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宿风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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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京州魏氏

    京州,蜀国京城,落户京城的达官贵人,十只手指是数不过来的,可再多也终有那么几个是分外有名气的。

    魏弇,字明远,是当朝皇帝重用的高官,京兆尹,清正廉明,然却是黑白通吃的人物,年方三十九,已是家财万贯,德高望重,他尽心策划,在忠君与私利上力求两全其美。忠君为保平安,私利才是目的。说是魏氏,也只有他一家如此显赫,旁人怎么比得过来。

    光启十六年正月,魏弇独自行至尔山外的麓江畔,数九严冬江水寒,寒水之上落梅满。是时大雪,雪压茅草。

    “有何贵干?”

    魏弇闻声而喜,却不形于色,寻生望去,远远地走来个斗笠人,衣衫略残破,也不单薄。

    “鄙人有一事相求。”

    “那可带了什么东西?”

    “老规矩。”

    “去屋里坐罢。”

    言者头也不回。

    说话的这位,人称夺命三针,姓郁,名秀百,乍一听还以为是赴京赶考的俊气书生,实则是个杀人无数的半百老儿,他善用针,一掌落花绝扬名四海,救人杀人一念之间,如今已是听人差遣把杀人的针法用得出神入化。若是有人毙了命,见了颈子上的三个针口,家里人也只能悲愤,不是不敢报仇,而是没机会,人家接的是生意,若真找上门去弄不好要搭上性命。当然也有人想花重金索命的,不过至今也没个结果,一是赏金必须天价,二是他郁秀百太能跑。

    魏弇此次前来是专门给他个庇护处,换句话来说,是要请他作二儿子的师父。魏弇妻妾不缺,不过这二儿子,当是发妻的二儿子,如今已是十四岁年纪,这么说来,他的发妻管秋盈也亡去十三年了。管秋盈是邻国的郡主,国色天香又能文能武,她的早逝令魏弇愧疚不已,她生下的两个孩子自然被魏弇视若珍宝。只是照魏弇的性子,他反而给他们许多难处,尤其是他的二儿子。

    不过偏爱仍是偏爱,魏弇这就亲自拜访了郁秀百,请他收魏璟为徒,他看中的不仅仅是郁秀百的针术,更是他的心术。

    魏弇说明来意,郁秀百吃着烤鸽肉的动作慢了下来,既而把鸽腿放了回去道

    “笑话,我郁老儿从不收徒弟”

    “也不妨碍现在收一个。”

    “我无德无福教不了魏二公子”

    说完又吃了起来。

    “你再考虑一下”

    “徒弟是没有的事儿,绝对不收。”

    魏弇轻叹,伸手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吃食。

    “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呀你!放放放!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收拾东西。”

    郁秀百倒是舍不得这些。

    “既然先生不答应,咱们交易也做不成了,魏某人也不必坐在这吹冷风。”

    “不是我不愿意,搁谁都明白这桩大买卖,可你偏找我,我怕会给你添麻烦。”

    魏弇的面子,他还是给的,略有耳闻。

    他又道

    “我现在是不出家门,一出门被仇家见了就不止跑几座山,你家公子,郁老儿没福分教。”

    果真是江湖人不知朝中事,更不知朝中人能办多少事。

    魏弇眉眼如常,说道

    “我保先生性命无忧,吃食不愁,只求先生授犬子真学”

    “性命无忧?就是皇帝也不敢打这样的包票……”

    “皇帝归皇帝,我既然说了,先生就不必忧患。”

    郁秀百放下手中的吃了一半的葱子酱兔头,沉思片刻,转头望出窗外,雪已经晴了。

    “先说好,我只当这是天意,可我要是害了你,那就不能怪我了。”

    说完抓了煎燠肉蘸蘸烧鸡的椒酱。

    “这是自然。先生,魏某人还有一问。”

    见郁秀百腾了半分嗓子眼应了一声,他继续道

    “不知先生可有灵山掌门......”

    “哎!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想必是那红玉的下落,不瞒你说,这么多人问,我也很想知道啊!”

    魏弇并不失落,本就是虚无的东西。

    “我就是个莽夫,闲来接了名字好赚个饱肚子,哪能和张瞎子一样知晓诸事,再说,这都什么朝代了,以前的东西,管他做甚……”

    “先生说的是,家中事物繁多,魏某人先告辞了”

    “我送送你。”

    郁秀百往灰衫上揩净两手,二人一前一后踏出门外。

    雪晴之后,分外白亮,梅依旧落在江水之上,不绝。

    “先生留步,明日破晓自会有人接先生过去,恕我冒昧,先生自比莽夫,天下的莽夫听了,恐怕无地自容了。”

    言罢,踏了深深的雪,远去了。

    郁秀百望着云雪间的人影,许久,自说自话道

    “福祸自知,不如安之”。

    魏府西苑

    “二哥,你就好了,再不用听私塾里的方头子念书经了!”

    手里甩弄着玉佩的锦衣少年穿过朱廊走向魏璟,身后跟着几个微微颔首的丫鬟。

    这是魏弇的三儿子,魏旭,只小魏璟六个月。

    “我不用上私塾?谁说的?”

    “作主的竟然还不知道?看来我这消息太~灵通了!”

    “你倒是说说。”魏璟确是疑惑。

    “爹给你找了个师傅,我都知道了,而且那个师傅一副穷酸样,你说他有什么能耐,爹连马都不骑,两条腿走路去的!还给他带饭去了!”

    “你见了他么?”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一副穷酸样?”

    “这个,这是探子告诉我的,还说了,他那个房子啊就几块木头跟一堆茅草盖成的,衣服好像几年没换呢!”

    魏旭说得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虎牙。

    “嗨呀,爹竟然还给他提饭,你是不知道,从这到尔山可得走两夜!你猜猜爹怎么提的饭?”

    他见魏璟只盯着书经,便一把抢了过去道

    “是这样!爹专门让骁云快马送过去的!不然,估计得馊了!”

    魏璟夺回了书经,说道

    “可能他是很不同的,不然爹也不会去请他了。”

    黛衫的丫鬟在朱廊槛就开始喊道

    “璟少爷!老爷回来了,他请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又向魏旭正色道

    “今日若还是交不出《薄云赋》,小心方夫子又罚你抄百家!”

    “我真的写不出来,璟少爷你倒是…别走啊”

    魏弇书房,紫砂檀香。

    “爹”

    “进来吧。”

    “爹有事找我?”

    魏璟的嗓音本来就好听,长辈面前,分外绵和。

    “镐清,明日开始,你就要跟你师傅学本事,他叫郁秀百,郁凉王的郁,秀才的秀,百万的百,好好记住。”

    “是。”

    次日,郁秀百上了魏府的轿子,直到下轿方知晓,昨日给他提饭的竟是皇帝钦定的京兆尹,眼前亭台楼阁,小桥飞檐,香榭宝树,着实气派。

    “先生劳累,魏某有失远迎。”

    郁秀百见他身旁的一少子,面目白净,眉宇俊秀,清眸深邃,颇有几分正气。

    “璟儿,还不见过师傅?”

    “魏璟见过师傅。”

    “好好好。”郁秀百倒是真的笑了,或许无憾。

    “先生若有什么要求,还请直言,切莫介怀。”

    “倒真有一个要求。魏二公子要是真想学本事,最好随我到尔山住下,这样一来我也自在一些。”

    “去尔山?”

    魏弇回想起那两夜的路来。

    “不错!倘若介意,那就当我郁老儿昨日的话没说。”

    昨日的话,当然是答应的话。

    “怎么会,你已收他为徒,自然要听师傅的安排。只是要给他几个时辰,也好让家里边好好话个别。”

    魏弇自然是清楚之后才愿意,不知道的,必定嫌弃那破茅棚。

    “这是自然”

    魏璟未步行出过远门,寒冬腊月,走到十字坡就两腿发抖。

    “师傅,不如歇歇?”

    “师傅若是歇下来,恐怕小命难保喽。”

    这个郁秀百为什么连个轿子都谢绝了?

    “小命难保?不会的师傅,我爹跟我说了,他把那些人都打点好了,让你不用担心。”

    风太大,他就差喊出来了。

    “真的?”

    “真的!”

    “那也不能停下来。”

    魏璟已经不想出声,因为他一张口,刺骨的寒风就夹着细沙灌进去,生生要把人的云津吹干。

    “若是后面追了个刚断腿的刺客,我们两条腿怎么也在他前面。”

    “可是现在没有刺客。。。”

    暮色四合,山野之外一已没有什么灯火,薄云散去,铺了一地月华,鸟兽微鸣,时时而作响。

    许久,方见斜坡处寥寥林草后微光上下两点,再走近了,便是间两层的老栈子,栈子檐下的红纸灯笼泛了黄,烛火还是曳曳地燃着。

    天寒地冻,走近栈子就开始暖和了,店家烧柴的烟气层层散开来,有一种很好闻的草灰味。两人踏进门去,暖得略生倦意。

    “客官要点什么?”

    “给点小孩能喝的清酒,再来半坛子老酿,半斤炙腰子。”

    “好勒,您稍等哈。”说完,朝后厨喊了那么几大句。

    魏璟方才冷得双腿不听使唤,这时还没缓的过来,他还是穿了貂皮靴子的。

    “小子,我还没清楚你叫什么名字呢?”

    “啊?”

    “天下同音的字那么多,我既然收了你当徒弟,当然要弄清楚最好。”

    “师傅,徒儿魏璟,王公大臣的王字边加江山美景的景,表字镐清,镐是从前西周国都的镐,清是清酒的清。”

    “哦?看来你小子倒是有些文思。”

    “夫子教的。”

    魏璟笑时眉宇微微舒展,星目粲然,若是你见了,恐怕要嫉妒他还是当朝高官的二公子。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么?”

    “师傅叫郁秀百,郁凉王的郁,秀丽的秀,百万的百”

    郁秀百眉头一皱,略紧张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郁凉王的郁?”

    “是这样,爹写了你的名字给我看,又想到在前朝史传里看见郁凉王的名字,这个郁字不就是一样的么?”

    郁秀百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爹打点好了那些人,怎么打点的?跟我说说呗?”

    “送了许多许多银子,也有金的,听说,还派了黑影。”

    “黑影?”

    “据说是吃了毒药再出去的,等回来时再吃解药才能无事,不过这是听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爹那么好,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高官有高官的办法,魏弇当然有黑影这种手段,郁秀百已经肯定,他是个狠人。

    “客官,您的清酒,老酿,热乎的炙腰子。”

    “师傅,我还小,我爹不让我喝酒。”

    “这是特别需要懂不懂?你看看外边,寒天雪地!喝点清酒暖暖身子,这是好处,不同你躲屋里偷偷喝个酩酊大醉,闯了祸,那就是害处!明白不?”

    “明白!”

    魏璟端了酒,仰头一下去,呛出眼泪来

    “咳...咳咳……咳”

    残声道

    “好辣!这酒又辣又冲!”

    “你小子你,你慢点喝!你当喝糖水儿呢!”

    “师傅,吃完还继续走么?”

    “一会儿要来烈风雪,咱们在这过夜。”

    魏璟从牖缝看去,果然已飘飘乎乎落起了大雪,残叶卷着玉沙,偌然攸攸地奔上天去,呼啸不止。

    他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郁秀百

    “想学?”

    “当然!很想!”

    “心急不得,得样一样来。”

    魏璟同师傅一铺和衣而卧,夜里黑灯瞎火,外边空谷嘶鸣,听得魏璟不敢合眼。

    “你小子倒是精神,当心明天累趴下了。”

    “师傅,我觉得,我有点怕...”

    “怕甚?世上就算有个牛鬼蛇神,也不能吃了你。”

    “师傅你不怕有人暗算么?”

    “那先得要有,才会怕。若是没有,却以为有,自己骇自己,岂不,累的慌?两眼一合,再睁开,天就白了。”

    魏璟合了眼,好一会儿又睁开,却还是黑漆漆的。

    “师傅,还是黑的。”

    魏璟翻过身来,点了点郁秀百的背,悄声道

    “师傅?师傅?”

    郁秀百继而打起沉沉的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