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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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寻觅

    她抹了眼泪,向白枚道:“我也知道打不过你,但我绝不放弃,你不必把命白白送我,尽管出手,毕竟当初——,你和我爹娘也是公平交手,所以你我也要公平,即便是取你头颅,也要凭我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你姓白的施舍。”她一面说,一面摸向腰间,却忘了自己的刀丢在饭馆内。

    白枚听她说得十分骨气,想起自己兄嫂侄子之仇,扪心自问可有她一半勇气与决心?他很清楚,他的后半生已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如果说他还有的话。

    他瞧秦琯芸面色沉重,仿佛整个人都被那把刀支撑着,想道:“我杀她父母,虽说不义,却是为了白家,总算还有个理由。可她呢,正值青春妙龄,却被仇恨浸染,岂不无辜至极。白枚啊白枚,即便你甘愿死在她手上,也只是弥补了当年杀戮,你欠她的又该如何偿还?”他愈想愈苦,愈苦愈悔,终于忍不住冲秦琯芸拱手道:“秦姑娘,你可有什么愿望?”

    秦琯芸一怔,随即会意,讥讽道:“怎么,你可怜我,想要补偿?除了你的人头,秦琯芸什么也不要。”

    白枚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姑娘把此头再借我一月,一月之后,白枚定将项上人头双手奉上。”

    秦琯芸望了眼兰修婉,斩钉截铁道:“好,你我了断之期就押后一月。一月之后,无论你死或者我亡,秦白两家恩怨一笔勾销。”她向兰修婉施了一礼,道:“能碰上姐姐这样的好人,是妹子的福气,妹子即便身在万水千山外,也会为姐姐祈福,姐姐好好珍重,妹子这就去了。”她一生亲人,除了师父再无旁人,是以乍逢兰修婉便将她视作至亲,而今别离在即,着实感伤不已。

    兰修婉瞧她依依难舍模样,心中又爱又愧。她出手帮秦琯芸击退铁甲卫,不过打抱不平,代她声讨白枚更是意气使然,哪里料到她会这般重情。

    想来她身世孤零,乏人怜爱,定然也无甚去处,这才上前握了她手,柔声道:“妹子,你若不介意就跟着姐姐,这样也有个人照应,免得被坏人欺负。”

    秦琯芸正想着要拒绝,忽听白枚道:“白枚身上有事,先行一步。”他自觉对不起秦琯芸,想着若有兰修婉、冉向愚和她作陪,于她心性大有裨益,见她面露犹疑之色,生怕他因自己缘故而拒绝,故而先行辞别去了。

    冉向愚紧跟着白枚出了巷子,问道:“老白,你哪里去?”白枚道:“静羽下落不明,我——”

    冉向愚道:“当真是铁梅人掳走静羽么?他图什么?”

    白枚摇头,淡淡道:“是啊,他图什么,白家有的全给他们拿去了,还有什么可图的。”

    冉向愚沉默不语,半晌才转身向巷子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人生如梦,什么是对错,哪里又干净的没有是非呢?”

    白枚回头看了眼他,暗道:“你要我放下是非对错,可真放下了,白枚还是白枚么?你真的希望这样么?”

    白枚沿街向前走,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内他找不到白静羽,他该怎么办?他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这个问题来,而可怕的是,他突然发现并不能确定答案。

    两边他都一样有愧,也许他在面对秦琯芸凄惨神情时候,会选择她,可是现在呢?到底哪边多一点哪边少一点,又或者,两边都重愈千钧,都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都是他无论如何也拖欠不起的,所以他只能逼迫自己。他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入夜时分,白枚投了间客栈,晚饭过后斜倚在床上。桌上黯淡烛火摇曳着桌椅影子,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又飘向那边。想起他这一生,居无定所,如影子般飘荡,这曾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现在呢,他想安定下来,可是身不由己,漂泊的岁月太多,似乎已不允许他遵从内心的渴望,仿佛浮萍生在大海,只能孤零零游荡。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再适合这个江湖,这种变化悄无声息发生,几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可这是事实,所以他只能无奈地被江湖所遗弃,或者说是被他自己遗弃。

    人生没有回头再走过的机会,这是上天唯一公平的地方,而人生的岔路口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选择,选择后或者遍布荆棘,或者烟雾缭绕,只能咬紧牙关走下去,但再苦再累再后悔,却始终回不到那个路口,始终无法知道放弃的路上,是风景如画,抑或沼泽泥潭。人都会好奇,尤其是清醒的人,情不自禁会去猜测,怀揣着这条路上的遗憾,去构想那条路上的精彩纷呈。

    他清楚知道自己做下的选择,所以亦清楚感受其带来的痛苦。白枚忍不住会去想这些,所以他害怕静下来,不堪回首的往事会将他整个人吞没。夜深人静时候,这些感受会像石壁上的雕刻般触目惊心,可他只有一天天一夜夜孤独承受。

    他闭上双眼,就那么躺着,或许难受着难受着就累了,累着累着就能睡着了,躲在梦里的白枚才能展眉贪欢,去体验本该珍贵却不曾拥有的一切。

    模糊中,隐隐约约的人声传入耳中,声音在隔壁想起,陡然提高道:“能逃到哪里去?天涯还是海角。”

    漫长的死寂后,一低沉声音道:“不走,难道留下等死?”

    前面声音带着怒气喝道:“你若想死,走到哪里都是死,可你若想活,谁也不能将你怎么样。”说到此处忽又缓和起来,“我的大师哥,你好好想想,即便逃得远了,就真能躲过这一劫?”

    “那依你怎么办?”

    “要依我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我没听错吧,你说先发制人,叶家?”

    “哎哟我的好师哥,你就信我这一回,就一回。你想想看,白、叶、侯、冉、季五家中白家居首,可仅仅一夜间,竟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给悄悄灭了,白家尚且如此不堪,区区一个叶琏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他要真本事,能让边宗怀那般欺负?世道变了,江湖早不是以前的江湖,你我只要找对了靠山,姓叶的决计不能把咱们兄弟如何。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白枚不禁寻思两人身份,却不知他们如何得罪了叶琏,深更半夜在此计较。

    “你的意思是投靠边宗怀?能成么?”

    “好好,既然如此,你来想法子,兄弟洗耳恭听。”

    那做师兄的忙劝道:“师弟别生气,师哥听你的,咱们就找边宗怀去,可只怕他未必肯留你我。”

    那师弟一声冷笑,“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他既大张旗鼓和叶家叫板,岂会拒能人于千里之外,别忘了,其他几家和姓叶的穿的可是同一条裤裆。”

    “我还是觉得不妥,那姓边的当真值得依靠?”

    “哼,你以为白元是怎么死的?”

    白枚听到这里忽地窜到门外,喝道:“两位朋友,在下白枚,请开门相见。”

    隔壁房中声音立刻消失,师兄弟二人充耳不闻,只不作声。

    白枚探掌按在门闩位置,内力向外一吐,只听‘咔嚓’一声门闩断作两截。白枚推门要进,两道寒光迎面扑来,白枚矮身向前躲过,反身拿住二人肩头。

    一中年人道:“白宝龙,你可是有身份的人,不能以大欺小。”听声音是那师弟,他身形微胖,却格外敏捷,剑招比他师兄要轻灵甚多。

    “两位且住手,白枚有事请教。”白枚松手道:“阁下刚才说起白元,你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那师弟道:“这个,我也是听人说起。”

    白枚道:“你都听到些什么?”

    那师弟答道:“传言边宗怀要灭叶家,可五大家族向来同进退,只好先对其他几家下手。”

    白枚听他话中底气不足,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虽未说得如此直白,却是这么个意思,差不了。”

    白枚暗觉失望,想来必是好事者拨弄口舌,多半属子虚乌有。边宗怀的名头,白枚在十多年前初入江湖时便听过,但却从没有见过此人,传说他是饮恨退隐。如今他重现江湖,且处处与叶家作对,想必是当年结下的过节,与白家应无干系。

    白枚微一拱手,正要出门,忽道:“二位因何事得罪叶琏——”话未说完,又一摆手,出门而去。

    他并未回房间,经方才这么一出,他更无睡意,只觉胸中憋闷,急要到外面换换气。才一出来,见地上晶莹闪烁,抬头一瞧,天上飘起了雪。大片的雪花,迷离了远方,短短的街道望不到到尽头。

    白枚心中一喜,走到雪中,任凭漫天银白洒落在身。漂泊的浪子,大多喜雨,雨滴砸落在地,与泥水碰撞,轰轰烈烈,酣畅淋漓。可白枚却喜欢雪,它安静淡然飘落,却不让人感到孤单,而且最令他兴奋的是,雪天可以喝酒。

    怀念着那个年轻激昂的自己,白枚脸上红扑扑的,像是酒后醉红,可他现在还没喝酒。客栈中有酒,窖藏最久也最香醇的那种,但他并没有回去。他记得街角有家酒馆,现在一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