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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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篇:归乡之人

    终于,在涧贞一行人出逃的第七个月,他们五人在曲折而疲劳的探索、开路过程中来到了新街。这里与其他地方一样,仍然大雪漫天、寒风呼啸。所有建筑物,包括涧贞在此地的初中学校都被蒙上了厚重的白色被褥。涧贞看到自己熟悉的家园在雪被的积压下出现了很多凹凸不平的形状,他知道——那是已被压塌的建筑或什么东西。从雪被中伸出来的路灯和电线杆孤独地矗立着,耳边永远不变的风声经常传来悠远、绵长的“轰——”的声音。那是高层建筑的斜面屋顶上的雪被正不断地滑落,如水雾中银色的瀑布,俯冲之势好似古时的银甲具装铁骑。

    此时的涧贞已经注意到了世界西方的世界屏障山系。这一时期的它们还没有那么高大、那么雄壮。但也足够让臣服于其下的人们受到深深的压迫之感。

    新街四境的高楼和西方之外的山在大雪中完全看不清楚。只有那些深色的轮廓才让人模糊地认出,那是一堵隔着未知事物的厚墙。

    涧贞决定先回自己的家:新街小区。他称那里有很多可以用得上的东西,他必须先去拿取,而后他便招呼维京先带余下几人一同前往京街超市——新街附近的一个大型商超。我们在之前已经介绍过,这里有着丰富的物资储备和优势的地形地貌,周边毗邻居民区、开发区和工厂、物流中转站等交通与物资集聚枢纽,可以说是立足生存的黄金区位。但面对涧贞的想法,维京必然不会同意,提出要和他一起前往。但涧贞却对此异常固执,坚持要一个人回去。众人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涧贞从新街小区北部的一条路走到正门,雪很厚,他好像漂浮在空中。小区大门中间部位的装饰性矛头隐隐约约伸出雪被,涧贞架着一块有凹面的大木板充当船,小心翼翼地从一旁驶过,手中的长木板当作船桨,慢慢地带着他卧着比一层楼还要高的雪,十分小心地进入了他生活十几年的地方。

    在这雪被之下,他好像看听到了晨间遛狗大爷的闲谈,戴着红袖标的大妈的话语,那几个和小区居委会工作人员非常熟识的小贩和果农叫卖的声音....听到了年轻的拼搏者在匆忙地赶路,听到了他儿时的自己在街道上穿梭。

    在这雪被之下,一切过去人们生活和忙碌的回忆都被如此封存、珍藏了起来。涧贞的心中深感空洞与压抑,那虚空的回忆好像在吞噬着他的精神,让他心中空无一物,却压力重重。

    如今这些都不在了,只有空洞的楼中黑暗的窗户,只有遍布街道皑皑的白雪。

    黑白相称,如同他的内心一般挣扎而迷茫。

    在小区门口,涧贞抛弃了木板。他身手矫健地攀上了小区居民楼二层的护栏和外置的各种管线、支架。

    在天启以前,老式的居民楼很爱加装各式各样的防护栏,而其不易调动的内部结构则让各类后续改装的小型管道结构都布置在了外侧,让它们看上去像极了一丛丛自由生长的巨型灌木,到处都是可以抓住、攀爬的抓手和“梯子”。涧贞便在这种情况下扒在居民楼外面,在这一堆紧挨着的楼群中越野、攀爬,活像天启前的一个什么蜘蛛人的形象。

    他每每爬过一家,都能看到这家人漆黑的窗户内如时间凝固一样的黑暗场景。他能看到厨房的抽油烟机管道已经结冰,看到其中的橱柜上仍然散落在案板上的菜刀,也能看到一些切了一半的葱、姜、蒜就那样被冻结在桌面上。

    “人们是瞬间消失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涧贞自言自语着,“那公路上的车,好像并没有因为人的瞬间消失而失控撞毁吧?也从没听说或见到哪个飞机掉下来,哪个地铁撞穿了墙....人都是怎么消失的,好像怎样都说不通。”当他看到那些做了一半的事凝固在了那时,终于再一次思考起了时隔四年都再未思考过的问题——那么多大人、老人,都是如何消失的?而人们消失的年龄是否有所限制?是婴儿和幼儿们也跟着一块消失了,还是同样留存?失去了大人的照顾,在家甚至是医院嗷嗷待哺的婴儿,是否已经因失去了他们本应得到的呵护而离开了这苦难的世界....

    “希望婴幼儿都消失了,千万别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我们探索了那么多楼和社区都没发现低龄人的身影,他们应该是消失了吧?这对他们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涧贞心里想着,继续不断地攀爬。他已经不愿再去细细观察面前的窗户中展现出来的景象,他甚至可以看到掉在椅子前面的被织了一半的毛衣。

    “这是给谁穿的?又是谁来织的?不管你深深爱着或照顾着谁,你的这份心思都再也没人能知道了。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来到自家的楼,他家住在三层,爬上去完全不成问题。但他不打算破开自家的窗户——哪怕这个家已经不再有什么探索和搜刮之外的价值。

    他花了很长时间挖出楼道的门。从一楼走上三楼的家,每一面墙和台阶都如此熟悉,每一扇门和门号都勾起了他对邻居们的回忆....他不愿再想太多,只是扭动着自己四年来一直珍藏着家门的钥匙,开启了这座充满着回忆的宝库。

    回到家,将近十几年的回忆全在这一刻被他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现在回到家,妈妈会在做饭,爸爸会在电脑旁玩斗地主。自己会回到屋里换好衣服,去问妈妈要零食....反观现在,那冰冷的灶台和关了不知道有多久的电脑,他无法再通过这些东西获得任何温度了。

    涧贞的家庭并不悲惨,也不幸运。他的父母都是工农出身,几乎是我们天启前或天启后的历史中对“人民”的定义最准确的表现。不过他还是更幸运一点——有着一个稳定、团结而十分和睦的小小家族,有着虽然不富裕但仍能撑起培养他并不烧钱的兴趣爱好的经济条件,也有着放任他自由发展、探索,只要别把自己弄残弄死就行的开放式教育理念....

    因此,涧贞属于那类花盆里长大、但一直在尝试走向外面的人。与在温室的优渥和野外的残酷里长大的人不同,他更加综合,在我们的历史里,这样的人也更有韧性。

    实际上在后来,涧贞也认为这样的人可能不会是专业的顶流和技术的精尖,但也良少会参与腐败的运作或邪恶的计谋。

    涧贞看向黑暗的家,只有白雪反光太阳透过雪云的黯淡通过窗户照向家里。一切都没有变,还是他当初离开家时的样子。他不想再回忆更多的往事,只是去了自己的房间,取了该取的物品,换上了该换的衣物,匆匆忙忙地出了门,扛着一个大包并将当初父亲打算拿来钓鱼的皮划艇充满了气——数年过去,哪怕经过天启的霜冻,这皮划艇依然没有开裂、漏气。

    涧贞小心翼翼地用各种袋子、宽大塑料瓶、塑料桶和木板为皮划艇加宽与雪被的接触面积,而后将大包置于其上,用船桨从自家的位置一下、一下用力地划到了京街超市。

    “爸爸,我长大了。虽然没机会考上警校....但好歹,我长大了。从今往后就非必要不回家了,你和妈妈,不知道在哪,但也好好待着吧,等以后的以后,我来找你们。”涧贞心想着——也想着自己的小家族里每一个照顾和爱着自己的亲人,包括他的奶奶、姑姑,而在想到家族里那几个和他差不多大以及比他小几岁的亲人时,他只感到彻骨的悲伤和愤怒。眼泪在他坚强的眼眶中不断旋转,而他的热泪过了很久都没有被天启的风雪冷却。

    他无法去寻找或营救他们——哪怕天启四年后的现在,去到世西的各个角落或甚至更远的世中区和世北区去寻找他们的行踪都是大海捞针....连找个同在世西的王梓鸳鸯都是个问题,他也只能希望他们都能参与到彼时附近的求生集体里,起码先活下来。

    当他来到京街超市时,他发现了异常:京街超市门口已经被清理过了,而且加了驻防——一些用桌椅货架简单堆成的工事。大门虽然挂着锁,但并没有被锁住。涧贞心中一震,略有些后悔——这里早已有人来过了,这些工事虽然简单但也不是维京几人能这样快地布置的。他这时才想到不该让维京等人独自来到这里,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

    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在人数上来看,他自己的行动才是“独自”。可我们也要知道,作为队长,他始终认为自己才是团队中某种意义上的中心。这并非什么骄傲自大、专断专权的自负心理,而是他同样也坚信着:无论团队面临或遭遇了什么,都应该以他这个队长为首出面应对,而不应丢下他们、避开责任。

    而自此之后,他也再未做出过这样的抉择,始终陪伴着自己的手下从事工作与斗争。除了....很久之后的一次变故。

    京街超市内部一片漆黑,只有门厅前堂被外面的白光照亮,涧贞提起胆,一个人大胆地走了进去。

    这里曾是他来得最多的商场,他经常在这里购买大量的豆浆和橙汁。在他来的路上他还幻想可以随意地品味海鲜味方便面,大醉橙汁,每天早上烤库存的培根....但现在,他只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够脱离危险。

    他慢步走到距门厅大约还剩五六米的收银台附近,不想发出一点声音。商场内部可以看见模糊货架的影子,一切都安静地可怕,黑暗中必定有什么在盯着他。

    这时,他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银星挂坠——那是他原本打算赠予自己的好友,托尔然的。而现在,见到此人依然遥遥无期,甚至没有可能....

    托尔然,我们在前篇已经介绍过,在涧贞的心里她始终如星辰般纯洁、高贵、优雅,却也同样冰冷、遥远、陌生。因此,在初中毕业、高中分别时他一直渴望与她再有一次见面,一直渴望能赠予她自己所收藏的所有银饰。因为对于涧贞来说,那就是她。

    不过,涧贞这样评价和定位托尔然在他心中的地位并非是出于爱慕,而是仰慕。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够格与她相知相遇,而那个时候二人之间的绝对差距也不断深化着涧贞彼时自卑的情绪。

    这种情感并不奇怪,也良少会发生变质。如今我们看到涧贞和托尔然都只是流浪的求生者,而在日后,哪怕托尔然那时已经效忠于涧贞的领导甚至是统治,但涧贞对她却始终是一副诚实而真挚的模样。

    在我们的历史中,他唯一不能对之撒谎的只有三人,一人是小白,一人还远在当今历史之后的东夷,一人便是托尔然。

    于是,涧贞将自己所收藏的所有银器都带在了身上,希望借此能够得到一点安慰和银光的指引。他举起银星,大门外照进来的光射在银星上,透过银星绽放着千万道耀眼的光芒。涧贞和黑暗中的生命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他们的思绪因这颗闪耀的星辰而变得智慧;他们的心灵因这段纯洁的爱意而得到幸福。

    彼时,京街超市的广播被打开,一阵电流声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威吓道:

    “来者何人?为何如此全副武装,擅闯他人领地?若你是前来要求给予和供奉,我们将立刻将你逐出此地、永不归来!如若不是,请马上给予我们一个不必将你驱逐的理由!”

    话毕,涧贞也用前所未有威严和坚定的声音答复道:

    “他妈个鸡!我和我的伙伴历尽风雪迷雾,从千里之外只身前来,只为回到并保卫我们那一方未曾受到污秽染指的家园!我们前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要求索取和供奉,而是为了祈求当今世上还心念大道之行者的收容与怜悯!天启如是,希望皆空。如今在这个本性毕露的世界,我们只愿无愧于心!”

    他的声音如同古代君王一般,字字传递着其威严与荣光。

    骤地,涧贞听到漆黑的京街超市内传来一阵骚动,阴影在迷雾中翻腾,他好似看到了因这场天启而不幸殒命的怨灵在窃窃低语一般,不禁感到一丝冰凉。

    “很好欢迎你,妈个鸡。现在,你将有资格得到我们的庇护,但你也将负担起由此带来的义务。”一个十分雄厚且自信的声音在涧贞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