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了客栈大堂，从柜台下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幽幽火光中，两人四目相对，隐藏在方竹心眼底的是警惕与好奇，只是无人能知晓江枫渔在看什么，想什么。

    最终，还是她率先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开口问道。

    “我的名字？知道了又能如何？”江枫渔以手支着头，显出一幅惆怅的模样。

    黑夜总能勾起某些人伤感的情绪。

    当然，也包括了方竹心。

    对于她来说，悲伤的事，或许比江枫渔还要多些。

    “知道了你的名字，你死了，我好给你刻墓碑上。”方竹心忽然说道。

    “我叫江枫渔，江枫渔火对愁眠，我的出生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件挺抓耳挠腮的愁心事。”

    “江枫渔……这名字是挺愁的，”方竹心说道，“但是可能还是我更愁一点，我的名字方竹心，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是因为我娘喜欢吃猪心，她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虾仁炒猪心，她原本打算给我起名叫方猪心的，但是我爹打死也不同意，认为女孩子起这名太难听了，后来经过多轮协商，他们才达成一致，给我取了方竹心这个名字。在这件事上，我还挺感谢我爹的。”

    “是挺杀人诛心的……”江枫渔忍不住吐槽道。

    “我娘在我小的时候，就因为一场意外离世了，”方竹心继续说道，眼底里的悲伤隐藏得很好。

    “而导致那天意外发生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吵着要去节市看花灯，我们那天就不会从那条街上过，如那天那时没有经过那条街，我们也不会被卷入那场突然发生的帮派街巷争斗之中……”

    “我娘为了保护我将我护在身下，却不知何时在混乱之中被人砍伤。后来尽管我爹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医生，却也无力回天。虽然那两个害死我娘的帮派都被我爹连根拔起，斩草除根了，可是我的娘却怎么也回不来了。”

    “自那以后，我爹便不再是我爹了。”

    江枫渔眉头微皱，道：“可是这件事在本质上，并非是你害的。”

    “可是我爹却不这么想，自那以后，曾经和蔼可亲的爹爹不见了，只剩一个冷血狠戾的鳏夫。”

    “他再怎么恨我，我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便把所有的恨意和怒气都撒在了方家的对手身上。他凶残，冷血，不择手段，我娘的死，像是解开了一个恶魔的封印，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个恶魔，只是遇到我娘后他便变了，直到我娘离世，他才展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他对于方家的对手，手段极其残忍，往往连人家家中的鸡犬都不放过，对于那些被他残害的人来说，一刀斩首已经算是最痛快的死法了。”

    “他也因此成为了爷爷手里最趁手的工具，替爷爷扫清了大量障碍，才成就了如今这个为恶一方无人敢于抗争的方家。”

    方竹心叹了口气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家里安稳的生活加入天江盟吗？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与方家那些豺狼虎豹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我想与他们划清界限。”

    “这次回去，也是因为收到了家里的信，说我爹他生了重病，生命垂危。即便我再不愿意见他，他再恨我，我们也有血缘的关系在，他临终之际，还是想再见我一面。”

    “若非如此，我这辈子也不愿再踏进方家那扇大门了。”

    方竹心神情黯然，油灯火苗微微摇曳着，在墙上投映出摇摆不定的昏暗影子。

    “你的故事确实挺惨的，”江枫渔目光幽幽，不知在思索什么，“若是有机会，你会手刃你的父亲吗？”

    他可以算得上是个聊天鬼才，若是寻常人面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一定会在心里臭骂他一顿。只是此时坐在他对面的，恰好是方竹心。

    片刻的宁静之后，她开口说道：“不会。”

    “作为天江盟瞿城分舵南稗县秋水堂左使麾下……”

    “打住，你这长长的头衔我觉得可以略去。”

    方竹心：“……”

    “我这头衔很长吗，我还嫌不够呢，我的小时候听评书，有一个传说中于风暴降生的女人，她的称号那才叫长，那个时候我特别羡慕，以为称号越长的侠客越厉害，越威风。”

    “打住，说正经的。”

    方竹心转过头，双眼望着黑暗中扭动的火苗，长长叹了口气，“作为天江盟的一员，我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手刃这个恶魔为民除害，可若是真有这一天有这个机会，我想我还是下不去手。”

    “或许还是因为血浓于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曾经慈祥和蔼的父亲。”

    江枫渔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也没能下得去手，但这却是我最后悔的一个决定，”江枫渔神色平淡地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如果再有这个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斩下他的头颅。”

    方竹心闻言一怔，问道：“你也想弑父？”

    江枫渔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想杀的，其实是我的祖父，我错了一个最好的复仇机会，错过了那个机会，我便只有再等。”

    “等什么？”

    “等我的实力超越他，能杀得死他。”

    方竹心不解道：“你如今已有杀死武极境的实力了，他比你还强，那岂不是能媲美那几位武帝？”

    江枫渔自不会告诉她他的祖父其实是一位实力强大的修仙者。他曾在握住方竹心的手时为她测过，她天生只有废灵根不适宜修行，因此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否则只会影响她武道境界的精进。

    “我的那个祖父，比那几位武帝还要强上一些。”江枫渔只能这样解释了。

    “怎么可能，那几位武帝已经堪称是武极境的巅峰，江湖中天花板般的人物，你的祖父若是比他们还强，我为何从未听说过，而且……难道武极境之上还有境界？”

    “咳咳咳……”江枫渔咳嗽了几声，打算转移一个话题，一方面他怕再说下去露出了马脚，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再去重提那段让他时常会在夜里惊醒的往事。

    方竹心似是从他的咳嗽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不再追问，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腰间这锈剑看着破烂，没想到却如此不凡，方才就是看你用它一剑便洞穿了那恶人的身体，能一剑破开一位武极境强者的护体真气，你这锈剑是什么来头？”

    江枫渔忽然想起他初入师门时，小师妹也是这样问他。

    “你这锈剑是什么来头？”小师妹扎着两条乖巧可爱的辫子，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当年尚且年幼的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时间久了，就生了锈。”

    “我不信，你时时刻刻随身带着，一定是件了不起的灵宝！”小师妹稚嫩有趣的声音充满了坚定。她确切地相信，江枫渔如此看重的，一定是件了不得的宝贝。

    江枫渔曾经击败过的对手们，也是这么想的。

    “方才是我轻敌了，你那锈剑看着破破烂烂，没想到却是一件如此了不得的灵宝……”

    “你用的是什么剑，天下十大名剑中我从未听说过有外表生了锈的，只是你这锈剑的锋锐应当不输那十大名剑……”

    “哼，靠着这强悍的灵宝才胜我一筹罢了……”

    无人愿意相信自己会被一柄凡剑击败，他们更愿意相信战胜自己的，是一柄锋锐无双的神兵。

    虽然它确实是一件凡物，一柄生了锈的铁剑罢了。

    江枫渔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它已经陪了我十几年了，已经习惯了，用别的兵器反而不趁手。”

    方竹心只当他是在低调。高手的武器，一定也不平凡。

    “嗤……嗤……”

    忽然从后厨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古怪动静，二人瞬间警觉了起来，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寂静的黑夜里，那声音持续不断地从后厨传来，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方竹心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这动静……会不会是青雾山的那位周师兄醒了……”

    江枫渔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像活人发出的声音。”

    她不解道：“可是死人如何发出声音？”

    江枫渔瞥了她一眼，说道：“让死人活过来。”

    “死人如何活过来？我喊一声试试，若是真的是他醒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说着，不待江枫渔回答，她便抬高声音喊道：“周师兄，可是你在厨房中？”

    厨房中依旧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音。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一紧，方竹心再次出声询问，却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她壮起胆子，拿起一盏油灯，手中紧握着疯刀的血纹横刀，小心翼翼地向后厨走去。

    摇曳灯火的微光下，她看见了一个站立着的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她，身上穿的正是青雾山弟子的服饰

    “周师兄，果然是你！”

    方竹心松了口气，伸手要去拍他的肩膀，“周师兄，你既然已经醒了，为何不回话？”

    那人蓦地转过身来，向着她的方向，缓缓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