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个月后。深秋。午后。

    布景：景同第一，三幕。皇宫。勤政殿。

    幕启时，幽王神情沮丧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耷拉着脑袋。虢公坐在左首第一张几案前，一边击缶，一边观察幽王情绪。

    幽王（唱）“巍巍瑶池啊钟鼓齐鸣，

    钟鼓齐鸣啊礼侍嘉宾。

    礼侍嘉宾啊歌声悠扬......”

    石父（停止击缶）大王！

    幽王为什么停下，石父？继续！继续！

    石父大王不是在唱歌，是在哭歌。大王饶了石父吧！

    幽王长歌以当哭，为什么不可以？

    石父自从大王废立了太子，黜置了申后娘娘，就也跟王妃，不，王后娘娘一样，脸上再也画不出一个笑来啦！大王这是何苦？何苦跟自己为难？

    幽王石父啊，我现在忽然羡慕以前的我啦！那时的我，无知无欲，无痛无喜，虽然形同行尸走肉，每一天却都没有份量，跟梦一样轻，飘着飘着就过去了。现在，我人是活过来啦。可是，活着，活着真难啊！还是死人好，往地里一躺，风吹不动，雷打不惊，火焚不热，水浸不溺，纵有蛆虫咬啮，也不觉疼痛。

    石父这么说，大王后悔了？大王还是宁愿做一个活的死人？

    幽王要么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象死人一样活着，要么，苦心劳体，苶然疲役，活着却痛不欲生。谁知道哪个才是最好的，应该的选择呢？石父，你呢？你选择什么？

    石父我吗？（思考）我选择活着，但是，终生不长大，一辈子，都是孩子，一个永远都有所求有所营，却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孩子，一根漂亮的羽毛，一个甜味的草根，一块能打起很多水漂的薄石片，一团软软的泥巴，一声悠长的蝉唱，都能够让我欢呼，让我雀跃，让我兴奋，让我神往，让我乐此不疲......咦？怎么回事？（他正说着的时候，屋内渐渐暗了下来）现在应该还是正午，至少，午牌过去不久吧？

    幽王是啊。

    卫士（自外上）禀大王，太史大人求见！

    幽王请他进来！

    卫士是，大王！（下）

    伯阳父（上，施礼）参见大王！

    幽王请坐，太史公！外面怎么回事？要下雨了吗？

    伯阳父大王没有看到吗？天降异象，臣恐怕是大不祥之兆啊！

    幽王哦？什么异象？

    伯阳父天狗食日！

    石父（惊）什么？天狗食日？

    伯阳父是啊，天狗食日！刚刚还是志得意满，红红火火的太阳，好象就在一瞬间，被天狗吃了，囫囵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天空失去了它的君王，心胆俱裂，血流四溢，漫天一片殷红，就连白色的云，也象是吸满了血的棉团，被血涨得肚滚腰圆，因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而在半空摇摇欲坠。

    幽王有这么回事？石父，我们也去看看吧？

    伯友（自外闯入）大王，恕臣无礼！大事不好，臣请大王即刻起驾，随臣往郑国避难！

    幽王避难？叔父您在说什么？

    伯友大王，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幽王我？避难？我堂堂大周天子？叔父，您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伯友（跺脚）唉！罢了，罢了！大王废了太子，黜了申后之后，臣也有耳闻说申侯每日心惊胆战，生怕大王迁怒与他。申国国小力微，臣也没太注意。没想到，申侯，申侯他！唉！

    幽王申侯怎么了？

    伯友申侯竟然勾结犬戎，一路直逼镐京来了！

    幽王

    （失声）什么？

    石父

    伯友镐京兵微将寡，不堪一战，臣斗胆请大王与伯友一起到臣的封地，同时再通知三百诸侯勤王，犬戎小儿，知道我大军集结，将望风而逃，不战自败。大王，事不宜迟啊！

    伯阳父大王，天降异象，已有警示，臣也请大王移驾！

    幽王（沉吟）我大周天子，富有四海，三百诸侯，十万甲兵，却因为一个犬戎小儿，就夹着尾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叔父，太史公，你们干脆给我拿一身女人衣服来！我宫涅为一己安危，抛弃王城，留下宗庙，舍掉子民，今后还有何面目自称天子，天下的王？还做什么男儿？

    伯友（跪下）大王，龙有困浅滩，虎会落平阳，能屈能伸，才是男儿！古时黄帝战蚩尤，九战九败，韬光养晦之后，依然能擒杀蚩尤！大王暂避锋芒，待我大军齐集，势如破竹，把犬戎小儿杀得片甲不留，八面威风，十分荣耀，自然仍归于大王，天下诸侯，又有谁敢微词二心？

    伯阳父（跪下）请大王三思！

    石父（跪下）请大王移驾！

    卫士（惊慌，自外上）禀告大王！

    幽王什么事？

    卫士王城被围！

    幽王知道了，下去吧！（卫士下）这下好了，来不及了，你们也不用费这个心了。都起来吧！跑是跑不了了，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

    伯友只有......只有......点燃烽火了！

    幽王（心虚）还管用吗？

    伯友（也不自信）希望......希望还能有诸侯领兵马前来！

    幽王（大喊）来人！

    卫士（自外上）大王！

    幽王即刻传令，点燃骊山烽火！

    卫士是，大王！（下）

    （静场。）

    石父（打破难堪的沉默）没想到，没想到，申侯他......

    幽王（叹气）这不怪他！我有言在先！人在做，天在看，看来话是不能乱说的，事也是不能乱做的。狼烟该起了吧？

    伯友是，大王。

    幽王大难来临了是吗？这殿里好象被恐惧冻成了冰，一块厚厚，重重，冷冷的冰，把空气都封在了外面，要使人窒息，战栗而死，都不需要犬戎动手啦！也不用这样，诸位爱卿！让我们耐心等待吧！石父，击起你的缶来！用你的乐音把这块坚冰打碎！来吧，来吧！（石父击缶。唱）

    “巍巍瑶池啊钟鼓齐鸣，

    钟鼓齐鸣啊礼侍嘉宾。

    礼侍嘉宾啊歌声悠扬，

    歌声悠扬啊直上九重......”

    我们的嘉宾也来啦，不过披着盔，带着甲，乘着战车，挥舞着刀剑。让我们迎接他们吧，诸位！过了多久了啊？那战马的马蹄把时间也践踏得把四脚缩在壳里不敢举步了吗？我们呢？做乌龟要做多久还要？还是没有一个诸侯来吗？（三位大臣面面相觑）

    伯友没有，大王，没有！

    幽王一个都没有吗？

    伯友（低垂着头）暂时......还......一个都没有......

    石父（放下击缶的木棒，趋前，跪倒）大王，石父请借大王宝剑一用！

    幽王哦？只听说虢公会击缶，没听说虢公还会舞剑......

    石父烽火戏诸侯，事出在石父。当日司徒大人苦谏，石父曾许诺，但有事故，石父交头给司徒大人，今天该是石父践约的日子啦！

    幽王石父啊，不关你的事！（对伯友）叔父，您老还真要虢公的头吗？

    伯友他的头？有用吗？能退围城的大军吗？能唤来诸侯的兵马吗？

    石父（羞愧万分）不......不能！

    伯友那我要他的头干什么？

    石父谢司徒大人！

    卫士（自外上）禀大王！

    幽王什么事？有诸侯来了？

    卫士没有，是申后娘娘......不......申娘娘求见大王！

    幽王她？她来干什么？叫她进来吧！

    卫士是，大王！（下）

    幽王连女人都惊动啦！我要告诉她，战争，是男人的事，请女人躲远点。

    申后（自外上，施礼）奴婢拜见大王！

    幽王王后娘娘......

    申后奴婢已经不是王后了，请大王不要再折辱奴婢！

    幽王无所谓啦！你不是王后，我也快不是大王了。大家彼此彼此，公平合理。咱俩被系在一根绳子上二十多年了，命跟血一样，都溶在了一起，拆分不开啦！王后啊，你找我什么事？

    申后奴婢听说父亲叛逆，引犬戎围城？

    幽王是，有这么回事！

    申后父亲叛逆，儿不敢避罪！奴婢请大王斩奴婢人头，以谢大王，惩父凶！

    幽王大兵一到，刀还没有加颈，怎么大家一个一个都先来请死？去吧！去吧！王后，这里没你的事！

    申后大王！

    幽王王后，去吧！去吧！记住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管名称怎么改变，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宫涅的王后！

    申后（跪下，叩头）奴婢......记住了！

    幽王（挥手）去吧！去吧！

    申后奴婢这就去了！请大王保重！（下）

    （静场。）

    伯阳父申后娘娘......确实有罪！

    幽王没有，她没有罪！有罪的是我！

    卫士禀大王！

    幽王什么事？有诸侯来吗？

    卫士......不是！......是申后......申娘娘.......在城门口，要求开门出城！......

    石父这怎么行？她要投奔申侯去？

    幽王为什么不行？女儿不投靠父亲，还能指得上谁？开门，让她去吧！

    卫士是，大王！（下）

    （静场。）

    幽王来吧，不要这么沉闷！沉闷是一把刀，比犬戎的刀还要锋利，会杀死我们大家，却一滴血都看不到。石父，请你继续击缶吧！（石父举起木棒，正准备敲下）

    卫士（上）禀大王！

    幽王又什么事？

    卫士城外申侯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挂起了白幡！

    石父

    伯友（不解）挂起了白幡？

    伯阳父

    幽王挂起了白幡？......挂起了白幡？......是我的错！我的错啊！我不该放她出去！我怎么就这么糊涂！

    石父大王是说......？

    幽王（痛苦，喃喃）除了她，还能是谁？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就象我长在我身上的一块肉，一根骨头，一个关节，她想什么，要做什么，我应该是最清楚的呀！怎么还能放她出城？！

    伯友申后娘娘？怎么会？申侯可是她父亲！

    幽王她去让申侯退兵去啦！她用她的死逼迫申侯退兵去了！是我把她送去的！一个月前，我剥夺了她的尊严，一个月后，我取了她的性命！今生，来世，我都要欠她的了！（对石父）石父啊，击起你的缶吧！她还没走远。我要唱一曲哀歌，为她送行！（石父击缶。幽王唱：）

    我采卷耳，

    不盈顷筐。

    为我怀人，

    置彼路上。

    山路崔嵬，

    我马虺隤。

    酌彼金杯，

    犹有余味。

    登上高岗，

    我马玄黄。

    极目四望，

    我心忧伤。

    峰高涯远，

    我马病殂。

    怀人去矣，

    我徒吁哭。

    （片刻的沉默。众人都沉浸在哀伤中。）好了，王后娘娘走远了！曲终了，人也该散了。看来诸侯是不会派兵来了。你们诸位，也该散了。回家去吧！各自保命去吧！诸位，就此道别吧！

    伯友什么？

    幽王你们可知道，天下间最明智的人，是谁？（石父，伯友，伯阳父摇头）不是你们！你们都太蠢啦！最明智的人，是他赵叔带。十年前，他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他走了。跑晋国去了。无论我怎么求他再回来，他都不来。他还想活着。他不愿为我送死。而你们呢？你们居然还能一直陪我到今天。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清醒，象叔带大夫一样？是时候啦！不然就晚了，再也来不及了。去吧，去吧，都回去吧！保护好你们自己，保护好你们的家人孩子！去吧！去吧！

    伯友大王！

    幽王叔父，戏诸侯的那个晚上，我已经说过了，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与你，与虢公，更与太史公大夫，都一无干系。去吧，叔父！我请求您老人家！我不想您老人家在这最后的时刻还在我身边看着我，笑话我，或者可怜我。

    伯友（沉吟）好，伯友这就去了！大王保重！（跪，拜，下）

    幽王（对石父）石父啊，你也去吧！

    石父今天的局面，都是石父一手造成。石父......不能走！

    幽王去吧！去吧！我说了，跟你无关！命令是我下的，好处是我得的，怎么是你一手造成？石父，你还没这个能耐呢！去吧，我不怪你！你让我活了！你让我达成了我活着的最大的愿望！这就够了！没必要陪我去死！

    石父大王没有石父，会寂寞的。石父陪着大王！

    幽王（对伯阳父）太史公，您老人家怎么说？白白陪着我送死吗？大周的历史，还要太史公记录，大周的明天，也缺不了太史公的那只笔。去吧！我请您老人家走吧！

    伯阳父没有大王，还要太史干嘛？太史是一定要在大王身边，记录最真实的历史的。我已经老啦！请大王允许老臣陪大王最后这一程，把我太史的使命完成，也了结这段历史！

    卫士（自外上）禀大王！

    幽王（不耐烦）又什么事？

    卫士司徒大人单人单车，出城去了，要小人等转禀大王，他若有命突出重围，一时三刻，必定举郑国车马，救大王脱险，如果战死，跪求大王务必保身全命，留待异日，为他报仇！

    幽王什么？他这不是送死？

    伯阳父我去看看！（与卫士同下）

    （远远传来喊杀声，战马嘶鸣声，金戈交击声。殿内两人神情紧张地听着这声音，直到喧闹声平息，彻底消失。伯阳父重又进来，一言不发，坐下。）

    幽王（沉默了一会儿，问）完了？

    伯阳父（沉痛）完了！

    幽王（内疚）至少......至少，他死时是个英雄！

    伯阳父英雄？英雄这两个字，在他面前，就象是砂石与泰山比高！英雄？不，他是个天神！就连天上的战神见到他都要矮三分！他单人单车，也比战神还要威武十分。他那战车，象一只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巨蟹，在犬戎的重重包围里面，横行无忌。它挥舞着两只致命的钳子，当者披靡。那城墙下，所有冲向他的犬戎兵，经过他都象是经风吹过的麦田，而且，那每一棵麦子，都被剃了头，剪了穗，再也扶不起来了。我看见那犬戎的名将孛丁，带了一队人马迎上他，他的刀刚举起，他的人头已经滚到了地上，从他脖颈里面喷出来的血，染红了他自己犹然举着的刀。那滚落的人头，眼睛里还放射着光，把恐惧象瘟疫一样播散在犬戎军中。大王可听说犬戎先锋大将古力赤？据说此人在犬戎以勇武著称，名闻西戎，无人能敌。据说他曾经一刀劈下半个月亮。所以天上的月亮现在只剩下一半啦。月亮每个月拼命想把自己的另外一半拼接起来，但是总是徒劳无功。周而复始，没有尽头。这就是那古力赤造的孽。可是司徒大人，大王，司徒大人，我们的雄狮，把他玩得象是要抓自己尾巴的狸猫一样团团转。可是，狮子有别的要务。狮子没耐心逗他了。狮子发怒了。狮子张开大嘴，一口把他撕得粉碎。然后，轮到犬戎的元帅满也速了。这三军之主，这毒蛇的头，也被他追得抱头鼠窜。是啊，他追着他，而他好象是在为他的敌人开路。他的马往哪逃窜，哪里就象大浪一样被劈开，闪出一条路来。就这样，司徒大人眼看着就要突出重围了。老虎在羊群里面，羊能怎么办呢，往老虎的嘴里送吗？它们也想活着。活着多好啊！渴了有水喝，饿了有草吃，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挨着母羊美美地睡一觉。可是，那把它们赶来的凶狠的狗，那羊群的头头，没有给它们这个机会。那领羊犬不甘心，不甘心这么看我们的司徒，在他群羊之中，咬死了他的公羊母羊山羊绵羊羚羊之后，大摇大摆地走掉。它挡不住他。狗是没有胆量去面对狮子的。狗是卑鄙的。狗汪汪地对它的羊群吠叫，给它们下命令。狗是不顾惜它的羊的。于是，卑劣的箭，漫天象雨一样，狂暴恣肆，呼啸而下。就这样，我们的司徒大人，我们的战神，我们的雄狮，和那还围着他打转的一百多犬戎兵马，包括元帅满也速，一同被万箭穿身。玉石俱焚。石头们的荣耀。玉的耻辱。我看见司徒大人，尽管浑身都是羽箭，却依然屹立在他的战车上，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鸡，竖起浑身的翅羽，随时准备给敌人以致命的一击。他人是死了，他的枪还活着。他的气势还依然山一般霸道地巍然横亘在战场上。可笑那些犬戎小儿，直到现在，还战战兢兢，心惊胆寒，甚至没人敢用目光直视他。

    幽王好，叔父！宫涅没有错看你！

    石父（泪下）司徒大人，石父欠你一条命。可惜石父的命贱，不抵您的一根毛发。

    卫士（自外上）禀大王！

    幽王说吧，说吧！还有什么坏消息，全都说出来吧！

    卫士犬戎开始攻城了！

    幽王是了，是了，瓜菜们被叔父一阵砍切，恼羞成怒了！（挥手。卫士下。）

    姒（带着伯服，从内侧右手小门上）你们大家都在这儿？外面乱哄哄的。听说犬戎打过来了？

    幽王很不幸，王后娘娘！不过确实是犬戎打过来了。

    姒（皱眉）大王，请您不要再叫我王后娘娘！这顶凤冠是申后娘娘的。戴到我头上来，只是显得滑稽。请您还给她！我不愿意作一个偷儿！更不愿意偷了人家的东西还堂而皇之地戴在自己头上招摇过市。（幽王做痛苦状）怎么了？你们大家都是怎么了？

    幽王没事......没事......姒啊，你赶紧带伯服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犬戎一进城，想跑都跑不了啦！为了我，带着伯服，快跑吧！

    姒大王你呢？你不走吗？

    幽王我......我不能走！

    姒大王不走？

    幽王我不走！

    姒大王不走，姒也不走！（带伯服坐到幽王身侧）

    幽王你这是何苦？

    姒（坦然）大王以为姒想死吗？可是姒不能走，姒也走不了！

    幽王走不了？

    姒大王，今天，是我们所有人，所有人的最后一幕了。最后的结局。我们是被设计了的。你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无从选择。毕竟，你看，我们不能无限制地演下去。他不耐烦了。大王知道王母吗？以王母的绝世姿容，尚且系不住一个男人陪她到老。同样，他，他也要抛弃我了。走？不，他不会让我走的。大王闻不到吗？空气里面，飘着烈火，屠戮，死亡，宫殿的崩塌，还有眼泪和我的血的味道。所有这些，这些，都是设计好了的！

    幽王谁？谁设计了我们？

    姒他离不开我。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手的。他创造了我。一方面，他是我父亲。另一方面，他又奸污了我。他奸污了自己的女儿。他乱伦。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的乱伦者！我，我们，都在他的手掌心。我们逃不了的。我不去做无谓的挣扎。我不愿意为他演他想看的更精彩的戏。我不想给他多余的惊喜和悬念。我就呆在这儿，哪都不去！

    幽王那伯服，伯服怎么办？

    姒（绝望）伯服......伯服也走不了的。

    幽王不！他还是个孩子！他是谁？告诉他，姒，告诉他，伯服是个孩子！他不能设计孩子！

    姒好，我告诉他。（对着虚空）喂！伯服还是个孩子！

    （静场）

    你放过他吗？他是个孩子！

    （静场）

    幽王他怎么说？

    姒我不知道。他不回答。我听不见。可是我确定他听见我了。他不敢回答我。他羞愧了。他躲起来了。

    （静场）

    请虢公带伯服走吧！（望着石父）

    石父对不起，娘娘，石父这次要辜负娘娘了。石父，石父也在彀中。石父......也不能走！

    姒（转向伯阳父）太史公大人，那这个重担只能压您老人家身上了。姒给您叩头！您老人家救伯服一命！（盈盈拜下）

    伯阳父我？这......

    石父太史公大人，死，很容易，活着，却难。石父一向不学无术，惫懒怠惰，这难事，只有您老人家堪当了。

    伯阳父好！（走向伯服）来，太子殿下，请跟老臣走吧！

    伯服（坐在父母中间，此时往姒怀里躲）不，我不走！伯服和父王和娘在一起，伯服哪都不去！

    姒（爱抚）乖，听话！

    伯服（挣扎）不，父王和娘不走，伯服也不走！（这时，外面一阵金戈交击声。接着，戎主跨进大殿，身后跟着十几个犬戎兵。）

    戎主走？晚啦！

    姒我就知道！

    卫士一

    何方妖孽，竟敢擅闯王宫？！（两人拔刀欲上）

    卫士二

    幽王（挥手拦住他们）你们家里，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娇妻弱子，不用白白送死去了！放下武器，逃命去吧！

    卫士一（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点头，心照不宣。向幽王拱手）大王，作为大王的大王，也许不是个好大王，可是作为人的大王，却是个好人！

    幽王逃命去吧！哪里还这么多废话！

    卫士二大王，我二人无足轻重，也许，没有人费心来设计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设计了。如果是，那么是被设计逃命全生还是死在这儿。我们管不了他。可是，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二人可以背叛作为大王的大王，却不能离弃作为人的大王。否则我二人纵然今天逃得性命出去，残生也不过是用来唾弃自己罢了。

    卫士一这样的苟活，小人们不能取！就算我们也被设计了吧！（两人说完，一声呐喊，拔剑冲向戎主。戎主也似乎为他们的气势所折服，不由自主退后几步。他身后的十几个戎兵一涌而上。双方打斗。两名卫士被乱刀砍死。随后，各有两名戎兵，左右包抄，两把刀架在石父脖颈，两把刀抵着伯阳父后心。）

    戎主（哈哈大笑，得意）宫涅，宫涅，你还拿得出人来送死吗？

    石父大王，石父最后为大王击一次缶吧！（举起木棒，击缶）

    幽王石父，谢啦！只要一听你击缶，心就觉得安宁！

    戎主（对石父，轻蔑）哼！亡国之音！......停下！我命令你停下！（石父击缶如常。戎主走到他身后，拔刀，从石父后心捅入，刃穿过前胸而出。）

    石父（拿着木棒的手犹然举在半空，嘴角流血）大王......石父......对不起......大王了......

    戎主（拔出刀）去死吧！（石父扑倒在几案上。死。木棒落地。几案上的缶被他推出，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姒掩住伯服的眼睛。伯服却推开她的手。）

    伯服娘，不怕！伯服保护你！

    伯阳父（石父的缶在地上打着滚，转着圈子，停在伯阳父的脚下。伯阳父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他身后也还有两把刀抵着他，颤巍巍地低头，弯腰，捡起缶，一手指着戎主，厉声，睚眦俱裂）犬戎小儿，竟敢杀我大周公卿！我跟你拼了！（他一手举缶，扑向戎主。他身后的两名戎兵举刀欲斫，戎主挥手示意，拦住了他们。伯阳父扑到戎主面前，举缶砸他。戎主并不闪避，反而一手把他抱住。缶击在戎主额头，出血。同时，从侧面，可看到他手里的刀，穿过伯阳父的后心。戎主轻轻一推。复一脚。伯阳父扑地。死。）

    幽王（拿起几案上的剑，拔剑出鞘）宝剑啊宝剑，你躺在这几案上，多少年了？从我记事起，我就看你躺在这儿。也许，从我父王，我爷爷，我太爷爷，一直追溯，追溯到三百年前，你就一直静静地躺在这儿，忍受着寂寞，忍受着被当作一件无用的摆设，忍受着空有满怀壮志却终生埋没剑鞘不见天日，忍受着徒然怀念的遥远的厮杀和敌人的鲜血。今天，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今天，你将展现你的光华，你将舞动你的精神，你将饱饮敌人的鲜血！（把剑鞘扔在地上，对姒）姒啊，原谅宫涅一次。宫涅要当一次逃兵啦！请你不要鄙视他！宫涅可以死，但是宫涅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和伯服死却无能为力。宫涅做不到。宫涅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要来勉强你。很残忍是吧！也许这也是他的设计？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他大踏步走向戎主）

    姒大王！（幽王站住，回顾。姒冲他凄然一笑。）大王，自小语妹妹走后，姒为大王，练习了几个月的笑了，可是总也没有自信，怕它太丑，怕令大王失望。姒本来以为有的是时间。可是现在，没有了。姒的时间也被设计完了。姒谨以这还不完美的一笑，送大王一程！

    幽王（开心地笑）美！真美！

    姒真的吗，大王？

    幽王美！一笑可倾国！宫涅这一生，有了你，有了你的这一笑，也就是真正活过了。姒啊，你看，归根结底，人只能象死人一样活着。追求不一样的生，不过是召唤死的提前降临。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愿意做一个活人死去，而不是做一个死人长生。（他说完，剑指戎主。戎主手一挥，七八个戎兵围住幽王。幽王力战，刺死四个戎兵，自己也浑身浴血，伤多处，腿被刀砍伤。他单膝跪倒，以剑拄地，支撑自己的身体不使它倒下。剩余四个戎兵围住他。戎主挥手，示意戎兵退下，持刀走向幽王。幽王对戎主）本王眼里，你不过是只小小的跳蚤！你真以为你能蹦多高吗？我大兵一到，管保你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戎主你的大兵？他们在哪呢？恐怕，现在死无葬身之地的，是你宫涅吧？跪下来，跪下来求饶吧！认我做父亲！发誓从此效忠我，听我的话，象我的儿子一样！本王保证不杀你，保证这大周的王位还由你来坐！

    幽王你？你不配！

    戎主（手抚刀）我这把刀，今天要第一次涂满所谓天朝大国的君王的血了。刀啊，刀啊，你也不虚此生了！

    幽王可惜啊，你不配杀我。我还没赐给你这个资格！（挥剑，自刎，倒地）灵魂从伤口往外挤，原来是这样的，就象分娩，孩子要出母体。出口太小，而灵魂太庞大了......好了，好了，孩子......出来了......（死。）

    伯服（从姒怀里挣脱，跑到幽王身边，伏在他身上，摇晃他）父王！父王！醒醒啊，父王，伯服保护你！

    戎主宫涅啊宫涅，你得意得太早了！我虽然杀不了你，但是我可以杀你的儿子！（以刀刺伯服。）

    伯服啊！......娘！......螃蟹......拧我......（趴在幽王身上，死。）

    申侯（自外急入）刀下留人！不得杀我王上！（进入大殿，看见满地的尸体。跺脚，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我意原不过纠王慝，谏王听，这下却留下篡逆弑君的骂名，这个污痕，千年万世，也洗不干净了！（对幽王，跪下）大王，臣救驾来迟......

    戎主恶心！你们周人，真让人恶心！杀就杀了，叛就叛了，还非要假惺惺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给谁看？（大声）喂！这儿有人在看吗？哦！对了，有的！你看，那个女人！她在看？或者，她在审判？

    申侯（站起来，指着他）连孩子都杀！你还是人吗？（看见姒）她！你为什么不杀她？

    戎主（望着姒）你倒提醒我了！不过，女人不是用来杀的。尤其是这样的女人。要杀，你自己杀好了！

    申侯好！（走到姒面前，拔剑指着她的咽喉）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

    姒（望着他，平静）是！是我！是我带来的！

    申侯也有我！我们是同谋！我们是自己的耻辱！

    姒可以这么说。

    申侯大周是一块玉，完美无瑕的玉。

    姒是，是一块玉。

    申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是不能带有疵点的。我们，我们自己，可以丢脸，但是，不能给国家丢脸，可以脏污，但是，不能脏污国家，可以被人唾弃，但是，不能让国家被人唾弃，你明白吗？

    姒（点头）我明白！

    申侯你明白我就放心了！因为，（他无力地垂下剑）我杀不了你......（戎主在他身后哈哈大笑。申侯转身，面对他）你笑什么？因为我不能杀一个女人？

    戎主我笑，是因为我看懂你们了！你们，是一个懦弱的族群，是一群懦弱的可怜虫！你们的男人，有一颗懦弱的可怜的心！我笑，是因为，我看清了这大周，必将是我囊中的一块肉，任我宰割任我啖食的肉！

    申侯你错了！我们可能会犯错，象我一样，不该引狼入室，可能会有软弱，那是因为我们有一颗人的心，但是，我们既然能引狼，也能杀狼！你小心吧！

    戎主杀狼？老头儿，你痴人说梦吧？你们，你看不清楚吗，你们自以为的文明，实则不过是被驯化，当狼摇起尾巴成了狗，豪猪圈在圈里化作肉豚，山鸡飞下山来变为家禽，当你们没有了牙齿，失去了鬣甲，也飞不起来了，结果，毫无悬念，你们只能是我案板上的肉！

    申侯那我们等着瞧吧！（下）

    戎主（挥手，戎兵下。他走向姒）现在，就我们两个了！

    姒（平静，面无表情）你错了！

    戎主我错了？

    姒你看不见吗，那么多活人，死人，凡人，天神，还有他，自以为设计了所有人的他，他们都在，在看着你我！（对虚空）这场戏，怎么结束呢？你设计好了吗？还是你也面临绝境，无所适从？连一个孩子，你都不放过，我就这么让你为难吗？（顿）要我帮你？好吧！好吧！

    戎主你搞什么鬼？

    姒（不理他）来点儿雨吧，河伯爷爷！把这燃烧的战火熄灭，把这漫天的血腥洗干净，把这充满人间的罪恶，虚伪，欺骗，战争，杀戮，谎言和哭泣都冲进阴沟沟里去，还它一份真和美吧！（顿。没有动静）你这个又老又丑的独眼骗子，你还没找到你的雨吗？（霎那间，电闪雷鸣。大殿里下起了滂沱大雨。河伯在雨中出现，怜悯地望着她，不说话。姒望着他笑）你还生我的气吗？（河伯摇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对地上）虢公！虢公！你也起来给我击一次缶吧！你以为你死了就能偷懒了吗？

    石父（从血泊中爬起，欠身）是，娘娘，石父不敢！（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缶，和击缶的木棒，走回他的座位，开始击缶。整个动作都很缓慢。缶声响起。）

    姒（喃喃，象是梦呓）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

    再笑倾人国

    戎主好一个“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姒从此后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戎主好了，你的戏演完了！

    （他走向姒。姒软绵绵地倒在几案上。血从她的嘴角和胸口流出。

    （幕在缶声和姒的梦呓中闭。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