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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江湖有长歌

    刘翠花和裁缝铺陈姓东家似乎有点不清不白,这事儿两条巷子人尽皆知,石不凡也有耳闻。

    裁缝铺子主家原先姓赵,赵老头膝下只有一女,后来招了位姓陈的读书人做了上门女婿。老人归西后这铺子就姓了陈。那赵家女儿自小身体孱弱多病,成亲多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后来病情更重,长期卧病在塌,需整日伺候。这赵姓女子奄奄未死,已有媒婆暗自寻来,张罗着给陈云扬续弦。不过,这人也颇重情意,登时斥责说媒之人,言道:发妻尚在,提续弦之事岂不是咒我内人早亡?此事传出,闻者无不交口称赞。一条巷弄里的女子妇人们更是将他视作百年难遇的‘良人’典范,俱恨不得委身与此人。

    姓陈那厮,名‘云扬’,刘翠花第一次做活回来就同儿子唠叨:听听人家的名字——云扬,云摇风扬,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名字。又说,陈掌柜模样好、性子好、待人和善、心地善良····。初时石不凡不在意,次数多了,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就抽空跑去裁缝铺瞧一瞧那个让娘整天念叨的家伙到底是个啥东西。

    陈云扬是个高高瘦瘦、文文绉绉的中年人,人模狗样也算周正,说话也确实斯文清淡,很有几分书卷气。

    流言蜚语乍起之时,石不凡也曾和娘亲商量着换个营生。

    即使自己问心无愧,可那些闲言碎语终究有碍脸面。

    刘翠花瞪眼道:你若能找到这么高月钱,又不累人的活儿,老娘就听你的。

    一句话把石不凡噎得再不敢提这茬儿。

    满肚子火气,对姓陈那厮心生憎恨,可裁缝铺子开在柳树巷,也不好去别人地盘闹事,只能希冀着哪天这个陈云扬进花石西街逛荡,自己从背后拍上一砖头,再打个半死,才算解气。

    气归气,恼归恼,石不凡也曾认真思量过这事儿。自己娘才三十出头就已守寡多年,自己真的要让她孤寡至终?虽然能落得美名,可耗尽数十年光阴就为落下一个好名声?若是没有中意之人也还罢了。而若有了彼此情意相投之人,却被至亲之人生生阻隔。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情意相通却似同阴阳相隔,很是伤人的。同一街巷里宋寡妇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妇人年轻守寡,后来和一个鳏夫相互对眼,家里子女嫌名声不好,拆散两人不说,且将男人打断了腿。宋寡妇心死如灰,每日待在自家院子里极少出门。等女儿出嫁,儿子娶妻生子,就在儿媳生产当日,妇人看了一眼孙子,出门吊死在城外树林。

    石不凡至今记得宋寡妇那副死气沉沉的惨淡情景,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

    虽然希冀自己娘能守寡至老,可心底并不愿看着含辛茹苦抚养自己的娘惨淡至死。

    若娘与那人真心意相通,执意改嫁,自己也就遂了她的心意。

    “爹,你又胡说八道。”坐在旁侧的柳芽儿见状赶忙斥责养父,又劝解少年,“石头别生气,就当我爹放了个····。”扭捏一番,后面那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放了个啥?”黄渝大恼,气咻咻骂道:“死丫头,净向着外人,白养活你了。”

    闺女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骂归骂,黄渝也没生气,瞧见自家闺女的娇憨模样,忍不住咧嘴嘿嘿笑,眼神里尽是宠溺。

    “想要我照应,总要给些实在东西,两壶酒是甭想。”

    黄渝饮下碗中酒,白净修长手指拨弄着自家粗瓷碗。

    石不凡知晓他不会轻易应承,讲出多年的盘算。

    “等我回来,给你养老。”

    “噗!”

    黄渝喷了石不凡一脸酒水。

    “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旁侧柳芽儿听得分明,俏脸蓦地生起两朵红云,似水美眸望一眼少年,赶忙低头。

    抹了抹脸上的酒水,石不凡没接腔,低头喝酒。

    “我听清了,你说要给我养老,是不是?”黄渝哈哈笑道:“我有闺女,招个上门女婿就能养老。不用你这兔崽子操心。不过,你能说出这话我心里舒坦,没白教你这个徒弟。”

    性子温婉的柳芽儿却突然发了怒:“招什么招,招来你嫁,反正我不嫁。”

    黄渝被闺女的勃然大怒吓了一跳,讪讪道:“我倒是想嫁,得有人要啊。”

    蓦然想起一桩往事,黄渝神色一黯,喝了口酒,拿起筷子却见两个盘子连根菜叶子也不剩,便使唤闺女去炒花生米下酒。

    少女冷着脸起身去往灶屋。

    屋内只剩两人,老泼皮伸头凑近小泼皮,咧嘴嘿嘿笑道:“你给老子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我家柳芽儿?”

    “噗~!”也是一口酒喷出,喷了黄渝一脸。

    老黄鱼看一眼少年哭笑不得的神情,顾不得抹脸上的酒水,瞪眼道:“难道不是?你俩见了面就眉来眼去,当老子看不见呐!”

    石不凡气骂道:“放狗屁,你何时见我俩眉来眼去了?”

    老黄鱼慌忙嘘声,瞧了瞧灶屋的门,压低声音道:“你这小子不是脸皮薄的人,看上了就痛快说,招上门女婿也只是嘴上说说,不当真。”

    石不凡无奈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他眼里,少女依旧是那个蹲在墙根,满脸委屈与恐惧的小丫头。

    “怎的,还看不上?”放下酒碗,黄渝骂骂咧咧道:“我家丫头模样多好,等几年长开了会更俊,比你娘都俊。你这兔崽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瘦得像条干狗。”

    石不凡翻了翻白眼,正央求人家,不能计较这一言半语。

    前些时日母亲刘翠花也提到过柳芽儿,也如当前类似的话,说柳芽儿模样秀气,长大定然是个美人儿。性子贤淑,人也勤快,讨来做媳妇定然不会差的。说这话时瞅着儿子,似乎在等回音,似乎只要儿子点头,说不得就立马找人提亲去。

    石不凡顾而言他,装聋作哑。

    被问急了,便说柳芽儿比自己大三岁,自古都娶年少妻,哪有讨来大姐做媳妇的道理?母亲却说‘女大三抱金砖’,发家又旺夫,还懂得心疼人,这可是上等姻缘,良配啊。

    石不凡故技重施。

    刘翠花终于恼火,揭穿儿子老底,别以为老娘不晓得你的心思,苏家那个小妖精和柳芽儿一般岁数,你怎不嫌弃?再说,她的模样比柳芽儿强在哪里?人家那门户能瞧得上咱?你再多瞧几回也娶不进门。

    石不凡像是在众目之下被剥得净光,终于面红耳赤,拍屁股逃之夭夭。

    惹得刘翠花在身后好一阵骂。

    两人不再说话,互瞟一眼,相互厌憎。

    过会儿,石不凡轻声道:“这些年我和娘能过得安稳,我心里清楚。自小跟着你没少混吃混喝,这次再央你照应几年,以后给你养老送终也算是理所应当。也别过意不去,就只当我是在还账。”

    “还啥账,等回来请老子喝几壶好酒就两清了。”黄渝端酒碗掩饰自己眸子里的水雾,滋溜了一口,咧嘴笑道:“这事儿我应承了,除非是我死了,不然决不会让你娘出事儿。”

    沉默片刻,他轻声道:“用不着你给老子养老送终,若是以后真有了出息,照应柳芽儿一二,别让她在夫家吃苦受欺负。”

    石不凡没有言语,端酒碗和老黄鱼一磕,一饮而尽。

    柳芽端了一碟花生来,浓香里尚有温热。

    “柳芽,再买两壶酒去,我和石头还没喝够。”

    “爹,你还有买酒的钱?!”

    “去赊账,卖酒的孔老四敢说个不字,老子明天砸了他的小酒馆,咱又不是欠账不还的无赖货。”

    少女撇撇嘴,出门去了。

    酒买回来,老黄鱼却喝不下了,他似乎是真的老了,酒意薰薰,也不再吹嘘昔年街头巷弄里的英勇豪迈,自顾自的絮叨一些过往的人和事,也絮叨一些往日的蝇营狗苟,絮叨着、絮叨着就趴在桌子上,又瘫倒在地上。

    翌日清晨。

    石不凡在早饭后将准备远行的事说给娘听。

    刘翠花略作思索便点头答应,儿子已经长大,总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古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荡一番总归是好事,说不得就能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回来。

    家里的事算是安置妥当,至于那老色胚会不会信守承诺?这点石不凡倒不担心,尽管黄渝这人卑鄙、无耻、下流、猥琐、龌龊····,但一旦答应,用黄渝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一口吐沫砸出一个坑’,应承下的事儿必会尽心尽力。

    无甚挂碍,少年拎了个小布包出了家门。

    无人相送,没啥要紧,只要回乡时全城都晓得自己的名头就成。

    “说不定过两天就能遇见个气宇轩昂的剑道高人,经过自己的一番苦求,高人终于感动,收己为徒,学得无上心法,练得纵横九天的上乘剑术。在闯荡出响当当的名号后,再去寻自己的小媳妇。”

    少年将听来的江湖情节加至自身,憧憬着光明前途。

    秋风潇潇,似一首江湖千年长歌。

    洛郢城外,天高地阔。

    那一年,深秋时节,年近十五的少年携壮志踏入江湖。

    他不曾察觉,身后有人远远看着,目送他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