”

    话锋一转，语调轻快，似有好玩的事情在期待。

    “若小女子侥幸赢了，酒资须照付，不过可以先欠着。除此之外，请先生答应一件事，全力为我完成。此事不悖法律，不违道义，不涉他人，只在你我之间。具体何事暂不便告知，论武后见分晓。”

    叶繁星今晚不知多少次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这是唱的哪出戏呀？自己这个弟弟，怎么突然感觉成了局外人？

    “一向精明的姐姐，今晚这是咋啦？感觉见了这个血影后，整个人莫名奇妙起来。”

    徐洛魂这下不是暗暗皱眉，而是真的皱起了眉毛，挤成了川字型。事情的发展变化，让他有些危机感，却弄不明白危机在哪里。

    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之前成熟稳重的评价，统统都是虚伪的假象，就一个字：“妖！”

    徐洛魂灵魂深处一阵疲倦。他想不明白，老老实实的上门赎罪，任打任骂，然后自裁解脱，或者被债主血债血偿，直接抵命，多简单的事儿啊，迅速快当，万事皆虚，现在怎么搞的这么复杂。

    他不想纠结了，快刀斩乱麻，赢下论武，找个僻静地儿，脖子一抹，了事。

    “孟大小姐既已说到这份儿上，徐某人莫敢不从，请！”

    孟家道场内，叶繁星退到了场地边缘，注视着中央对立的两人，压下心中对姐姐的担忧。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亲眼见证武林高手的对决，期待万分。

    孟玥右手持刚从“侠”字下暗格取出的爱剑，直指徐洛魂，收敛起如盈笑颜，一本正经开始朗诵：

    “剑名轻竹，短剑，新制65厘米，旧制二尺三寸，净重四斤四两，剑身一指宽，轻而韧，出鞘闪出碧幽之意。”

    叶繁星闻听，眉飞色舞，两眼放光，终于忍不住高声喊道：

    “就是这个古龙味儿，太正了。姐姐威武，雄起！”

    然后四只发亮的大眼睛，同时盯向了在场的另一人。

    徐洛魂脸皮抽抽，这两姐弟脑子有病吧，无奈叹口气，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无法视而不见。右手长剑半举，与轻竹等高，剑尖相对。

    “剑名誓约，长剑，新制120厘米，旧制三尺二寸，净重十斤六两，剑身宽约三指，无尖无锋，黝黑无光似枯死木板。”

    孟玥继续，咏唱调般出口：

    “余三岁学武，五岁学剑，七年有成，打遍灌县无敌手，竟无一人可足论道。始知剑道之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实难假他人而成。”

    叶繁星兴奋极了，在旁边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天外飞仙大小姐，无上宗师大姐头。”

    徐洛魂两颊都要抽筋了。好嘛，古龙加黄易，合着你们这家子非要把格调刷到天上去呀。

    他有种弃剑而去的冲动，这论武不比了，这一屋的妖魔鬼怪都在欺负人，惹不起。

    四只亮闪闪的大眼睛，又再次盯住了在场的唯一老实人，目光炙热，仿佛在催促。

    徐洛魂把心一横，早死早超生：

    “斩天命，剑气如霜，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血泪满眶，身影暗，剑光明，苍天无情。”

    话音落，剑光起，星河瀑布落九洲。

    在叶繁星眼中，徐洛魂逼格满满的话语刚落地，自家姐姐，连同她的剑，就肉眼可见，幻化成风，吹落漫天星辰，刺向对手。

    美丽，美丽，还是TMD的美丽，这是叶繁星心中唯一的念头，奈何人生没文化，一句粗话走天下。

    当孟玥暴起攻击的那瞬，徐洛魂就知道自己又中套了。论武前动荡的心神，社死的屈辱，将心境中的皓月当空，古井不波，搅乱得天翻地覆。一时间，面对孟玥凌厉的攻势，没了专注，失去了先手。

    而在高手对决中，失去先手，意味着被动，意味着挨打，意味着一瞬间的生死。

    他在间不容发的瞬息，深吸一口气，憋在心间，压住动荡，不死印法疯狂运转。手中誓约那块仿若枯死的木头，突然活了过来。笨重的剑身却轻巧的如黎明承接天上仙露的含羞草，用宽大的剑脊和剑身，一一接住了汹涌而来的星光，逼出了绚烂璀璨后的真身，那是轻竹的剑尖。

    没有剑与剑碰撞的锵锵声，只有两人的对决，心有灵犀的安静，仿佛一出默片，上演在两人间。

    人在无声处，呼唤某人名，声在无人处，等候某人应。

    问：孟玥的剑快吗？

    答：快若星辰，迅若疾风。

    然而这样的星辰和疾风，吹不动徐洛魂这块厚重憨实的大地。

    足足30厘米的身高差，加上20余年的骨龄和经验差距，还有门板大剑和细小短剑的长度重量差。三项加在一起，让誓约就如一面叹息之墙，牢牢将攻势挡在国度之外，且因为次次撞击，所引起的反震之力，都给孟玥带来严重负担，毕竟她的身体还是太小，力量太弱。

    徐洛魂于劣势中，找到获胜之机，逐渐搬回先手。

    孟玥眼神一凝，知道再如此下去，将会失去主动，然后被纳入对手节奏，直至落败。她一咬牙，趁着优势还在己方，主动撤下攻势，回到论武开始前的位置，开始调息，准备下一波攻击。

    徐洛魂没有乘势追击。他对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可爱合法萝莉，有些发憷，妖里妖气的，摸不清套路。谨慎起见，防守为先，实力占优的他，有耗下去的资本。

    道场的安静依旧持续，旁观的叶繁星被紧张的局势震慑，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咯噔声。然后随着咯噔声消失的，还有场中孟玥的身影。

    徐洛魂瞳孔紧缩，细长的眼睛反而张得更大，这是他意志专注至极的表现。在孟玥消失的一瞬间，经验老道的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射灯！设置在道场四角，照亮道场的射灯！

    孟玥用轻竹清亮碧幽的剑身，反射了射灯的光线，在那一瞬间，遮蔽了所有注视她的眼睛，制造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视角盲区，再以极快的身法，跳出了眼睛的视线范围。

    按照师傅口中后世游戏的叫法，这是丢了BOSS的锁定！

    明白归明白，关键是孟玥身在何处，将发出怎样的攻击，徐洛魂心沉到了谷底。在这场论武中，他第一次嗅到了失败的气息，这代表着面临死亡的先兆，生死间跳舞的刺激。

    然后，似有剑身震荡，响起欢快的剑吟，传出一缕从青城山吹向尘世的轻音，入侵了他的感知，是竹林间摇曳的风铃叮叮，是竹与竹的碰撞嬉戏，是竹空心中挺拔君子在喃喃自语。

    一时间，徐洛魂的头脑一阵迷糊，时间与空间都被混淆，竟分不清今夕何年，身处何处。

    霎那间，一柄剑，从背后，刺向了徐洛魂毫无防备的右腰。

    那是轻竹，以光摄眼，以音惑感，

    那是来自孟玥的，

    必杀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