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从海平面升起。GD省某地的一个沙场已经呈现着一片忙碌的景象，晨光打在海滩，海面倒影着橙黄的朝霞，放眼望去，水天一线，无比壮观。只见海滩上的洗沙机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将“开工”的口令传给了沙场的工人。工人们听到机器的声音，小步跑向海边的沙船。沙船犹如一条大鱼，张着大嘴大口大口地呼吸，工人走进大船犹如将自己送进了硕大的鱼口，只是没过多久，大鱼又如倒胃一般，将工人一个个“吐”了出来。

    工人挑着担子往机器边跑，大山和兰花从鹭河来到这个沙场已经好几个年头了，大山胸前挂着一个小酒壶，酒壶里装着半斤白酒，挑着担子的时候走着走着便拿起酒壶咕噜咕噜喝酒，一边喝着酒一边给工友讲着鹭河的瑞峰山、猪婆和尚、革命烈士谢长祯的事迹。每次讲到谢长祯时，大山都会停顿下来，摸着眼角的泪水，呆滞地望着前方。

    兰花每次见大山停滞不前便说：“大山，一大早就喝酒，身体哪里受得了？”大山仰着头提着酒瓶往嘴里放，他脖子上的喉结随着下肚的酒有节奏地跳动着。

    大山说：“好上这一口了，不喝酒浑身不自在，不喝酒哪还有力气干活。”

    他们习惯了海边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任凭风吹日晒，日复一日，他们在海滩上走出了一条宽而长的路。只是每走一步，重担通过肩膀将力量传递给了他们粗大的双脚，双脚接到肩膀的信号后不自觉地陷在沙子里，踩出一个个宽大的脚印。

    有一次，大山仰着头喝酒，一不小心，整个人四脚朝天，如一只海龟连沙带人掉进了海里，幸好工友及时发现，纵身跳进海里把他救了上来。有人给他做心肺复苏，他狠狠地吐了几口海水，渐渐醒了过来。兰花深怕大山死了，跪在大山身旁哭成了泪人。

    大山醒过来问：“兰花，哭什么呢，我没死，还活着呢？”

    “大山你不要再喝酒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我大山福大命大，哪有这么容易死。”

    话虽这样说，可沙场的老板怕再出人命，让大山兰花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大山破口大骂，责怪兰花哭坏了，晚上硬是把兰花关在门外，不让她进屋。兰花叫大山开门，叫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哑了，工友也来劝大山，大山就是不听劝，一人坐在房里喝白酒，吃花生米。

    兰花在门外冻得瑟瑟发抖，她想起了三十年前嫁给大山的日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媒婆领着大山上家里来的。

    媒婆说：“大山会理发，跟着石鸟学了武术，身子骨好，一身的本事，总不至于家贫，这方圆十里的头发可都是他理的哩。给小孩理满月头，东家还要请他坐上席，好吃好喝招待，再说大山兄弟姐妹多，家里田土多，吃饭问题总是不愁的，嫁给大山可好着呢，没人敢欺负咱，就拿前阵子说吧，有人硬是把田埂做到大山的田里来，大山二话不说，把大树、大林、大桐几个兄弟叫来，把人打在田里，要不是邻居来劝架，搞不好要出人命，至今没人敢惹大山。”

    兰花躲在远处偷偷瞅了大山一眼，大山一表人才，不像坏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兰花的母亲冬英说：“兰花自幼丧父，家里的条件大家也都看到了，房屋小，家里空，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像样的家具了，虽然我们家穷，可兰花的祖父可是鹭河家喻户晓的革命烈士，我们一家人都忠诚老实，兰花也不例外，只要兰花同意，我没意见。”

    唯独兰花的弟弟忠明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毕竟，父亲走之后，是母亲和姐姐撑起了这个家，姐姐为了供他上学，每天天还蒙蒙亮就跟着邻居大娘大婶去瑞峰山砍柴，砍柴回来挑去街上叫卖，回家了还要下地干农活。这些忠明都看在眼里，不过忠明也争气，放学回来就帮姐姐做事，做完所有农活就把书一一拿来读，写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每回考试他都是年纪第一名，学校奖励给他的茶杯、脸盆、毛巾他都给了姐姐用。他想着等自己长大了，日后定要好好报答姐姐，可是眼看姐姐就要出嫁了，他还没有好好报答姐姐，怎么能不伤心呢。

    丈夫过世早，像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冬英得听听族人的意见，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族人出面帮忙，她可不敢半点马虎。

    族长说：“兰花是谢家的好闺女，打小吃了不少苦。人人都说兰花家贫自然不敢开口多要彩礼，就更不用提有什么好嫁妆的事情，他们都说大山娶兰花是为了省事图彩礼少。结婚嫁是人生大事，人多嘴碎，他们这么说，我们谢家可不能这样干，要让兰花风风光光地出嫁，让老刘家高高兴兴地来迎亲。”

    族长提议族人和亲戚朋友每人凑些钱，把电视机、缝纫机、收音机、单车等八十年代的稀罕物都给买齐了，作为嫁妆送到大山家去，这是冬英的脸面，也是谢家人的脸面。

    大伙都说好，都说同意。

    就这样，苦了大半辈子的冬英在嫁女儿的时候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迎亲队伍来接兰花的时候，冬英给接亲队伍一人一份酒酿蛋打赏，大伙都乐呵呵，直夸冬英会做人做事。迎亲队伍扛着电视机、缝纫机、收音机、凤凰牌单车，走过鹭河老街，十分扎眼，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谢家人打了一挂很长的爆竹，兰花就如泼出去的水，成了鹭河刘屋的人。

    忠明哭着从槐花树前，将姐姐送到了刘屋。热热闹闹的婚礼很快结束，日子终究要往下过。忠明更加努力地学习，中考那年，成绩优异的他报考了师范学校，可是过完了整个暑假，他也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有人说，是另一个富家子弟通过教委的关系，把忠明给替换了下来。忠明一直不知道内情，成天把自己关在了楼上的谷仓里，茶不饮饭不思，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冬英不止一次地站在木梯上喊忠明吃饭，忠明就是不应不吃。冬英急了，因为最近鹭河多了几个流浪汉，听说都是受了精神打击导致。无奈，她找来兰花，是兰花给忠明做通了思想工作。忠明背着包南下进了制衣厂，一干就是二十年。

    兰花嫁给了大山不久，发现大山酗酒，染上了赌博，每次赌博都输钱，让原本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电视机、缝纫机、单车都输在了赌桌上。有一回，兰花抱着年幼的儿子满堂去找大山，满堂饿着肚子，着了风寒，在兰花怀里哭个不停。大山喝了酒，输了钱，正在气头上，他从兰花怀里抢过满堂，将孩子高高举起，扬言要把孩子活活摔死，幸好被左邻右舍抢了过来，把孩子藏了起来，满堂才躲过一劫。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输光了，米缸没米下锅了。大山的母亲偷偷地装了一小桶米要端给兰花，被大山的父亲拦住了，他说子女这么多，顾得上一天，顾不上两天，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孩子都成家了，终究要靠自己，以后谁家遇到困难都不准帮忙接济，大山母亲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远远听到大山孩子正哇哇大哭。

    没过多久，村里人邀大山去广东打工，听说可以挣大钱，大山在村里呆得窝囊，便欣然答应了。出远门那天，兰花给大山收拾好了衣物，全部装进了蛇皮袋里。

    大山母亲一早端来了一碗满碗：碗里装着鱼丝、黄元米果、染红的红烧肉，这是客家人的传统，吃了满碗，寓意出门遇贵人，大吉大利。

    大山接过满碗跪在了母亲面前说：“妈，只有你不嫌弃我，心疼着我。”

    母亲扶起他来说：“山仔，你也不小了，只要你至诚懂事，妈就放心了。你要好好待兰花，没有兰花，你这个家早就散了。”

    大山说：“妈，我只是想把输的钱赢回来，没想到越输越多，我恨我自己啊。”

    大山母亲说：“快别说了，别让人笑话咱，出去了千万别玩骰子了。”

    说完，大山母亲转身穿过巷子，消失在了朦胧的清晨。

    兰花说她也要跟着出去打工，大山看出了兰花的心思说：“十赌九输，以后我再也不挨这东西了，等孩子大些我们就一起出去打工，赚些钱回来，看谁还瞧不起咱。”

    兰花要跟着出去，是想照顾大山，她知道只要她不在身边，大山肯定要成酒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大山出去打工，一年到头没有一个音讯，只有临近春节，大山才像个陌生人似的，突然出现在了鹭河。人人见了大山便说：“大山回来了，大山赚大钱了吧。”大山笑而不语，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百顺烟逢人就发，大伙接过大山的烟，打开打火机给大山点烟。大山用食指点了点对方的手说：“好了。”烟点着了，村里人吸着烟，各自走散。一年一年，孩子渐渐长大了，大山成熟了不少，可嗜酒如命的陋习一直改不了。不喝酒还好，喝醉了的大山恍若换了一个人，一会说要和村里的二牛干一架，一会说要把四斤的房瓦给捅了，话多脾气躁，每次都把兰花吓得心砰砰直跳。春节七天，除了正月初一，大山每天都喝得踉踉跄跄。

    鹭河人见了大山便问：“大山，今天喝了多少？”

    大山摆摆手说：“没多少，就喝了几碗鹭河水酒，今天的水酒铁定是放了烧酒冲缸，后劲大，头直疼。”

    因为大山喝酒的事情，兰花没少伤心，只要大山一出门，她便提心吊胆，见到了饭点大山还没有回来，她便吩咐两个儿子满堂、满红去老街找他爹回来，还找不到就自己一家家酒店寻大山。

    正月初二，去了趟娘家拜年，大山说要去办点事，趁兰花走远就径直去了酒店，点了菜，暖了酒，一碗一碗下肚，玩了猜拳，投了骰子，同桌的一位村民喝得不省人事，口吐白沫，摔倒在酒店的八仙桌旁，被人送去了卫生院。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再晚半个小时，恐怕要丢了性命。

    这一次，兰花是在卫生院找到大山的，见大山没事，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抹泪。这件事着实把大山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只是从此不敢再与那人喝酒，自己还是要喝，且越喝越凶。

    回想这么多往事，兰花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苦命的女人。寒风呼啸，她抱紧自己，哭着想到了两个儿子。此刻，满堂留在了省城工作，满红在工厂打工。再看看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女人了。

    满堂多次劝她和大山说：“我们都长大了，你们就不要到外面打工讨苦吃了。”

    可大山总是说：“能做一天是一天，我们不能给子女增加负担。”

    兰花也说：“在外面干一天在鹭河可以买一担稻谷，打工总比在家里种地强，等过几年干不动了再回鹭河养老也不迟。”

    想到两个儿子，兰花心里暖和了起来，她望着远方，海上星光点点，那是一座座高耸的灯塔，给夜归的航船照亮方向，就如人在低落时看到的曙光一样，给人力量和希望。

    凌晨两点，大山自斟自饮，几个空酒瓶打在地上，花生壳吐了一地。他眯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终于良心发现，想起了关在门口的兰花，他打开门喊兰花快些进屋，若无其事地要搂着兰花睡觉。兰花一身冰冷，钻进被窝，浑身直打哆嗦，什么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