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地下室的阶梯走出来，整个人便笼罩在早晨耀眼的阳光中。

    多米尼克·克莱尔张大了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如其来接触到外界冷冽的空气，不由自主流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许久不曾在夜晚保持清醒了，昨晚本想就这么睡吧。怎知不经意打开网路，竟看到众多穿着泳装的写真偶像在走T，看来是打广告惯有的特别余兴节目。

    他盯着画面出神，一边期待搞不好接下来胸罩会滑落，一边小口啜着一杯装有碎冰的泡盛酒。

    原先真的只想小酌一杯，但这却是错误的开始，不知不觉，一杯变两杯，两杯又追加成三杯，回过神来，一公升装的宝特瓶已然见底。

    对克莱尔而言，喝酒几乎成了目前消除压力的唯一方式。然而，最终剩下的只不过是慢性的疲劳和倦怠感罢了。

    最近，脸部和四肢浮肿得不大对劲，眼白的部分也开始出现黄疸。长期糟蹋自己身体之下，肝脏功能似乎终于濒临停摆。

    就连现在也仍受到血液中尚未代谢掉的酒精作祟，整个脑袋昏昏沉沉。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想感受一下粗糙的胡碴以及油腻的肤触。

    今天早上，即使听见闹钟响起也爬不起来，直到时间紧迫才突然惊醒，未及盥洗就夺门而出。不难想像，呼吸之间的酒臭一定相当难闻。

    直到现在，部分的思绪还对床铺念念不忘。那床在三坪大小房间、从来不曾收拾的温暖床铺。

    还有那张暖被桌。如果能马上重新钻进桌子底下，好好睡上一觉的话，那该有多好……。

    克莱尔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根受潮的香烟叼在嘴里。双手随即伸到两侧的口袋中摸索，找出瓦斯就快用尽的廉价打火机。

    边走边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后，总算觉得舒坦了一些。

    还好这里不是随地抽烟会遭罚款的那种莫名其妙区域，真是万幸。

    克莱尔眯着涣散无神的双眼。

    走出廉价的地下租房，左手边并列着一栋栋色调灰暗的中层建筑，靠车道那边则巍然耸立着由上中下三层车道构成的谱尼斯高速三号公路。

    虽说是平日看惯了的景物，仍感到一股烦闷的压迫感。

    好在今天是个悠闲的星期天，几乎不见身穿正装的上班族，车流量也比平日少了许多。

    想想本该如此，毕竟这已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不过自己即便在工作日也一直闲逛，喝酒。

    谁知道猜的准不准呢！

    抬头仰望着谱尼斯这片夹在在建筑物与高架道路之间、仿佛被漂白过的蓝天。霎时之间，一片绿色草坪浮现眼前，宛如海市蜃楼。

    今年年终最后一场精彩的RT跑马赛事。

    一股颤动随即从体内升起。

    今天的阵容尤其令人叹为观止，集合了包括RT等级的七匹马在内的超强准决赛。

    闭上眼睛，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一群训练精良纯种马，顿时浮现脑中。

    绕过最终弯道后，成群进入直线跑道。马场内被宛如地鸣般的叫喊包围。随着情绪高涨，整个人也随之起身，放声嘶吼马儿的名字。

    ……马儿，笨蛋，快跑啊！

    克莱尔从鼻子呼出一股混杂着烟的叹息。

    头号大笨蛋，其实是你啊！

    说实在的，也该受够了。这几年几乎把全部家当都贡献给赌场了吧。

    好不容易小赚了一笔的黑拳也不知道被哪个狗砸种捅出去了，事东窗事发后，被打断了一只手不说，就连米虫出生自带的住房也被拿去抵押还款；

    还有该死的玛丽安，就连死了也不给劳资留点东西，家里翻个遍也没找到值钱玩意儿。

    ……这些全都拜无法忘怀那股宛如血液沸腾似的激情所赐。

    说到底，还是人跟赛马就没区别，天生有级别之分。

    还是大公司老总好啊，一个个的，我一辈子也攒不到他点数的零头。

    想到这儿，克莱尔忍不住嗤笑出声，

    “点数什么的根本是公司发行的，他们自己就是印钞机嘛！”

    他手随意动，翻起公司董事名单。

    “什么？”

    本以为长长见识大人物姿态，谁知道前三大公司的董事会成员竟然灰名了一大片。

    生年各不相同，卒年嘛，不，根本就全是这个月死的好吗？

    今年最后的十月，特塔多马高四十余人的董事会竟然死了三十二人，东格肯塔二十八人中死亡十五人，普德列威尔二十五人里死亡十二人。

    高层如此大换血，竟然没有任何消息，新闻报道吃干饭的吗？！

    他绷紧缠了护绳的断手，生出莫名的恐惧。

    “这么快就死光了？”

    他听到某个人喃喃自语，心脏下意识剧烈跳动。

    草坪刚刚还没有人，湛蓝的天映照暖阳，现在却被一大片乌云覆盖。

    “你，你说什么？”

    虽然直接搭话太冒失，克莱尔实在无法抹去心里的不安。

    那个人注意力从手上的东西移开，看过来，眼神很奇怪：

    “我说，这么快就死光了！”

    说完这句话，那人并没有转回去继续看手上的纸质名单，反而直勾勾的盯住他。

    克莱尔的心脏剧烈颤抖起来。

    这家伙的视线像一把刀似得刺向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剖开，

    “没听明白？我说......死光，听见了吗？”

    他的声音越发阴沉：

    “我说，死？”

    逼视的眼神占据了他的视线，克莱尔只记得那双瞳仁极小，满是眼白的眼睛。

    克莱尔急忙摇着头拼命否认，等再睁开眼，蓝天白云又重新出现。

    大片覆盖的乌云明明至少十几分钟才会飘过，却在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异样感牵绊在心头，始终没有消失。

    草坪这圈却压根没有坐人的迹象。

    “是压力太大了吧！”他揉揉头，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幻觉。

    克莱尔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甚至那人的样貌都迷糊不清了，他这才放松警惕，对着空气怒骂几句。

    站了好久，身体也累了，

    正打算坐下休息，才想起闹铃的事。

    “糟糕透了！”

    预约的诊疗，只能希望堵车的借口奏效了。他急匆匆发了讯息，马不停蹄朝那赶。

    “抱歉抱歉，罗森医生，我来晚了。”

    被口罩包裹的脸看不出表情，露出来的眼睛稍微看了看他吊住的断手，

    “60。”

    多米尼克·克莱尔咬了咬牙。

    60％的身家，真是狮子大开口。

    “这再怎么说也——”

    “70。”

    “行行行。60就60好了。”

    艾尔·罗森又重复了一遍70的比例，这才接口道：“你会满意的。”

    “呃，”

    “现在终止的话，预交的五成订金我就收下了。”

    本想犹豫，霎时间克莱尔闻言一惊，连忙确认第三方的预付点。看到空空如也的账户，他终于下定决心。

    “开始吧医生，我已经付不起下次的点数了。”

    他的苦笑对“医生”的动作没有半点阻碍。

    “坐。”

    克莱尔顺从地坐到他手边的位置，将环绕在脖颈的绷带拿下。

    罗森在检视时按压他的断手，丝丝血液从伤处溢出。

    “看你这情况，断裂处的韧带挫伤比较彻底，正常来说即便做了修补也很难回到以往。”

    “……”

    “好了。”

    罗森已经转身背对他，背着手赶人。

    “什么？”他无语的举起完好如初的右手。“这才多久？”

    “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再敲断它，只要你愿意借着付70的，不，既然是老顾客，给你优惠到60，怎么样？”

    “你这简直就是讹诈！”

    “哦？是吗？”罗森冷脸收起笑容，“你不妨试试。”

    “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好好好，既然修复起来的难度系数那么高，贵自然也有贵的道理。”多米尼克·克莱尔赶紧借驴下坡，脚底抹油，离开前顺手关上门。

    等到克莱尔的影子已经看不见，“医生”才对着刚刚的座位开口。

    “怎么样？”

    深邃的五官从空气画写，翘着腿的男人挂着轻佻的笑意。

    “不是我想要找的人。”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像是长期练习话剧过度，导致的。

    “但他有那样的特质，加以引导的话……”

    声音很轻很淡，却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翘着的腿慢慢摇晃，举起食指，一滴血从地面飞腾而起，失重般凝露成珠，悬停在指尖，随着手指的移动摆荡。

    “是吗？”

    “不用在意。“

    那人似乎并未因此而失望，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又抿嘴，反向跨坐，抱着椅子靠背，掀起衣角，露出腰际的雷纹褶皱。

    ““医生”，这儿，还是个困扰。”

    罗森伸手在裤袋里，摸索着，依旧没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什么感觉？”

    他探手摸了摸雷纹，等待男人的反馈。

    “不疼不痒的，似乎是普通伤痕……”

    “但我没法恢复它。”

    “所以才说是困扰啊…”

    他失笑，“想不到“医生”你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嘛。”

    “挖掉再修复的可行性还没验证…”

    “哈哈，”他轻松道，“我觉得不会有效。”

    罗森跟他对视，“依你，”

    “现阶段至少没什么伤害。”

    “是暗示以后会病变？”

    “说不清楚，真要病变了说不定更好，”他说，“你到时候再来找我。”

    “见首不见尾——”

    “你已经是第二次见我了吧？”

    “你还记得吗？”

    “就算是脸盲，经我手的身体可不会遗忘。”

    “这滴血液你要拿走吗？”

    “还要额外收费？”

    “倒是不用，”他看着那悬浮的赤珠，“这一手还算新鲜。”

    “魔术，魔术。”他笑了笑，“怎么样。”

    “上次你还不会。”

    “那时候不熟练，当然不好意思露出来丢人现眼。”

    “是哦——”

    罗森面无表情，戴着的眼镜反射白光。

    “这次的诊疗到此为止。”

    “那，”

    “预付款在我这自然没有退还的道理，不过既然没帮你解决，就不收后续。”

    “当然，再赠你个条件，下场的诊疗无须预付。”

    他摆手，示意多余的免谈。

    “那么，下次再见了，“医生”。”

    他重新挂回轻佻的笑，自如掌握现场的自信气质透露出来，“我会准备更加亮眼的魔术。”

    “我很期待。”

    多米尼克·克莱尔拿起眼镜戴上，然后点燃香烟，身旁娇娃已倦极而眠。

    俏佳人的秀发云鬓显得闪亮晶莹，那是因香汗淋漓所致。已然晒黑的皮肤，却仍滑腻如脂。身上香水甜蜜诱人……

    他走到窗户，透过霓虹的展展灯牌看着流萤的车水：

    “得拉夫特斯交通，”

    他回头，床上的佳人美眸紧闭，胸廓起伏…呼吸匀称？他摇头，

    “人偶一实装我就知道，想不到的是这一行竟然要被车行涉入了。”

    阿科修玛，得拉夫特斯交通当初几乎废案的全拟真人偶。

    极致拟人的触感，通用型就能匹敌腕脑的算力，外加上足够真实的物理、人声反馈。

    不说风靡一时，至少现在短短几月已经普及各家。

    “我原以为妮娜那件事会推迟全面实装的时机，还暗暗叫好，”他吐出烟圈，“现在真要我晚上几周来光顾，我也会受不了到发疯吧？！”

    思绪繁杂，多米尼克·克莱尔在一根之后再点一根。

    “时间到——”

    K子从闭目沉睡的状态脱离，站直身体。

    身上的拟真汗液从皮肤蒸发，袅袅烟气环绕玉体，秀外慧中，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姬圣女。而且气质高雅，厨艺极佳，又会演奏大提琴……

    见过这对夫妻的人，绝大多数都会说：“鲜花牛粪，可惜可惜！”克莱尔听了，总是猛点头说：“至理名言，深得我心。”

    看她从卧床起立，多米尼克·克莱尔思绪发散，跟K子结婚的打算都高屋建瓴，计划档期排到十年以后了。

    他突然一阵恶寒。

    K子走到门口，身体大变其态。

    她的身材娇小玲珑，原本比克莱尔更矮更瘦。

    此刻她赤裸的身体向内翻折，整体拔高，同时毛发内收，中空的身体恰如地收纳。

    那张灵巧可爱的秀脸也自如的转变为正太容貌。

    等到她，哦不，他处理完克莱尔的遗传物质后，皮肤也由小麦色的黝黑变白。

    “谢谢您的购买，期待下次光临。”

    多米尼克·克莱尔摇头走出，正好跟下一个客人交错而过。

    他满脑子都是那段变形，隐约只听见男人叫着“好宝贝，我来了。”顿时下定决心，遗忘K子，至少再也不找公共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