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千里风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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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狐惑

    傲慢如人类,也会偶尔冒出几个不一样的,既有趣又有耐心,比普通人要耐心很多很多。通常这样的人都有不幸的过往,在它漫长的生命里,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世间没什么可以打到他们,他们最终都是败给自己心底不能遗忘的过去。

    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会例外,他看起来挺年轻的,长相也算过得去,尤其是他的性子极好,男人里罕见的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情,像一锅凉的刚刚好的热水,温吞吞慢悠悠的叫人十分舒服。才几天功夫,小姐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其实这真也不能怪他有意挑逗,他不过是周到妥贴罢了。怪只怪他是小姐见到的第一个男人,还是个年轻俊朗,斯文有礼的男人。已经好几日了,他只和小姐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不提要离开的事情。可那举手投足间就是让人轻易可以看出来他不过是暂时在这里小住的过客。

    它舔一舔干燥的嘴唇。小姐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连夜里就寝了都叫阮姑娘出来看守,它根本连靠近的机会也不曾有过。只能一日一日像今天一样躲在房梁上看着。说来也奇怪,若是换做别人,哪怕小姐长得美若天仙也要被她的怪病吓得不敢靠近,更何况小姐的姿容不过比普通女子更为清秀些罢了。可是这位小姐嘴里的“古公子”却好像浑然不在意小姐的病,对待小姐和阮姑娘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周全妥贴彬彬有礼,并且好似真的完全不好奇似的从来没有表露过对小姐这病的丝毫好奇。难怪连一贯不待见人的阮姑娘都对他颇为礼遇。可就是因为这礼遇,搞得它没有半点空隙可寻,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日。不过,俗话说得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今天算是终于逮到了机会。它不禁要骂自己的粗心,这么简单的事情因为它超脱凡尘太久居然就给忘记了。小姐再怎么对他上心,毕竟是个姑娘,凡是姑娘,每个月总有几天是非常不方便的,哪怕魔族也不列外,而且这件事情,连阮姑娘也没法躲避。于是,古公子现下正独自坐在院子喝茶看梅花。

    梅花很香,茶叶很香,可公子并不舒泰,他略略皱着眉,弯了腰,余毒未清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无力,他硬撑着在好斜阳冷风里独坐,是因为要好思考从这里逃出去的办法。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院墙的瓦片上,院墙并不高,翻身出去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并不难,但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一是因为身上的毒,二是因为他不认识出去后的路。他看起来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这座宅院周围有特殊的保护阵法,即使是它为了以防万一也只用兽体之身进来。万幸的是,怂恿一个本就想要逃跑的人翻墙而出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它由梁上跃下,不再刻意轻巧,反而大摇大摆地一路走到那人眼前。

    古阳正在出神的目光渐渐聚拢,他的瞳仁里照出一团雪白的绒毛。它得意地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

    长长的尾巴恣意摇摆甩出阵阵冷风,催落朵朵梅花。

    古阳缓缓站起身,亦趋亦步地向它走去。

    一只通身雪白的小狐狸。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狐狸,草原上有,落花蹊的荒山旷野里也有。只是都没有这只狐狸这般灵气逼人狡黠无比的金色眼睛。

    那眼睛里有一种浓浓的诱惑,让人心痒难当。

    小白狐纵身一跳,跃上院墙,回头用金光灼灼的眼睛看着古阳。

    古阳走到墙边,墙边的梅树正是极好的替代台阶,可以轻松爬上墙头,他观察过好几天了,这个位置是翻墙的最佳地点。他伸手抱住树干。

    小白狐眼里闪过一缕寒光,它偏头看看墙外,大道朝天,宽广舒适,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只有它知道,那阵阵的狂风之下是怎样一片禁忌的领域。

    古阳左手搭上瓦片,只要轻轻一跳,他就能翻上墙头。

    只要他的身体越过墙到另一边,一切就好办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缺乏气力,古阳的轻轻一跳并没有翻上墙头,准确的说,他的双脚还踩在树干上,只有屁股坐在了墙头内侧的瓦片上。

    小白狐凝视他的脸,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阵烦躁。这男人怎么这么婆妈?是因为怕痛吗?它向前踏出一步,想靠近他身边。冷不防古阳转身迅速一扭,脚在树干上狠狠一蹬,便又重新落在院墙下。

    ——院内这边的墙角下。

    小白狐只觉身上一阵刺痛,险些要从墙头滑落,它极力用前爪扒住瓦片后腿再次攀爬上去。它吐出舌头喘气,冷眼盯着古阳手里的东西。

    一团白色绒毛。

    “我脚上的毛是这个吗?”他将手里的毛和脚上绑着的毛仔细对比着说,“好像就是这个。”他想了想又说,“你是狐妖?好想小了点。”

    小白狐转头看一眼尾巴上被拔掉毛后露出的皮肤,怒火中烧。

    已经多少年了?它自己都想不到,还会以这样的姿态跟人对话。

    “区区一个凡人,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

    说话的声音沙哑,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样子。

    小白狐再次甩尾,这一次它的尾巴变得更长了,直直地朝古阳的脚上打去。古阳没有闪避,就让扫把似的尾巴打在脚踝上。一瞬间的疼痛,尾巴抽离的时候,那两团绒毛便不见了。

    小白狐倨傲地低叫一声,转身要往墙外跳去。

    “等等!”古阳叫道。

    小白狐转头看他,眼里尽是嘲讽之意。

    “那块石壁是什么?你知道的对吧?”他问。

    小白狐眯起眼:“你在那块石头上看到想要的东西了吗?没用的,那块石头上出现的是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不,不是我想要的,是曾经……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小白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倒是个例外。”

    “你知道那块石头在哪里吗?”

    “知道啊!”小白狐缓缓摆动尾巴,“你想去吗?”

    古阳点头。

    “那……去了,你还想要回来吗?”小白狐的尾巴高高竖起不动,看起来像一把巨大的扫帚。

    古阳依旧点头。

    “那个地方,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夕阳落进小白狐灵黠的眼睛里,开出一朵金红色的花。

    “你不是还要去别的地方吗?绕了路小心回不去。”小白狐的语气里全然不是对古阳的劝慰,而是辛辣的讥讽。它不过是为了逮着机会骂他两句罢了。

    寒风打在脸上,神智却没有因此更冷静。

    古阳自顾自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也对。”

    小白狐呜咽一声,已经厌烦了跟他徒劳无功的对话。它转身要离去。可墙头被夕阳照得略微有些暖意的瓦片让它冰冷的四肢感到些许莫名其妙的眷恋。

    “但是,如果绕路有绕路的好处,那绕一绕路也未必是坏事。”古阳在它背后慢悠悠地说。

    小白狐一怔,再次回头仔细打量那个在夕晖的光线里站得坚直笔挺的青年。漫长的时光里,它见过许多穿着如雪白衣的少年,眉眼里尽是温暖明亮的蓬勃志气。然而,不久,那些少年的白衣便会被雨水打湿,沾满污泥,剑眉星眸也都在觥筹交错里洗去了颜色。更何况这个青年早已过了少年疏朗,意气风发的年纪,沉郁而寡淡,平实得有些乏味了。他身上带着丧愁,似乎刚经历了失亲之痛。总而言之,实在颓败潦倒得很。

    可那句话,却说得天真单纯,朴实坦然,像不生河的水,一览无遗又让人不知深浅。

    “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忙做些什么?”

    小白狐眼神微冷。

    古阳窘迫地摸摸头。

    “如果,你能拿到魔王的宝器,我就带你去看一看那石头。”

    “宝器?”古阳重复道。

    小白狐纵身一跃,翻下墙去。

    “哎,小狐狸,小狐狸!”古阳问,“那……那宝器是什么东西啊?”

    寒风猎猎,吹动衣角发梢,回答古阳的声音怯怯地有些酸楚。

    “那宝器,是一把刀。”

    古阳猛地回头,看见暮色中的沉蕴脸色微红,眼里有泪光也有责备,浓稠的情意到了嘴边却只问了句:“古公子就这么想走吗?”

    古阳突然觉得很慌张:“沉蕴姑娘,还有人在等我,已经耽搁了好几日了。”

    “你的朋友?在哪里等你?你又要去哪里?”沉蕴走到梅树边,用极为诚恳却也极为苦涩的眼神望着他。

    古阳张口结舌:“我……”

    沉蕴咬着嘴唇挣扎一会儿,终是扯着衣角哑了嗓子说:“你,你……不过是不喜欢我罢了,是不是?”

    古阳心底一震,本能的答:“不,不是……”

    沉蕴看着他,落下眼泪:“那你喜欢阮吗?若是你喜欢阮,那也可以的。”

    古阳怔了怔:“阮姑娘和你是两个人,你这不是委屈自己?何况,我要不要走,跟……跟喜不喜欢谁没有关系。我只是有我的路要走,你们有你们的。”

    沉蕴倚在梅树上看夕阳,声音萧索寂寞如北风在哭泣:“我没有路,从来都没有……爹爹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我只有阮,只有阮……”

    少女边哭边说,越哭越凶,古阳束手无策,默立一旁干等,期盼另一个能冷静对话的少女赶紧出现。

    太阳落下墙头,夜色从墙角蔓延至整个院子。

    良久,少女抬起头,盈盈的眼睛红肿如鸡蛋大:“阮不会出来,你不用等了。”

    古阳一惊。

    沉蕴嘟起嘴赌气说:“阮比沉蕴乖,比沉蕴聪明,大家都喜欢她。可沉蕴偏偏就不让开,只要沉蕴在,阮就永远只是个影子!”她睨了古阳一眼,“我看错你了,你和他们一样,觉得让阮做小姐比较好。我讨厌你们,讨厌你,我就是不让!就是不让!”

    沉蕴转身跑开,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古阳呆呆地站在风里,夜色里,肚子咕咕直叫。他想到今天晚上大约是没有晚饭吃了。慢慢悠悠地踱回屋里,身躯一阵虚乏,困顿席卷而至。

    炭火烧得热烈,和平时一样的四色小菜和稀粥已经安放在桌子上。

    古阳想起劳夫人醉酒时常常说的一句话:男人永远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

    他觉得应该再说的刺耳些:在女人面前,男人跟猪没什么分别!

    他坐下吃饭,食不知味,心里全是愧疚。

    沉蕴说的没错,他心里的确认为阮姑娘比较容易沟通,虽然性子冷些,但冷也有冷的好处,不招人烦。他知道沉蕴看透了他的想法,认为他把她当成一个烦人的少女。可她还是一心一意地照顾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表达,留不留下,跟喜不喜欢完全是两码事情。

    更何况,他自己就是个万般枯寂的人,又怎么能为她驱赶这满院凄楚呢?

    一连两日没再见到沉蕴过来,连阮姑娘也没出现。可见是恼极了。

    古阳心里着实不好受,客随主便,主人生了气,不想见客人,客人自然也就不能再去打扰。两个婢女倒很是周到,依旧早晚洒扫茶饭准时小心谨慎地伺候。

    院子里的梅花进入盛放期,千朵万朵压枝低,暗香浮动疏影斜。

    算算日子,除夕也就在不远的前头了。

    他有些感伤,也有些焦虑。

    这天,两个婢女在剪窗花,一张一张仔仔细细贴上,古朴雅致的屋子瞬间就热闹不少。

    古阳身子大好,便趁着晌午时随着天地暖意走到了长廊深处,那里有口井,早已枯竭,井周围长满荒草,是整个收拾得颇为齐整干净的院子里不同寻常的景象。这两日他心绪渐宁,整理出了眼下要去做的事情。第一件,便是确认此地是何处,他直觉认为这里应该距离魔王的居所不远,为什么这么想,大约是因为阮姑娘。天下人都知道,魔王虽叫魔王,但即使是魔王也是有名有姓的。他的名字很好记也很好听,姓阮名君山。老人们都习惯用“君山万里”来指代他,因为他的雄心和野心从来就不懂得也不曾试图加以掩藏。那么在魔都内敢和魔王同姓的有几人?阮和沉蕴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子姓名:阮沉蕴。这位少女,或者说这两位少女,怎么看都身份不俗。然而这个小院,仆婢不多,修缮简单,虽雅致舒适却毫不奢华贵重。最重要的是,一身两心,自然是重症,却无良医问诊,无专人照看,难免有些放任不顾的凉薄。

    他绕过枯井继续往深处走,那里是这座宅院的后门。不出所料,门没有落锁,大有来去自由之意。古阳推门而出,门板铜漆饱满,门环结实凝重,并无半分荒弃废置的样子,只是隐隐地透出些许孤怆。门外的风景也不出所料,荒滩沙砾,寸草不生,山坡平缓,天低云藏,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无所有。

    他跨步出去,为的只是回头看一眼门墙上的匾额。

    ——移星小院。

    果然是风雅别致,却又孤怆到了极点的名字。

    斗转星移,沧海洪荒,不过淡淡一瞥,不留痕迹。

    风中陡然就捎带了黄沙的苦味,细细粒粒都是苍凉。

    古阳决定再去找一找移星小院的前门。

    沿着他居住的屋外长廊往前左折,便是沉蕴姑娘住的二层小楼,为着礼貌,他之前仅仅是远远望见就折返回去。现下他走到小楼之下左右张望,楼前有一池浮萍,几盆铁树,两棵石榴树。想来夏天的时候还有几分欢闹景致,但对于一个少女,依然是呆板无趣得很。他不想惊动楼里的人,轻轻走过。穿过石门洞往前便是个小花园,冬天看去百花凋残很是萧索。直直地走上几百步,大门也就到了眼前,真不是个宽敞宅院。门上端端正正挂着一把铁锁。古阳细细观察,铁锁略有锈迹,要砍断只需要一把利斧。

    古阳转身还没迈步,就看见阮姑娘冷漠的笑脸。

    “沉蕴在闹脾气。”她的声音比笑容更冷三分。

    古阳拱手作揖道:“请阮姑娘见谅,我真不是故意的。”

    阮姑娘倚在廊柱上:“这倒也不怪你,沉蕴她讨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生气归生气,可你要是想不辞而别我也不会干看着。”

    “阮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

    古阳略略迟疑。

    阮姑娘见他如此,便已知大半。她并不恼怒,只讥笑说:“古公子,聪明人说话喜欢绕弯子,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想来也是不能利索说话了。”

    古阳连忙摇头:“不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说。”

    古阳挠挠头:“好吧,那我说了。请问阮姑娘,这里是否为魔都地界内?”

    “算是。”

    “离魔王的住处也不远?”

    “很近了。”

    “你和沉蕴姑娘是不是魔王的什么人?”

    “自是魔王的臣民。”

    古阳皱眉:“阮姑娘如此回答,可见是极聪明的人,我可比不上。”

    阮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呆傻,倒也犀利。你说的对,我也没有好好回答。不过你要是听了真话别被吓到,不然沉蕴又要闹腾很久。”

    古阳点头。

    “这里是魔都王城之内最偏远的院落,正如你看到的,门上了锁意思不能通行。由此门出去就能看见魔王的住处。至于我和沉蕴,你应该不难猜到,阮沉蕴是魔王的女儿,也就是你们人朝所谓的公主。我们这里是叫小姐的。魔王另有五个儿子,都和他们各自的母亲一起各据一座宅邸。沉蕴的母亲也住在那一边。”

    古阳刚要发问,阮姑娘就说了:“沉蕴之所以被安置在最偏远的移星小院,一是因为我,即使是魔族,一身二心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情。二是因为,魔王的每个子女都有各自的差事,沉蕴的职责,就是看守这里,阻止那些关押在不生不死的囚犯逃出生天。”

    她挑了挑眉毛:“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是沉蕴救你,你也早就掉到不生不死地里去了,人类不是有种报恩的方式叫以身相许吗?你应该留下来报恩。”

    古阳苦笑:“你家小姐身份高贵我可攀附不起。再说我还有事要做。”

    “你说过好几次了你有朋友,有事情要做,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做呢?人类寿命那么短,能做成什么事情?留在这里,你就可以长生不死,小姐会待你极好极好的,还有什么不满意?虽然移星小院冷清了些,可世上哪里不是这样呢?想通了的话,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还是说,你已经成家了?还是心里早早有人了?”

    古阳摇头:“沉蕴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理当报答。不过,我也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世上虽没什么地方容得下我,但总还是要去找找看的。躲在角落或许安全无忧,可缺了风风雨雨未免太过无趣了些。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并不是不好,但既然走了出来,总要有走出来了的样子。”

    阮姑娘不耐烦:“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这里是出不去的。”

    古阳想到那只小白狐,问道:“关于魔王的宝器,你知道些什么?”

    阮姑娘瞪他一眼:“男人都是一样的!”

    “什么?”古阳一头雾水。

    阮姑娘伸出纤纤素手往古阳心口重重一戳,冷笑道:“别怪我没说,想抓你去不生不死地的可是只千年的老妖精,别看她模样好看,已经是个十足十的老妖婆了!”

    古阳大吃一惊:“老妖精?抓我?那只狐狸吗?”

    “对啊,你身上被人灌过什么灵光,气味很好闻。那只妖精是想吃了你吸你的阳气,你自己当心些吧。至于她要你去偷捋神刀,你可千万别想着尝试。那把刀是魔王的心头宝,再说了,魔王可是很讨厌人类的,你要是让他发现就小命难保了。”

    阮姑娘说着打了个哈欠:“沉蕴身子不爽,害得我也精神不济。我们回去躺一会儿,你也走吧。”

    “阮姑娘……”

    “别对这把锁白费功夫了,要劈开它你还早了一万年!”

    阮姑娘说着便匆匆回到小楼里去了。

    古阳呆呆地重复念着她最后那句话“早了一万年!”

    忽然间的福至心灵,他猛地转身往回跑,一路跑回屋里大喊:“披帛!”

    婢女们剪纸剪累了正懒懒地打着盹,被他这一叫喊吓醒了精神。

    “古……古公子,你怎么了?”

    古阳问:“你们看见我那条披帛了吗?”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半响才有一个怯怯地回答:“我看着有些脏了,洗好晾在院子里,不知怎么被风吹走了……”

    “找不到?”古阳暗骂自己粗心,今日才发现披帛不知去向。

    “有可能是被风吹到了……梅树那边的院墙外……”

    古阳拍着脑袋喃喃道:“难怪是要引我往那里去!”

    他匆匆又跑出门去。

    两个婢女对视着眨眨眼,停顿一刻,忽然齐声喊道:“哎呀,那里不能出去啊!古公子!”

    古阳没有听见她们的呼喊,因为还没等她们追到梅树林,他便已经跃上墙头,未等他看清墙外的景物,迎面而来的狂风便卷走了他的神智。

    “古公子!”

    等两个婢女气喘吁吁赶到时,除了整片洁白如雪的梅花不期观赏地静静绽放外,小院里空无一人。

    呼啸而过的飓风虽被院墙挡住吹不进来分毫,却有阵阵无形的威势涌入,摇动了梅树,花瓣颤抖,欲止难止,像有一把梳子在树林间不停地来回梳理。

    婢女瞠目结舌,委屈得快要留下泪来。

    千万年的岁月悠长,不知多少不容于天地的妖怪被丢入不生不死地,从无一人可由那里逃脱出来。移星小院是阻挡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少妖孽试图从院墙的那头翻越过来,都化作了这片梅树林肥沃的养料长埋地下,不留灰烟肌骨不存。千万年来,从院墙这头翻越出去的,还是如此急迫自愿的,今日所见乃属第一人。不是无知,就是无脑,可怎么看,这个清寡的公子都不该是这两种人里的任何一种。

    不生不死地里囚禁的,都是些不能杀,或者杀不死,却又不能放生于世的妖孽。

    风声像雷声般在耳边炸裂似的咆哮,每一条经脉都在挤压中撕扯疼痛。

    古阳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生不死地和落花蹊一样,都是不容于世却又不得不存在的地方,唯有它们的存在,它们的藏污纳垢,才保全了世间爽朗乾坤,日白天青。

    重重地砸上泥地的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从前从未想过的事,他于母亲,原来也是如落花蹊于这世间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