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燃,烬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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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金针之疑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腊腌雉雀强蟹鳖,兔彘獐鹿胜鱼虾。椿楝枝,桑榆杈,竹笋山货更可夸。桃李梅杏窖中藏,梨枣莓柰作流霞。

    转眼小半月过去,山雪下了好几场,堆在庭院前愈发厚实,扫成个雪堆,好抟雪人。一日清闲,山头一抹清阳洒下,我沐浴着阳光,坐在门槛上,望着庭院里新塑的雪人和雪地里打滚的老黄狗。

    忽感身后痒簌簌的,被什么碰了碰。我下意识回头,一回头鼻尖直撞上一片凉丝丝的缎子布。我一抬头,心跳戛然——那熟悉的令我日夜忧心的脸孔,此时正定定凝望远方山雪。凄迷风雪倒影在他眼中,有碎光惊澜。瘦癯两颊苍白如纸,唇白胜雪,唯有两颗黑如曜石的眼瞳,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颜色!

    “师哥?”我下意识轻唤,不敢相信所见。

    墨染没有听到我的呼唤,身披一件裘氅,穿着昏迷时我为他套上的夹棉褶衣,傀俄如玉山将崩,踉跄颓唐,向门外扑倒。

    “师哥!”我大惊失色去接他,不想慌乱之下力不足使,被他高大身躯结结实实压进雪地里。一口雪气呛得我止不住咳嗽,他颤抖着手臂,勉强撑起身体,从我身上挪开,整个人竟仰翻在雪地里,大口喘气。我看出他不济,忙上前照应。他脸色愈白,虚汗满额,分明是大病初愈,他偏拧劲下地。见他状貌,我心急如焚,大声呼喊老头,却寥无回应。

    这个点,怪老头一般都会进山采撷。只有老黄狗狂吠不止,作势前扑。幸有铁链拴着,我跟墨染才不至于少肉。

    我扶他坐回门槛上,他背倚门板,喘息渐平。他看向我,目中竟有一丝茫然。眸子里千般情愫化作跌宕浪潮,翻涌不息,暗潮汹动。那一眼看得我心尖儿一揪,这还是我那泰山崩于前而波澜不惊的师哥吗?为何他眼中的光芒令我心碎?为何他清癯容颜难掩悲沉?

    我几乎要哭出来,“师哥,你怎么了?”

    他依旧怔怔望着我,充耳不闻,只有一双黑眸里波涛汹涌。我情不自禁掉下泪来,握住他的手,触感冰凉。我握得愈紧,想用体温去暖他。

    良久,他才恍然回神:“师妹?”

    我喜极而泣,“师哥,你怎么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他本堂堂八尺身,现已是骨瘦嶙峋如病亟,玉面苍苍憔悴容。他抬眸睇我一眼,满眼疲倦,淡淡一笑,“无妨。”

    我更觉心揪,忙搀扶他返回屋内。少顷,老头回来了,见状忙给墨染输了真气,服了大补的汤药,又命我起锅烧火,他跑进地窖提溜两挂腌肉、一坛酱菜,亲自下厨。

    如此将养半日,墨染气色恢复些许,人也精神许多。我问他何时转醒,他道刚醒就看到我坐在门槛上发呆。臭老头又过来不教我与他多话,以免扰他休息。

    连日天朗气清,温度回暖,老头亲自照看墨染,我也落得清闲。这天睡了个懒觉一醒,便发觉墨染不见了踪影。榻上空空,傲雪剑也不知所踪。小厨房的藤椅上也不见臭老头,人都到哪去了?我左寻右找,也没见人。正坐在老桑树杈上郁闷时,忽见杉林一动,走出来个人。须发染雪,缊袍短褐,背一篓柴,赫然是臭老头。而他身后不远也跟出一人,一见那人,我心如密鼓——缁衣裘氅,玄髮高髻,风仪秀整,萧肃俊举。慕容墨染,他不残也不废,踏着凛冬新雪,迎着凛慄北风,不经意抬眸,正巧对上我的目光。

    由衷的喜悦、久违的感动一拥而上,带着我跃下树梢朝他奔去。他觌我,眉目舒展,眼光微泫,藏尽一泓幽泉。

    “师哥!”我扑入他怀里,他接住我手臂,拥揽着我,不发一语。我感受着那真切而又温实的胸膛,情难自已,泪已满襟。

    “行啦!”臭老头不合时宜冒话,“你师哥还没好,不想让他着风就赶紧给我进屋!”

    “是是是!”

    相携回屋,共坐案前,有热茶暖炉。茶还没斟好,我就迫不及待问:“师哥,大早上的你怎不声不响独自外出?”

    墨染抿一口茶,不及回答,就被臭老头抢了先:“哼,这小子骨头刚长好就到处乱跑,我看你是嫌命太长!”

    墨染面生歉意,恭敬一揖:“晚辈实在躺得太久,所以想活动活动筋骨。”

    “活动筋骨?”臭老头吹胡子瞪眼:“你小子骨头还没接热乎呢,当心闪了腰!”

    看他俩你来我往的斗嘴,我忍不住偷笑。

    日落深林,山中寒夜格外寂静。惟我们的小茅屋热气腾腾。好酒好菜已上桌,我、师哥、臭老头,还有那只老黄狗,欢聚一桌。墨染不能喝酒,以茶相代。以往我对酒一窍不通,现在自负也可喝他三杯。臭老头和老黄狗一人一斗碗,人在桌上饮,犬在地上舐。

    红泥小暖炉噼啪作响,饭香绕梁,酒气熏得臭老头两颊透红。

    墨染举杯字字铿锵:“晚辈的命是前辈给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我先干为敬。”

    臭老头量他一眼,目中异色闪烁,没有接茬,没有举酒,只拍一物上桌,问:“这把剑哪来的?”

    我狐疑傲雪剑怎会在臭老头手里。这老鬼一直对墨染的傲雪剑来趣,现在可算逮到了机会。

    墨染幽幽望剑,眸光闪动,“师父传予的。”

    臭老头怒拍桌案:“好小子,敢欺瞒老夫?此剑分明是慕容世家代代相传之物,独孤修那老匹夫怎会得来?”

    墨染难掩惊诧,“前辈怎知慕容世家?”

    “轮不到你来问,且答我的问题。”臭老头神色肃厉,眉目威严倒与我那师父颇有几分相似。

    墨染垂眸良久,终言:“不错,这把剑的确是慕容世家所有。”

    “你真姓慕容?”臭老头追问。

    墨染略一点头。老头急问:“何名何字?”

    墨染淡淡作答:“名雪,字锦年。”

    听此言,我暗暗惊羡,慕容雪…慕容锦年…师哥何时又换了名字?

    臭老头两眼放光,凝视墨染良久。眼中似有热泪盈眶,万千愫欲喷薄而出。我瞧着异样,悄悄示意墨染,他也投来一个不明就里的眼神。

    旋即,臭老头忽拍桌案:“好哇,好哇!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敬德老鬼的孙儿!好,好!”说着他举碗痛饮,酒洒满襟,他一抹嘴,仰天叹道:“想当年大雪之日,墨梅盛开,我跟敬德站在廊下,就瞧着那夜雪,谁料雪下着下着就传来了娃娃的哭声…”老头忽一哽咽,伸手缓缓抚摸傲雪剑身,“卷峭寒万里,平沙飞鸿,凌晓东风吹裂,独曳横梢墨影。望阳春三月,傲雪裁风,雁空北落冬深,澹墨晚天孤云。敬德老鬼就抚摸着这把剑,望着满庭的墨梅与飘雪,给你起名‘雪’。瑞雪兆丰年,表字也便应运而生,锦年…”说着,他已潸然泪下,忙掩袖拭尽。

    久无一语。连墨染也出神忘言,怔怔望着臭老头,眸光生烟,不知在想什么。我轻拽他衣袖,他这才回眸,藏尽一切悲喜忧愁,淡淡看着我。我刚想问些什么,却听臭老头道:“你这小子,怎么不归家照看,反闯入这千里外的嵯峨岭?”

    墨染轻垂眉睫,“这…说来话长。”他眸生亮光,话锋一转问:“敢问前辈,与我慕容世家有何渊源?”

    臭老头鹤目一䀹,盯着桌上的傲雪剑不作声,眼里浮沉着千百幽绪。我忍不住了,出声问:“老前辈有何顾虑?今日相聚也是缘分,何妨直言?”

    臭老头白我一眼,鼻子里哼哼:“鬼丫头,你懂个屁!”他深深瞩目墨染,白眉毛一挑,“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你爷爷不曾与你说起过?”

    墨染一怔,歉意颔首,“往事久远,有些事晚辈实在记不清了。”我瞧出他眼里有暗光翻浮,心头一跳。又听他道:“前辈不若提点一二?”

    臭老头没好气一哏:“臭小子,跟独孤修学来一身的奸滑,拐弯抹角,好不欠揍!”他眼光一厉,速瞥桌上傲雪剑,冷笑:“既是敬德老鬼的孙儿,我倒要看看你的根骨正不正!”话音未落,他倏地抄起一根筷子,直刺墨染面门。

    墨染一惊,顺势后闪,下盘仍稳,也抄起一根箸,跟臭老头有条不紊地斗招。我瞧得揪心,他骨伤刚好,岂能大动干戈?忙在旁说圆:“别打啦,师哥伤刚好,打斗不得,打斗不得!”谁料他二人权当耳旁风,围一方桌前,竹筷作剑,你来我往,招招带风。

    臭老头轻喝一声,招式猛地一变,横击墨染颈侧。墨染不慌不忙反手一挡,两箸相交,停滞须臾。臭老头咧嘴一笑,“好小子!”话音未落奇招突起,疾点墨染胸腹大穴,口里念叨:“好风凭借力,一剑摧命门!”

    墨染横箸格挡,目现惊奇,出手却极果断,箸剑斜撩,攀攻老头左胁。臭老头招式瞬变,格去反攻,疾刺墨染右肋,“踏雪杳无痕,寻机破空门!”这招出其不意又狠辣难防,我正为墨染忧心,却见他手腕翻转,一式云剑化去老头攻击,反守为攻,疾攀臭老头臂膀而上,箸尖点刺穴门。老头抽身疾退,一招陡变,化作游龙,势如乘风,“翩若惊鸿舞,宛若蛟龙出!”一箸猛击墨染颈首。好泼辣的一招!我暗自想,却见墨染就手再取一根筷,双箸相交,硬是挡住臭老头这迅猛一“剑”。

    “咯嘣”一声,一双箸折断落地。臭老头维持原势,箸尖仅距墨染咽喉三寸,再无动作。蓦地,二人相视一笑,皆收回手。墨染抛去残箸,望着臭老头拢袖不语。臭老头朝他淡淡点头,“好,果然得敬德老鬼的真传!只是有一点不足,你这暗香疏影剑心法不全,剑意空有其表,未领其神。”他眼神倏地一变,“是独孤修教你的?”

    墨染眼神一黯,垂眸摇头,“家师未曾教我。只是凭记忆自学自练罢了。”

    臭老头精目一䀹,意味不善,“你分明是慕容家一脉单传的嫡子,为何偏要拜那歪门邪道为师?你不在幽州好好待着,跑到此间作甚?”他愈说愈激动,竟一把揪住了墨染衣襟,“你还不从实说来?”

    墨染缓缓抬眸,望着臭老头的脸,吞声踟蹰,含辞未吐。臭老头不依不饶,揪着他衣领子再问。墨染眸中暗光汹涌,良久终于开口,声声切切:“前辈与我慕容家究竟有何渊源?”

    “你…”臭老头无言,悻悻放手,坐回椅子,连饮三大碗,长叹一声道:“老夫俗家姓陆。三十年前,中原武林结盟讨伐荒北魔门,我在那场战役中结识了慕容轩,也就是你的爷爷。”他望向墨染,满目深意,回忆不尽。须臾,他复叹一声,“正可谓不打不相识,我欣赏敬德之才,他敬我渊博之功,相见恨晚,惺惺相惜。鸷鸟鸿鹄,志趣相投。求索论道,试剑会武,岂非人生乐极?”说到这,他向墨染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墨染回以敬意,重重点头,目中又浮现那一缕沉重之色。

    陆老头再斟一海酒,尽数饮去,醉意袭来,他继续回忆:“我与他相识几十年,会武一百零八场,靡有不睦。须臾探讨,也足以受用终身。”他忽然一笑,“那年阳春三月,我们于山巅墨梅树下共埋一坛梅花醉,相约十年后再聚…”说着他一哽咽,“时不我与,物是人非,如今已十八年了,我也未能走出那须弥幻境,未能参透那紫华玄机。”

    许久的沉默。惟一老一少相视无言,暗通心曲。良久,陆老头幽幽凝望墨染,轻声问:“敬德他…他一切可好?”

    墨染喉咙上下一动,快速掩去目中迟疑之光,“还好。”

    陆老头似乎并未多疑,垂眸略忖,忽而睇向我,示意:“小鬼,你先出去。”

    “为什么啊?”

    他没好气儿瞪我,“叫你出去哪那么啰嗦?!”作势要打,唬我不轻,忙去求助墨染,谁料他也不发一语,只当默认。无奈,我悻悻起身,披好裘氅,投身于外头冰天雪地里。

    忽听得屋中厉喝:“走远点!”

    我满腹委屈踏出屋檐庇护,一边抱怨臭老头,一边疑惑,莫不是他怕我偷听?想着已踏上院中新雪。看着满庭银装素裹,心血来潮,伸手握出一团雪,捏抟捏抟,稍稍描画,抟出一个小人。我歪着脑袋瞧了瞧,总觉少了点什么,于是再捏一个稍大的,伴在他身边。恍然间灵光乍现,索性哼着小调儿,在雪地里添砖加瓦。积雪成冰,叠冰成砖,渐渐盖出个雪屋子。冷得我直搓手,却也愈发有兴致。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面前出现一座崭新的“小世界。”一花一世界。它们总在不经意时诞生、陨落。

    望着雪人们发呆时,肩膀被人一拍。我忙回头,正对上墨染冰雕雪琢似的脸,眉头轻颦,星眸含情,幽幽望着我,教我一个激灵。喜从中来,忙去拉扯他衣袖,指着院子里,“师哥你快看——”

    他自然看到了我创造的那方“世界”,眉梢一挑,饶有兴趣走上前,信手从桑树上折下一段枯枝,添在雪屋子旁的一角。霎时间,世界“活”了。我仿佛已经看到两只雪人在那雪屋子前朝作夕止,岁岁年年。

    墨染轻轻回眸,嘴角拢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同随风飘散的雪一般。我亦望着他,胸臆激荡意难平,他却默默牵我返回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