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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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阮姒

    “那小子来了?”

    “来了,我给端了杯茶,现在坐在偏厅,不知道他这个时候来,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都不重要,这唯一的名额,定要给月儿。”

    “可夫人,若那小畜生执意不肯,倒真还麻烦。”

    “他自幼与月儿交好,你以为只是孩子间玩的好?那小子准是存了攀附我张府的心思,癞蛤蟆总是想尝尝天鹅肉,不过从小就有这么深的心机,也算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想来颠得清楚分量,走吧,去见见他。”

    吱呀一声,房门开启,黄昏夕阳染红了张夫人姣好的面容,与她交谈的侍女扶着她缓缓走出。

    顺着石径穿过庭院,两人到了偏房,房门敞开。

    张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房中的阮夜,他坐在桌前,桌上的白瓷茶杯已经见底。

    夫人暗里嗤笑一声,随即对上了对方的双目,又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她从来不喜欢阮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眼神,那种古井无波,甚至隐隐带着些居高临下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

    阮夜起身对她行礼。

    夫人进屋坐到阮夜对面,抿了口已经提前放在桌上的茶,开门见山:“想必你已经知道名额缩减的事了?”

    阮夜嗯了一声:“我这次前来,一来是送这几条鲤鱼给星月,二来就是想和您说一声……………”

    “你是个聪明人,现下这种情况,该如何做,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夫人不耐烦的插话。

    阮夜没料到这句话,怔了一下。

    “在下愚钝,还望夫人直言相告。”

    一直在旁安静站着的侍女闻言笑道:“我们夫人给你面子,你却不要,那可怪不得我们了,意思很简单,那一个名额,你就别争了。”

    阮夜的声音中没有半点情绪:“为什么?”

    夫人不悦道:“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如此愚痴,为什么?因为你不过是个娼妓遗孤,身份实在低贱,又无权无势,若真要争,你争不过我们,最后那修仙梦碎了不说,还与我们交恶,在这柳湖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倒不如顺水推舟,自己主动退出,反而显得是我张家欠你个人情。”

    侍女冷声道:“夫人的直言相告,可听懂了?”

    阮夜罕有的皱了皱眉,坐在那里,像是在思索什么。

    半响,他站起身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本就是为了告诉您,我会退出。”

    转瞬间,偏房里没有了半点声音,只听得那几尾灰鲤在鱼篓中扑腾跳跃的声音。

    夫人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

    阮夜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我对修行之事没有半点兴趣。”

    笑意爬上美妇人的俏脸,她柔声道:“好好好,亡羊补牢,犹未迟也,若是如此,咱们仍是邻里不是?小钰,再泡些寒雪冰叶来,阮小哥平日里只怕没喝过这………”

    “不过现在………我却有兴趣了。”

    随着阮夜这句话,夫人忽觉此时的怡人春风忽变成了那秋末寒风,冰冷刺骨。

    她脸上笑意凝固,片刻由喜转怒,刚要开口,又被对方打断。

    “顺便给您说一声,寒雪冰叶生于极北极寒之地,每年只有大寒当日才会生出几片茶叶。且现存树株,估计两只手便数的过来,珍贵异常,此茶就算以沸水冲泡,水茶相接瞬间,便冷了下来,入口清凉淡雅,而您这茶,刚才可是差点烫着我。”

    夫人神情愈发难看。

    “阮夜,你可想……”

    “夫人之后可别再被骗了,若是哪天来个懂行的,您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寒雪冰叶,可就贻笑大方了。“

    言罢,阮夜提起鱼篓,转身离去,没有再给对方张嘴的机会。

    看着他身影逐渐模糊,夫人怒目原睁,下意识伸手欲喝茶润嗓,结果刚一摸到那上好白瓷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便令她羞恼交加。

    她将茶碗狠狠摔在地上,也不顾茶水打湿了自己的上好蜀锦绣花鞋,厉喝道:“下次那小贩再来家里,给我打断双腿!”

    侍女忙点头称是。

    半响,情绪渐缓,夫人低声问道:“那位还在府上吗?”

    “回夫人的话,在的。”

    “听相公说这次来的不是寻常门派,乃是五大仙统中的道教白玉京,十分了得,这种仙门,寻常金银无法收买,如若到时候那小杂种的天姿真胜过月儿…………”

    侍女听出了言下之意,试探道:“能入白玉京,那可是万年难修的福缘,当保万无一失?”

    夫人眼神阴狠,似是下定了决心。

    “今夜我去求求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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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夜这会的情绪很复杂,有愤怒,更有疑惑,他想不通张夫人凭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他要与李姜颜争夺名额,以至于没耐心听他说完那句话,以至于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是她实在愚蠢?或是本性使然?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当娼妓二字从那女人口中吐出之时,这整件事,在阮夜这里,便再无回寰的余地。

    柳湖村隶属于西秦王朝,凉州,金城,阮夜的母亲阮姒,就曾在金城中一名叫衍水居的青楼中当清吟,清吟地位底下,不像红牌花魁这些,有资格要求客人用羊肠鱼鳔避孕,这一来二去的,阮姒便怀上了阮夜,至于阮夜父亲?天知道是哪一个。

    就这样,小阮夜在青楼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前九年,看尽了腌臜事,好在他多世轮回,生而知之,倒也没受什么影响。

    九岁那年,阮姒生了重病,阮夜之前有一世轮回当过郎中,看出是青楼中常见的花柳病,本来打算尽力医治,却没成想当天夜里,已经被病痛折磨成枯瘦恶鬼模样的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摸了摸阮夜脑袋,嘶哑道:“我儿不是寻常人,我看得出,但这病莫要再治了,我好不容易要解脱了,何苦又将我拉回去?”

    阮夜从没听过这么令人心酸的话。

    阮姒又说:“落叶归根,我是柳湖村人氏,我生在那里,也想死在那里。”

    自那之后,阮夜没再医过母亲,阮姒没多久便离世了。

    下葬的钱,是青楼里与阮姒相熟的的姐妹们一起凑出来的,这些姑娘大都是好人,奈何的确囊肿羞涩。

    至于青楼中那些欺辱过阮姒的人,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先后毙命,官府来来回回查了一段时间,也没个头绪,最终不了了之,对于实际上已经活了数千年的阮夜来说,不留痕迹的杀人,尤其是世俗凡人,再简单不过。

    之后,阮夜便将阮姒棺椁埋在了柳湖村,自己也在这村子定居下来。

    沉吟思索间,阮夜忽听有人喊他。

    “小兄弟,可否过来一叙?“

    他抬头望去,只见石径尽头的柳树下站着一中年男人,此刻正笑盈盈的盯着他。

    那人面容方正,身高体阔,一身上好玄黑锦袍,气度不凡。

    阮夜此时心烦意乱,实在没有与生人闲聊的心思,摆手道:“晚辈还有些事,恕不奉陪了。”

    男人脸色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又被他很好的掩藏起来,他点头道:“也罢,此时无缘,回头再说。”

    与那人分开后,阮夜转头进了张府的后花园,他小时被李姜颜领进过张府,认得路,知道要从后门出府,后花园是必经之路,然后便看到了凉亭中的倩影,亭中少女身着葱绿烟罗裙,相貌清美,一眼望去,似是张夫人年轻了二十岁。

    除了李姜颜还能是谁?。

    他穿过石桥,走入亭中,将鱼篓放在地上。

    “你与母亲谈崩了?”

    “嗯。”

    李姜颜将一把鱼食撒入亭下鱼池中,笑道:“也是,这世间怎会有人放弃长生大道,正好,你我到时公平竞争,谁也不亏欠谁。”

    阮夜真的有些生气了。

    “与此无关,我本就要放弃的,是你娘说错了话,可怪不得我。”

    听到对方言语中的怒气,李姜颜有些惊讶,与对方认识十年,她还是第一次见阮夜生气,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其所言所语。

    “你主动放弃了?!”

    阮夜愈发烦闷,反问道:“几日不见,耳朵不好使了不成?没错,我本就打算主动放弃的。”

    李姜颜瞪大一对剪水秋瞳,颤声道:“你,你可知飞禽走兽要修多少世轮回才得人身?常人又要修多少世轮回可得仙资?此乃天赐之礼,怎能随意舍弃?你若是在母亲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从也就罢了,你居然打算主动放弃,阮夜,你在想些什么!”

    犹如惊雷劈过,震耳欲聋。

    那丝若有若无,不知在阮夜心间缭绕多久的迷雾,此刻正在缓缓消散。

    “多少世轮回,多少世轮回………”

    阮夜眼神恍惚,呼吸粗重。

    终于,拨云见日,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犹如烈日朝阳,过分耀目以至他不敢直视。

    再也顾不得许多,阮夜失魂落魄的向家中奔去。

    不记得是如何到家,再次回过神来,阮夜已经坐在了自己的破木书桌前。

    他手忙脚乱的翻出一本泛黄小册子,那上面记录着他之前每世轮回的粗略事迹,阮夜每一世都会这么做,然后在死前焚烧。

    九十七,东番国君主,平生素爱琴棋书画,不喜朝政国事,有仙资,但仙门有规,不收皇室贵族,后让位于子,于皇宫寿终。

    九十六,东隋王朝一落魄书生,一生穷困潦倒,有仙资,本已被仙门看中,却被人暗中陷害顶替名额,未能查出幕后之人,做了几十年私塾先生,寿终。

    九十五,北疆王朝一杀猪屠户,安分守己一世,有仙资,为照顾父母不愿远走修仙,后患痨病寿终。

    九十四,东隋王朝一男妓,自幼被父母卖入青楼,有仙资,但出身实在卑劣,仙门不喜,未能修行,年少染花柳病而亡。

    …………………………………………………

    九十七世,皆有仙资,九十七世,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未能有一世踏上修行大道。

    这不会是巧合。

    更令人咋舌的是,九十七世记忆一直在他脑中,一直白纸黑字记于书册之上,但却如房中之象,不曾察觉,乃至今生,他脑中仍是有一个不喜修行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

    初春微寒的气候,阮夜此时却汗如雨下。

    “麦!麦!”

    笼中的乌鸦叫了起来。

    阮夜被惊得啊了一声,抬头,发觉天已全黑。

    他站起身来,抓起一捧窗台边放置好的麦子,转身打开鸟笼,将手伸了进去,他很喜欢喂食之时,自己手中那酥酥麻麻的感觉。

    看着乌鸦啄食,阮夜低声呢喃:“笼中雀,笼中雀………”

    “赡养父母,不收贵族,出身低劣,当真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我束缚,让我不得修行。”

    阮夜将手伸出笼子,也带出了站在手上的乌鸦。

    走到窗边用力一挥,放飞了这只陪伴自己很多年的乌鸦。

    抬头仰望夜空,半响,又闭上了双眼。

    再度睁开双眼之时,眼中再无之前的迷惘慌乱,取而代之的是往常一样的安静。

    阮夜踱步回书桌旁坐下,将写有前世的册子翻到第一页,那上面写着第一世的经历,提笔在一下面又加了一横,便成了二”

    他低声呢喃:“看来这仙是不得不修了。”

    随即又轻笑道:“我是何人啊,你们竟如此怕我吗?“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的老旧窗户开开合合,吱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