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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泥鳅老鱼

    花石西街北面有一条‘柳树巷’,说是巷,却是一个不输正街的宽阔街道。这巷子的名气仅次于花石街,整个洛郢城的大小买卖大都汇聚此地,小至针头线脑,大到车马器具,几乎一应俱全。

    刘翠花因女红尚好,就在这巷子里的一家裁缝铺做些刺绣与缝缝补补的活计。胳膊上竹篮里就放置了一些使用顺手的剪子、针锥等物件。铺子掌柜很是厚道,月钱五十文,这在整条街巷里已是顶天的薪资。按说单凭这些银钱也足够母子二人花销糊口,但向来勤俭持家的妇人却说要翻修老屋,过些年月还得给儿子娶媳妇,执意留下大半月钱,以至于石不凡数年不曾添置新衣。

    过了长街拐角,便是柳树巷。

    长街头的拐角处,蹲了个中年男子,一身深蓝麻布长衣,五官端正,面白无须,像是位诗书满腹的教书先生。

    可男子那双狭长的桃花眸子此刻正在过路年轻女子的身上来回游荡。当有身段婀娜、容貌出众的女子,他双眼像被黏住一般,眸光熠熠,仿佛能穿透那些碍事的衣裙。

    当一位丰腴娇俏妇人出现在视线之内,身材修长的男子赶忙起身,惹人不喜的桃花眼眸变成了月牙。

    母子二人一见这男子,神色皆是一动。

    刘翠花低了头,脚步匆匆。

    小少年咬了咬牙,冷冷盯望那人。

    “翠花,我专门给你买了些上等麻布,拿去做件衣裳。”

    男子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抛来个小布包。

    落至半途,被少年一脚踢飞。

    男子也不在意,笑眯眯拦住两人去路,嘴角扬起的弧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风情。

    妇人对这个一副皮囊上好的男子瞪了一眼,拿出竹篮里的剪子指向他。

    个头比她稍高些许的儿子跨步横在两人中间,并摆手示意母亲退后。

    刘翠花稍有迟疑,退后几步,右手依旧攥着铁剪。

    男子敛了笑脸,对少年横眉竖眼。

    虽然比中年人稍矮半头,但少年昂首挺胸,目含剑光,有气吞斗牛之势。

    石不凡对这位算是自己引路人的男子直呼其名:“老黄鱼,想打一架?”

    行人见两人剑拔弩张,便驻足观看。

    想看大小泼皮打架,在街巷浪荡厮混之人自来不招人待见,最好打个你死我活才好。

    他虽然气势汹汹,但更多的是无奈。自己厮混街头的本事便是师从此人,论个头、论拳脚功夫,真要动手只有挨打的份。

    男子姓‘黄’名‘渝’,熟识之人皆喊其谐音‘黄鱼’。

    黄渝就住在花石西街尽头拐角处,瞧着挺正派一个人,实则是个市井泼皮,很有名气,名气大到整个洛郢城混街巷行当里能进三甲。行当里的坑蒙拐骗、撒泼行凶、撞闹讹人门门精通。不过,这厮也并不是十恶之徒,至少那些乞丐与穷苦的老实人他从不欺辱。调戏妇人多是动动嘴,寡妇门也敲,但从不行霸王举动。

    黄渝是个光棍,年少时家穷,又品行不端,自然没有良家女子愿嫁。他本人皮囊不错心气高,容貌稍逊又看不上眼。一来二去,从年轻光棍成了老光棍。他对此不怎上心,本性好色,娶了媳妇受约束,哪如光棍一根哄骗那些心思不稳的富家小娘、骗吃骗喝骗钱财,还能有女子温玉暖怀来得快活。

    前些年,黄渝一门心思都在城北一个俏生生、风情万种的寡妇身上,顾不得同条街上的刘翠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寡妇的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徒弟,兔子不吃窝边草,都是自家人,不好下手啊。石不凡却清楚内情,对于自己守寡又极俊俏的娘黄渝早有觊觎之心,只是畏惧娘亲一个在官府当差的远房兄弟,他不得不按耐下这个心思。只是近段时日来,城北的老相好随儿子远走他乡,老黄鱼又成了孤家寡人,就又开始到处沾花惹草。又恰逢当差的那位表舅调离他郡,没了挡路石,这无耻的老色胚又心思萌动。

    若不是对自己的娘亲动了心思,他决计不会与黄渝为敌。这厮常说自己是他的徒弟,虽然自己嘴上一直不承认,但细究起来,心里也早已默认这半个师傅。眼下已经算是撕破了脸面,这场架避无可避,兴许在老色胚眼里自己就是条小泥鳅,但今天泥鳅偏要和这条个头大的老鱼斗一斗。心里也早有盘算,真要逼得狠了,就同他掰命。

    黄渝看着自己的衣钵传人,忽然笑了笑,道:“毛还没长齐,就想和老子掰手腕?”

    石不凡也笑了笑,道:“长齐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倒真想看看。”

    于是,少年就在街中央,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自己的裤腰带。

    看客在哄笑,年轻女子羞红脸颊,骂一声匆忙跑离。

    已生养过的年长风骚妇人笑骂着,却伸头瞪眼,恨不得跑到跟前瞧上一眼。

    刘翠花面红耳赤,捂了脸躲进人群。

    少年左手撑开裤腰。

    黄渝笑眯眯低头向少年裤裆里张望。

    石不凡蓄势良久的右拳蓦地划了个半弧,狠狠向男子耳门击去。

    “先下手为强,要狠要快,更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是老黄鱼的教导,多年的泼皮无赖,打架是行家里手。石不凡便雄赳赳气昂昂打了厮混市井的第一架。

    那场架他打赢了,虽然惨胜。

    老黄鱼对弟子首战很满意,就领着他去喝酒。

    那一天,石不凡第一次街头殴斗、第一次喝酒,也自那天起跟着黄渝入了混街巷的行当。

    花石西街是他俩的地盘,一场场血斗打出来的地盘。在拳脚棍棒里,石不凡先学会了挨打,后学会打人。黄渝曾说:甭管打得好不好看,只要能撂倒对方就行。依从这位街巷殴斗大家的教导,泼皮打架明面上的拳脚往来、阴狠暗手的掏裆、撩阴,所必须有的手段皆烂熟于胸。更隐隐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这一拳用出九成九的气力,只要得手,这条老鱼十成十肚皮朝天。

    拳至半途,被大手紧紧抓住。

    黄渝点点头,笑赞一句‘长了几分本事’。

    还没等笑完,少年紧接着来了一记头槌。

    被另一只手抵住。

    双膝连顶又接踵而至,黄渝低腰并拢双膝,轻松破解。

    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有几分把式他这个做师傅的了然于胸。

    黄渝正要讥讽一番,小腹处却重重挨了一拳。

    这一拳的来处出乎他的意料。

    瘦弱小子拳头极硬,男子手捂腹部退后两步。

    在哄笑声中,任由裤子落地,只穿着大红裘裤的石不凡乘势追击。

    这颜色的裘裤····难不成是妇人拿自己的做了裁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转头去寻花石西街那朵水灵灵的花儿。

    却不见丰腴妇人躲在何处。

    臂肘、头槌、撩阴脚,石不凡十八般本事齐出。

    吃了一拳的男子看着弟子红彤彤裘裤哭笑不得,躲开拳脚,揉了揉肚子,挺直腰身。

    并无怒意,着实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松开裤腰击出一拳。

    他挑了挑眉,决定将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崽子教训一番。

    看到空处击出一拳。

    只一拳,少年登时仰面跌倒,待起身时,鼻孔血珠成串。

    石不凡不惨叫不嘶嚎,更没咬牙切齿,只瞪着赤红眸子再次扑来。

    只一脚,少年又一个跟头,爬起来又扑上来。

    黄渝对这小子最看上眼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像只狼崽子,瞧着不起眼,却暴戾凶狠,对人对己,皆如此。

    年轻寡妇自人群奔将出来,拿剪子直戳男子面门。

    黄渝单手一拨,妇人踉跄几步跌坐地上。

    石不凡终于发出一声咆哮,转身蹿入路旁户家,几息后,手持柴刀再次冲来。

    黄渝看着柴刀锋刃在晨光中泛着的冰冷光泽,皱了皱眉。姓石这小子的脾性自己摸得一清二楚,这架势是真的要拼命了。这崽子一旦急了眼,肚子里就只剩一个胆,杀人放火无所不敢。一旦被他盯上,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手,一天不成,他会等十天,甚至成年累月地谋算你,让你寝食不安、如坐针毡。

    他原本只有试探之意,想看看母子俩的反应再做盘算,眼下僵局实非本意,不由得生出几分懊悔。

    一见事情闹大,路人赶忙劝解。

    刘翠花见这阵势吓了一跳,赶忙拉住儿子。

    就在此时,随着开门声,一个少女嗓音飘来。

    “爹,吃饭了。”

    豆蔻之龄,身段高挑的少女一见门口聚了这么多人,初时一愣,当看清人群中央三人,登时竖起柳眉。

    “爹,你为何打石头?”

    黄渝神色讪讪,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少女跑进路中,掏手帕去擦拭石头脸上血迹。

    石不凡却不领情,抬手臂挡开少女,一双眼冷冷看着老黄鱼。

    依照往常性子,铁定不会善罢甘休,但真和这老泼皮闹得你死我活,自己多年的盘算就要落空····。

    正好有人劝解,娘又拉着不放,石不凡一番思量也就借坡下驴。

    清艳少女脸色一黯,默默收起手帕。

    少女是黄渝养女,名叫‘柳芽儿’。这名字是前一位收养少女的老乞丐所起。据说老乞丐捡到她时尚在襁褓,正是柳树抽芽之时,老乞丐又姓柳,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老幼两个乞丐颠沛流离至洛郢城,在市井要饭过活。

    石不凡第一次街头打架便是为了柳芽儿。

    那日,年幼的小丫头在柳树巷意外讨得几枚铜钱,被巷弄里的泼皮瞧见,街头行当也要讲究脸面。柳芽被追至花石西街,碰到了正闲逛的师徒二人。厮混市井之徒最看重地盘,花石西街是大小两个泼皮的家所,自认是自家院子。只要进了花石西街,那就是我院子里的人,哪能容忍外人进院闹腾。

    柳树巷那人清楚花石西街这条鱼不好对付,又不愿白白丢了快要到手的铜钱,就提议让各自的小跟班打一架来决定那几文钱的归属。

    黄渝想了想答应下来,也存了心思想瞧瞧徒弟的天赋如何。

    于是,小石头在教唆下与那孩子打了一架。

    力克劲敌,不过也被打得凄惨。

    过了年余,上年纪的乞丐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寒冬,剩下孤苦伶仃的柳芽儿流浪街巷。看着可怜小丫头,老黄鱼竟然发了善心,收她做了养女,名字未改,依旧叫‘柳芽儿’,不过黄渝在前面加上了黄姓,这样才算是老黄家的闺女嘛。可熟识者都习惯原来的名字,这曾让老黄鱼烦闷许久。

    石不凡对黄渝瞧得上眼的原先只是街头本事,至于其他嗤之以鼻,总觉得他贪酒好色又下作,算不得好汉。但对于收养柳芽、又用心抚养这事儿,倒极是敬佩。

    “我回去吃饭。”

    黄渝见徒弟没来缠斗颇觉意外,便想着趁机离场。

    “吃什么饭。”

    柳芽儿怒不可遏,跑回家,粥锅、馍框,连同一碟子咸菜一股脑扔在街面上。

    锅里没粥、框里没馍,咸菜吃了土。

    少女双手叉腰,对自己爹怒目而视。

    脾气算不得好的黄渝在养女跟前脾气全无,当前这事儿又是自己输了理,当下神色讪讪,在众人的笑声中去别处寻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