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千里风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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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场屠杀

    积雪在脚下融化成水滋润土壤,又被热度蒸腾成细密的水雾,浸润了容平的衣襟、袖口。温润的空气中满是花香、草香,以及温泉水独有的微微发苦的咸香。一排排低矮的棚架上结满青翠的果实,还有隐约几朵藤花点缀其间。小块小块被精心耕作的菜地里,数量不多却生鲜可爱的各色蔬菜蓬勃生长,因为养分充足,湿度又格外适宜的缘故,个头比普通的蔬菜都要来的略大些。菜地里自然施了粪肥,但臭味似乎被各种香气遮盖不十分明显。容平抖抖肩上的人,继续往温泉深处走去。菜地不过四五丈宽,后面是一片树林,说是树林,也仅仅只长些普普通通并不高大的小乔木和煌煌耀眼的野花丛。如果懂行的人仔细寻找,大概还能找到一些草药。穿过树林,雾气更浓,扑面的热气里充盈着咸咸的盐香,像海又不是海。没有狂猛的风,也听不见追逐浪卷。泉水是安静的,有点腼腆,有点倨傲,悄悄地自成一片。拨开迷雾的阻扰,脚下的地越发滑腻,密密绒绒的青苔随意生长于石缝间,树皮上,像小块小块布丁修补着温泉单调的碧色光泽。

    草皮松软多汁,泥土柔和腥甜,容平闻着香味十分愉悦险些滑倒在地。她振作了精神,把古阳安放于地,一手托住他的颈项,一手将他推入泉水中。边缘处刚及腰深,她便把他摆成坐姿,头正好露出水面枕在草地上。她细细看他的脸,原本失去生气的灰败气色被热气熏蒸后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冻僵的嘴唇裂开好几个口子,渗出细小的血珠。

    “你比看上去重多了。”容平低声嘀咕了下,才放心靠在石头上歇息。胸中窒闷的浊气压得心脏沉重难当,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虽天赋神力所向披靡,但没有开智的情况下并不能将身体的力量很好地协调使用,适才陡然出招与两人对峙,着实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心肺间气息紊乱无法平复。撑着一口气把古阳安顿好,现下心情略松,伤势便发作了。她静心调息,稳定神志,慢慢恢复常态。气息稍宁,身体才开始虚软,闭眼昏睡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她仍不放心地攥住古阳的衣领,深怕他的头也没入水中。虽是没有呼吸,但若水流灌入鼻喉至胸肺,那即使活过来也是立时就被淹死了。

    泉水寂寂,自顾芳暖。并不在意谁来谁走,谁去谁留。

    一只翠鸟轻快飞来,眨着精巧的小眼珠看着两个生死不明的外来者。其中一个它有些熟悉,这个人来温泉取水时见过几回,他似乎还对自己微微笑过几次,像是真明白它是谁似的。它停在古阳的头颈边,看看那肌理结实的脖子,感到腹中馋虫鸣叫,心底欲念丛生。这个人现在处于生死交界处,将死未死,要生不生,这时候吃下,还是等他活过来再吃呢?他还有机会活过来吗?

    它歪着头梳理羽毛,漫不经心地想着。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传入它耳中,黑珍珠般的小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厌恶。人类就是这么无聊,明知进不来却总是耐不住心头的瘙痒,总想找机会一探温泉的真面目。真相是要给有能力担得起的人知道的,你们觉得自己配吗?它心头一热,飞跃出去,树影憧憧,花香阵阵,人类的气味在其中格外突兀。一个壮如牦牛的野蛮汉子正坐在菜地边,放下身后背着的年轻人。年轻人倒是生得不错,眉目间很是贵气。大汉将他靠在一棵桂树上,自己打坐于一旁调息。看来是个练家子,武功着实有些厉害。一般人闻不出林间花香树香泉水香中隐藏着的瘴气,以至浑然不觉吸入太多后昏死。少量瘴气并不致命,但会使人看见幻象,迷糊心智。这大汉已知其中异象,正自运功逼出微量毒气。看样子是要在这里久候了。

    它目光微缩,视线停在远处。它的目力极好,只要它愿意,能看见荒山顶上那几株正在挣扎求生的小野草,也能看见夜空星辰背后隐藏的大气流光,所以,它的目光轻轻松松穿过了树林的雾气,住户的草屋,干冷的雪地和利风,瞥见了落花蹊入口处百丈远的官道上那一小队正在赶路的骑兵。它忽然眯起了眼,那些人身后五十里处还有个移动的圆点。世间居然有它看不清楚的……人?

    它微微颤抖了下,张开绿油油的小翅膀,迅速消失在枝头。

    现在当然不是桂花盛开的时节,可茗兮好像在梦中闻到了桂花的香气。那是团圆中夹杂着离别沧桑的味道,让人眷恋不舍的味道。他缓缓张开眼睛,思绪却定格在那个童年最后的夜晚。天皇贵胄家的中秋夜宴,规矩甚多,五岁的他被乳娘抱着不能随意走动。宴席上,歌舞曼妙丝竹委婉,觥筹交错坐落喧哗,客套的问话,推诿的回答,敷衍的谈笑,就是没有真心的相聚。只有当穆王爷不小心提起嫦娥公主的时候,众人才展露出共同的感情。小小的他懵懂却敏感,那不是思念,也不是伤感,甚至不是佯装的感怀,若要刨根问底地推敲,那是种接近厌恶的仇视,因为恐惧所以不想提起的恼怒。

    小茗兮问乳娘:“嫦娥不是住在月亮上的仙女吗?”

    乳娘不做声。

    小茗兮又问:“我的姐姐是仙女下凡变得吗?”

    乳娘依旧不回答,回答他的是娘亲:“茗兮说得没错,嫦娥姐姐现在回月亮上去了,所以我们见不到很挂念。茗兮也要记住这个姐姐好不好?”

    小茗兮点头:“仙女姐姐还会回来吗?”

    娘亲摸摸他脸:“娘亲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也许她不回来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仙女……本来就不该来人间。”

    茗兮当时觉得娘亲说得很对,直到遇见古阳,听古阳说起他知道的嫦娥公主,他依然觉得娘亲说得对。但那种对,是理解了他娘话里的真正含义。美好的传说就让它一直以传说的样子美下去,千万不要在现实中出现。那只会是恐怖的——灾难。

    “小王爷。”

    “小王爷。”

    男人豪重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茗兮打了个哆嗦,视线逐渐聚焦成一个点,涣散的神思被香气熏灼。原来,并不是桂花的香味。是温泉林间终年不散的野香。这香味还跟十年前一样,温柔地浓烈在这片落花蹊里唯一有生气的地方。

    “小王爷,这瘴气有毒,容我帮你逼一逼。”壮汉伸手扶正他。

    “多谢你的好意,这瘴气对我影响不大。”茗兮的声音有些哑,深深的倦意漫布四肢,像被狠狠打过一顿。

    “那你……”

    “温泉我是进不去的,有屏障挡着,只有古阳能进去。”茗兮转头看看少年时常常和古阳来过的菜地和泉林,喃喃地说:“没什么变化。”

    壮汉道:“多亏古阳君大人悉心耕作浇灌,除了他我们都不能久留于此地。”

    “嗯,当年我和古阳常常来施肥种菜,他看着清清淡淡的一个人,种田却是无师自通。对了,我方才晕过去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记忆猛地苏醒,“古阳!古阳!他是不是……”

    壮汉按下他肩:“小王爷莫急,我慢慢告诉你。”

    他将茗兮昏倒在屋内后发生的事细细告诉他:“我一直呆在门外听着,后来见那姑娘把古阳君大人带来了温泉,我就背着你跟来了。那姑娘似乎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在这里畅行无碍。”

    那是当然。茗兮心里道:傀子之能,根本没有确切的记载。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讶的。那是超越了正常范畴的生命体。

    “小王爷,你道她有没有办法救古阳君大人呢?”壮汉眯起眼,担忧地看着茗兮,“除了落花蹊,我们无处为家。”

    茗兮笑道:“若上天不给他生路,我就追去地府,决不让他就此死了。”

    “好,有小王爷这句话,我也安心不少。”壮汉略略放松,“我不能在这里久待,大家都还在等我消息,我先回去告诉一声。还请小王爷同那姑娘好好看顾古阳君大人。他……实在是个好人。”

    茗兮艰难地理理衣襟,勉强活动下酸痛的四肢:“你回去等消息吧,也劳烦你照看下我那小斯。”

    粗人不惯煽情,壮汉点头答应起身离去。

    五年来,不是不能相见,是最好不见。为了避免皇上的猜忌,他不便和外界有太多接触,时时谨言慎行,凡事避之又避。除去把搜集志怪鬼神故事当做兴趣外,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众人以为他幼失怙恃家缝大难,难免性格诡谲孤僻,背后议论几句倒也并未多加防范。来得还是太迟了……

    他依稀记得分命给古阳的法术并没有成功,那为何自己像丧失了一半性命般虚弱?亦步亦趋往树林深处走去,因为虚弱,也因为心神不宁,他似乎忘记了,温泉并非他可以进入的地方。

    壮汉施展轻功,不消片刻便已回到古阳屋子前面,屋门前零零散散几个人正等着他。让他意外的是,他们的担忧的神情中隐隐浮现出许久不见的杀气。都是亡命天涯的人,江湖往事武林纷争都已埋入落花蹊的石碑下,苟延残喘也罢,归隐避世也好,天大的罪恶,无数的仇家,只要进了落花蹊,与外面的尘世而言,已然是个死人。进入落花蹊的人罕见有再出去的,穆小王爷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下古阳的情状,继而才问:“你们……这是?”

    最先开口的是一位妇人。她相貌普通,手脚还有轻微的残疾,她没有丈夫和孩子,但人人都叫她劳夫人。

    “崔大户,今日我们有难了。”她的声音平稳从容,毫不遮掩的杀气却沁凉了壮汉的心。

    “怎么?”

    “崔小弟,你仔细听听。”一个老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裹了厚厚的棉袄,脸和手都干瘦得像枯黄的树枝。他眉目慈宁,仿佛是国寺里宽厚的主持而不是杀人无数血染十里的金刀将军。

    崔大户屏息凝神,正是午后安详好睡的时辰,孤旷的空间里,连积雪和寒风都减弱了它们肃杀的严厉,阳光静洒在群山野道间,似有一瞬迷蒙的暖意交错袭来。

    他握紧了拳头,细眯起的粗豪眉眼顿时显现出和那几个人一般无二的杀气来。

    “是密军!”

    “会对落花蹊的人出手的只有那位了吧?”老人身后站着一个白面书生,形容端洁,一丝不苟,胸前还插了一朵棉布做的绢花,色泽已褪,年代古旧。

    “朗先生,天子何意?”劳夫人问。

    白面书生抬头看看天光灿烂的碧空和流云,旷古在他眼中,白云苍狗,“天子之意,不言而喻。”

    “为什么呢?落花蹊是四界公认的遗弃之地,这几百年来都听之任之相安无事自生自灭,这代天子是想推翻祖训吗?”一个稚龄小童丢出一个雪球,那白白的绒团飞去十丈,没入雪地中粉身碎骨。她回头,竟是一个成年女子,只是身形与十岁的孩童一般。

    “几百年来,落花蹊出过几个能进入温泉的人?又有几个复位的王爷?落花蹊有天赐温泉,可疗伤治病,解饥伐饿。若真是这般神迹之水,又为何无名无称?不用细想,已有如此之多的疑问,又为何没人提过,问过,连像样的传闻都没有?”朗先生顿一顿,“我们只是被舍弃,不代表我们愚钝,我们从不说破,是因为我们知道不能说。一旦说破,便是……”

    “死无葬身之地。”崔大户难得说出一句和他气质迥然不同的文绉绉话语,火里来刀里去的江湖生涯,杀人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快意。唯有落花蹊,才是能够安心埋骨之地。

    “古阳是个好人。”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不想干的话。

    劳夫人笑笑:“真是个好孩子。”

    老人捋一捋胡须:“若我有闺女,定要嫁与他。”

    童身女呸一口:“老娘先看上的!”

    朗先生却摇头:“与众不同,必是灾命。甚苦。”

    众人一时缄默不语。

    良久,待那马蹄声在落花蹊入口处停下时,崔大户才看一眼老人道:“金将军,你的刀可还在吗?”

    老人回答,“不止刀在,我这身子也还在。”

    崔大户抱拳:“我去安顿妻儿。”

    “那便,各自安顿下吧。”劳夫人搁下话便离去,脚步重重地踏在雪地上,一路延绵。

    即使天下无家,落花蹊也是家。各有牵挂,生死与共。今日一别,来世再见。

    只剩下老人没有动,他依旧眉目温宁地看着孤旷的山,高清的云,深藏的天,眼里有些思念。他没有家人,他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部死在战场上,为了皇室操戈,为了宗族承传,他家三代忠烈,只为守住穆姓一族的江山。临了,却因功高过于盖主,年岁太老而不死,让天子忌惮又难以处置。他有倨傲的骨,重重的心痛,三代之末,子息无后。耄耋之年,还要以长寿为耻吗?他的命是太长了一点,难怪天子也要犯难。在落花蹊一住几十年,如今都算不清到底多少岁了。

    风里有杀气,阳光里也有杀气。只有他这样一生在锐意的杀气中浴血淌路的人才能感觉到的,那细丝密网交织横错的纯粹的杀意。没有仇恨,不问姓名,为了杀,而杀!

    对方是这样一支精兵杀手,那,我方呢?

    银须微颤,屋角有抹刺眼的猩红渐渐扩大,没有杀气,也没有恶意,来人的气息淡若无痕,空气一般,于无声无息中和万物相容到了极致。

    “老人家,我向你打听个人。”僧袍风尘仆仆,遍布泥渍,可那猩红就是艳丽不可逼视。

    “小师傅,此地与世隔绝,若要寻人,不如去他处。”

    “我要找的正是不容于世之人。”

    老人细看他脸,五官清正,明慧安详,确是佛门人一贯的容色。

    “哦,那可不巧。今日此地的人都是将死之人,明日的这里或许就是一片坟地。小师傅,速速离去才是明智之举。”

    “智慧与否,人心而定。既然今日此地有杀生灾祸,我乃出家人,自当尽力相救。”

    “小师傅认为,佛经大道,与利剑血刃相比,那个快?”

    “刀剑无眼,佛法无边。快与慢、成与败、失与得,不过想法的不同。”

    “小师傅是要念经吗?”老人笑笑。生平杀人无数杀孽积重,佛与他,当如何?

    “若诸位真的死了,我自当为你们超度。但现在有个人只有我能救。老人家,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去救他?”

    “你要救的人是谁?”

    “他叫古阳,今年二十五岁。”

    老人的神情骤变:“你能救他?”

    红袍随风摇摆,黑发四散飘扬。

    “出家人不打诳语。上天入地,四界内外,只有我能救他。也必然救他。”

    年纪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阅历和经验,老人苍老但依然黑白分明的眼里憧憧冷冷映出僧人的脸。忽然想起儿时听过的一则遥远传说。佛祖不是生来就是佛祖,佛祖也有肉体人身,也有年少无知的岁月。无知亦无惧,无知便不生爱恨,无惧便不生业障。佛祖是慈悲的最高境界,也是孤独的最高境界,自然也是自我苛求的最高境界。这样的佛心,它培育的魔障,世间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毁吗?所以,佛祖的魔障据说只是被永久地封印着。

    “他在温泉林里。”老人回答。

    魔生道过谢,转身要走,脚下顿了顿,又说:“老人家……”

    老人打断了他:“你们有你们的路,我们有我们的路。你既非凡尘中人,便不要插手凡尘中事。”

    魔生想了想,叹着气缓缓走去。

    老人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慢悠悠地挪动。

    日光微微偏斜,午后最温暖的时辰悄然结束了。

    血战,在前方严阵以待。

    生死之间,天地奈何。

    魔生进入温泉林时,第一个遇见的人自然是被屏障阻挡在温泉前的茗兮。他体力消耗过度极致虚弱,正自颓坐于地大口喘息。

    “凡人是进不去的。”魔生说。

    “你就能进去?”茗兮看他一眼,“你是什么人?不是落花蹊的住户吧。”

    魔生沉默。

    “好吧,进来落花蹊的人不问身世出处。那我就问问你,你能进去吗?能带我一起进去吗?”以前跟着古阳也进不去,茗兮并没有抱多大希望随口一问罢了。

    魔生审视他:“带你进去是有违天地法理的。”

    “狗屁法理。活着才是法理。”茗兮忽然怒气丛生,对古阳生死的焦虑让他对天地都有怨气。

    魔生一怔,喃喃道:“活着……就是法理……,听起来很有道理啊。”他伸出手,搭住茗兮肩膀,“那就如你所愿吧,反正天地法理本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茗兮想着:这两天遇到的都是奇怪的人。

    肩头的手似热似冷,一阵剧痛如电击般穿过全身,他的视野瞬间湮灭。

    茗兮哭笑不得,古阳啊古阳,你若是不活过来,可太对不起我了!

    黑暗中听见那人说:“跟着我走,不要分神。”

    脚底有丝微光,凌乱地移动着。茗兮屏息观望,方才看清那是两只脚轮流走动踏出的光痕。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动身体的,所有的感官像是被封闭在深渊里,连活着这件事情都开始变得不那么肯定。

    “可能会有点,呃,死过一回的感觉。”

    茗兮听他隐含笑意的语气,心中迷惘一片。无论这条是什么路,如此轻描淡写地开启并且通过,他不可能是人类。

    时间漏指而去,长和短的感受已经麻木。茗兮真切地感受到他说的“死过一回”的感觉,荒芜而惆怅,悲凉而无尽,仿佛经历了一生的漫长光阴,这才看见那双光痕堪堪停住了。

    天地重回视线,五官再度复苏,他已穿过树林,在一片雾气前,水流声哗哗的像是千尺瀑布倾泻倒下,遮天盖地,声势磅礴。他觉得耳朵里除了水声,已经听不见其他声响。

    只是片刻,水声便骤然缩减至溪水涓涓的响度。

    “所以说,这里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地方。”魔生的声音他能清楚地听见了。

    泉水怎么可能发出那种巨响?茗兮心中疑惑不断。但眼下不是好好思考的时候,他拖着疲软的身体沿着泉边寻找,幸好泉边遍布的石块可供他借力支撑。

    一抹落叶黄的衣角被他寻见,他疾步奔去,只见容平晕倒在地上,她身旁是浸泡在温泉里仅露出头的古阳。他的皮肤被温润的泉水熏蒸,泛出粉红色的光泽,脸上湿湿润润,不知是水汽还是雾气。衣衫浸湿贴裹在他瘦长的躯体上,胸口处已经没了任何起伏的迹象。

    茗兮再次跌坐于地。

    魔生走到昏迷的容平身旁,伸手搭一下脉相,啧啧称奇:“居然有活过命限的傀子。小姑娘前途无量啊。”一遍说着,一遍抓住古阳的颈项,倏地将他从水里拖了出来,“传闻傀子有窥天机通至理的异能,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应对地很好。否则就算我救得回你的命,肉身也免不了有所损伤。”

    茗兮醍醐灌顶,大喊:“你能救他?”

    魔生点头:“我为救他而来。”

    “他的寿命只有二十五年。”

    “这是我告诉他的。”魔生看着茗兮神色呆愣着说不出话来,温和地笑一笑,“他有没有告诉你,其实他的寿命本该在十五岁那年就结束的?过去的这十年就是我送他的。”

    像是暴雪砸头,洪水漫堤,茗兮讷然不知言语。

    “也许,他忘记了。那天,太冷,风雪太狠,对一个少年来说,记不清楚反而是好事。”他将两手分别放于他的头顶和胸口。

    茗兮看见一道圣洁的白金色光脉从魔生的双手中流淌般进入到古阳的头顶及胸口,那光辉像是有着冰冷的寒气,古阳的身体很快便由粉红色转为青紫色。光辉带起一阵疾风,风声打在泉边的石头上发出呼呼的尖叫。古阳的发束被风卷开,墨黑的发翻飞如丝,抹着华光,如一夜奔流的银河在黑幕里暂时停住了脚步。周遭全被奇异的光脉笼罩,日光不现,空气凝滞,大片大片矞矞煌煌的流光华彩在温泉边浑宏而生。茗兮下意识地揉揉眼睛,总觉得那泉水也被这奇光晕染,从碧绿变为赤金,热气减退,馥郁的水香却更为浓重致密,叫人呼吸困难。他看向古阳青紫的嘴唇,有些担心这救命的法子是不是会先弄死了他。

    “他早已不是凡人,受得住。”魔生似是知他所想,大声说道。

    身旁的容平悠悠转醒,似乎是被光脉叫醒的,她直勾勾地盯着魔生手里的光,僵直着身子若有所思。一只通体翠绿毛色油光鲜亮的鸟悄悄栖落在容平斜靠的岩石上,幽红的小眼睛里盈满白金色的光晕,它微微张开嘴,伸出尖细如针的舌头,一寸一寸往容平白腻光滑的脖子靠近。它早已对普通人的魂魄失去了兴趣,不同寻常的魂魄才能激发它的食欲。本不打算对这只颇为棘手的猎物下手,但那冰冷的华光仿佛刺激了它的欲念,催动了它的兴致,对不能产生欲望的对象发生出了贪求。

    驾驭得了我就出招吧,我跟那些低等粗劣道行浅薄又缺乏自尊的妖兽可不一样。我可是美丽而尊贵的神鸟。它的内心升起一股桀骜之气。

    亘古的蛮荒里,千年的尘埃中,它的心千锤百炼沥血重生过无数次,它生来就是恭高不驯的神兽,跟那些低级货根本不在一个层级。这小姑娘的魂魄香甜得好没道理,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臻品了。舌尖就要碰触到肌肤,它尾羽舒张,身形开始有了变化。吸食上等魂魄的瞬间可是世间少有的极乐滋味。它微微合上眼眸,翅膀低垂两侧,兴奋地轻轻颤抖。

    蓦然间,它的羽毛像被大海的巨浪打湿,因为沉重而凝固不能动弹,舌尖在距离那肌肤毫厘之处停住,继而石化。体内高贵的血液如骤然冷却了的岩浆发出窒息的呻吟。那是一双多么摄人心魄的眼睛,原来与傀子对视的刹那,妖兽体内绵延万古的记忆会在血脉里遵循本能的敬畏和恐惧复苏过来,仿佛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又仿佛才要进入新的梦境。极致强烈的本能的遵从,即使尊贵如它,向来自诩为神鸟的它,并不比朱雀、凤凰逊色分毫的它,也不能违反遗落在血脉里永不消失的归从意志。

    “哟,好小只的九头鸟!”容平平平淡淡的声音落在它耳里犹如洪水惊雷。

    容平看着它凝固的身体正颤抖着,伸出的舌头更是不知该如何缩回去。

    它是吸食魂魄的妖鸟,当然也可以叫神鸟。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妖、神、仙,甚至是魔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直至人类用凡事都要分出个正邪黑白的愚蠢法子强行划分了他们的区别。

    容平突然有个想法,似乎挺不错的想法。要不然试试看?这可是上古神鸟啊,机会难得!

    魔生长长地呼出一口真气,手中的光脉渐渐聚拢成一个光点,继而消失在他的手掌中。

    茗兮连忙扶起古阳,他身上的衣物已然干透,身子温暖柔软,不复死相。

    “古阳!古阳!”

    “他还没有这么快会醒。”魔生笑道:“我需要在这里休息,你们先背他出去吧。”

    容平将翠鸟收入玉色的荷包里,将绿色的荷包平放在手掌上,荷包缓缓张开,像是吸入了什么东西般逐渐鼓胀起来,片刻后,容平将两只荷包重又系回腰间。

    “走吧。”她对茗兮说。

    茗兮背上古阳:“我要怎么出去呢?”

    魔生走入温泉里,热气立刻包裹住他,像是故意要掩藏他的身形一般。

    “你跟着这小姑娘便可通行无阻也不会受瘴气侵袭。呵呵,看来她要比我厉害许多。”

    茗兮闻言不再迟疑,容平在前,他在后,直直朝树林走去。

    脚下的苔藓腻滑潮湿,屏障犹如一挂布帘,若隐若现在他眼底。这次通过,并未如之前和魔生一起通过时那般漫长耗时,他就这么跟在容平身后,简简单单地走了两步,穿了过去。

    茗兮顿了一顿,回望一眼垂在他肩膀上的脸。

    古阳,能够和傀子一样轻松出入这道屏障的你,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容平突然止住了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地掩住口鼻。

    “怎么了?”

    容平闭了闭眼,似乎有些怀疑般地再次深吸一口气确认。

    “到底怎么了?”

    “好像,好像是……血的味道。”容平毫无平仄的声音像冰锥扎在茗兮的心上,“人的……血。”

    夕阳正要没入山缝里的家,暮色,早早地笼罩住落花蹊冷寂的土地。深冬的傍晚天光稀薄,万籁倦静,鸟雀在远处的低空做最后告别的回旋,唯有零散的几只乌鸦闲闲地停在茅屋顶上,用寒霜般的眼神看着地面上的杀戮。它们朗朗地叫唤,招呼更多路过的伙伴,似乎已经开始庆祝今晚会有一顿饱餐的机会。动物的本能向来精准,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刺骨的冷风里,并且不断变得更浓更稠,不用多久,这些伤口的主人就会是上等的鲜美佳肴。乌鸦们以可怕的耐心静静守候,暗暗希望那握刀的手,操剑的手,挥拳的手,再快些,再狠些,让战争的终结尽早到来。纯白无暇的雪地上暗红的血梅花一般绽放着,越来越盛大着,天地间,昏黄不明,混浊不清,这是妖魔鬼怪交错陈杂的片刻,是人鬼不分,神明隐身,连天地法理都暧昧混沌了的时刻。这片刻,阴气开始猖獗,强悍地吞没每一处余温。自然,也是杀人的,绝好时候。

    崔大户身中数刀,牦牛般的壮躯血流不止,那血水在衣服上结出厚厚的冰片,彻骨的寒气冻结了伤口的疼痛,加快了死亡的速度。

    到此为止了吗?他侧脸看向那柄直挺挺地插在雪地上的金刀,握刀的人,白发银须,瘦得只一副骨架,因为老,太老,从身体十几个窟窿里流出来的竟已不是红色的血,只是几滴清寡的淡红色水渍。

    脚下躺着十来具尸身,血肉模糊,支离破碎,凡是还有反抗能力的人都已经战至最后一口气。因为不甘,因为苦痛,也因为愤怒。可对面那十个人的军队太过强大,他们是一等一的杀手,活在世间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铲除不能杀又不能不杀的人。朝城里三岁小儿都知道,落花蹊的住户是不能杀的,不容于世的人只要去了不容于世的地方,那就得让他们听天由命,任谁都不能再干涉分毫。

    落花蹊是被神明、被人世、被四界遗弃的地方,进了落花蹊的人便不能再赶尽杀绝!

    今日,这约定似乎要被推翻了,定要把这里的人屠杀殆尽。

    不会有人告诉他原因,战场上从来只有生死,不问缘由。

    他胸中怒气骤起,勇猛再生,一手横握长刀,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向那排站得整整齐齐的杀手们呼啸奔去。

    雄关照白发,壮志不言归。

    此身成寂寥,再战待何期!

    最后一缕残阳被孤旷的荒山吞没,黑暗像死亡的宿命般撒网铺张。

    崔大户的脚下积雪重重,背后野风啸啸。他眼里除了一片肃黑,别无他物。妻儿的哭声似乎追破杳杳的虚空,传入他静默无声的耳里。

    我先走一步了。他闭上眼。

    一道炽烈的红光划破肃黑的时空,死亡都及不上那抹红光中的阴幽,轰隆的车轮声从四面八方汹涌扑近,那支十人的整齐列队终于显现出一丝凌乱的慌张。他们训练有素立时翻身上马,马匹受惊,踢踏嘶叫,红光照出马儿眼里的恐惧,也将那一身身铁甲上的鲜血照得更为艳丽,那些死者的血,那些无辜者的血。

    为首的杀手紧扯住缰绳,在马儿的嘶叫声中大喊:“不要乱!”

    乌鸦被冲天的火红艳光吓退,逃命似的振翅疾飞。

    杀手们静待一刻,屏息倾听,发现那隆隆巨响细听之下并非是千万人的战车纷沓,只不过是一种啸叫声。

    “乐器?”一个杀手问。

    “……不,好像是……”

    “是鸟叫声。”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出了答案。

    “鸟叫?怎么可能有这种鸟!”

    “难道是妖兽?”

    老杀手淡淡地叹了口气:“杀人,也是有规矩的。即使是天子的谕令,也有不能遵从的时候。破坏了规矩就要付出代价,遵从了错误的命令就要丢了性命。”

    “父亲!”杀手的首领对老杀手叫道,“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执意不肯来吗?就因为落花蹊的人不能杀?”

    “不是落花蹊的人不能杀,而是……不能在落花蹊里杀生。”

    “为什么?这里不过是个遗弃之地,以前放任是因为天子仁慈,现在要杀也自有要杀的理由。”

    “不,”染血的头盔下,苍桑的眼里映出遮天蔽日的红光,“遗弃这里、放任这里和屠杀这里的理由自始自终都是相同的。”

    尖锐的叫声滚滚翻涌,直要刮破鼓膜般遒劲又浑厚的车轮声追逼过来,四周妖风惶惶,卷起堆堆积雪在半空中回旋打转,封住视线。

    崔大户抬头看去,雪团乱舞中一只巨大的鸟正张开深长的翅膀纵声鸣叫,不知是不是他失血过多以致头晕眼花,那鸟似乎长着不止一个脑袋。

    “嘘,嘘,好吵,好吵!小九,你可以停下来了。”排山倒海的轰鸣中,一道平直妖异的嗓音踏空而来。

    天地瞬间安静如初,只有山风吹过金刀发出的金属回音,激荡在耳边。

    容平高挑的身影在巨大的鸟影里显得微不足道,红光稍稍收敛却依然灿烂在夜空中犹如从银河落下的花瓣,片片朵朵都燃烧着寒冰似的火焰。

    崔大户看见火光中的那袭锦衣,还有他背上的人。

    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如果连古阳君也……

    他用悲沉锥痛的目光询问茗兮。

    茗兮眼见遍地横尸鲜血淋漓,心里惊恸不止哀莫能言,看见崔大户还活着顿时眼角火热,苍凉得有些喜悦。他对崔大户僵硬地点了点头,示意古阳安好。

    崔大户心道:“如此足矣。”当下身子一晃,昏厥倒地。

    茗兮又惊又惧,他不敢放下古阳,背着他沉沉地向崔大户跑去。

    杀手们互相对视,用眼神询问首领的决定。

    “你是穆王爷?”杀手首领看着茗兮。

    火光舒展,风声轻颤,似有庞然大物落于身后。茗兮没想到要害怕,或许是因为不需要害怕。

    “我是穆茗兮,皇上有何旨意要你们来执行?”茗兮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背脊,他不想回头,不是恐惧,是那东西太梦幻,虽说在志怪传说里听到过多次,却从没认为会有在现实中亲眼见到的可能。

    一只,两只,三只……

    一共九个脑袋轮流在他背上轻轻蹭抚,按照容平的说法,他似乎挺招妖兽们喜欢。茗兮想,如果没有容平在,这九个头是不是已经在讨论怎么分食他的身体了?

    兽类的臊膻臭味从鸟嘴里喷出来,比起冷血杀手,他更怕这原始的口腹贪欲。

    “圣上说你人身妖性,遁于虚邪,迟早为祸人间。”杀手见那巨鸟落地后与茗兮耳鬓厮磨,不禁也暗自惊疑。本来是随口胡诌的欲加之罪,眼下这光景看来倒称得上是证据确凿了。

    茗兮沉默片刻才说:“要杀我又有何难?为什么要杀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本来就不清白。”

    火光由身后照射过来,茗兮看见自己疲惫的身影落在雪地上沾染了血色。

    “这天下有谁真正清白无辜了?你们这些杀人工具?还是那一代又一代杀人于无形的尊贵权位?这里的人,至少比你们干净些。若他们是死有余辜,那你们更是该千刀万剐!”茗兮勃然大怒之下激愤难当。他不会武功,无法和眼前这些人拼命一搏,但他知道,杀人并不困难,也不是非要自己动手不可。

    他狂吼起来:“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抬起尊贵非凡的九个头,被容平起名“小九”的巨鸟以请示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主人。它自然是喜欢这标致的少年,也喜欢少年背着的那个人。但毕竟,真正的主人,只有那一位。

    容平走到茗兮身旁,细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火光中他的脸色阴郁森然亦悲亦喜,眼里有遏止不住的滚烫杀意。

    她做了个让自己意外的动作,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娘说,杀人是不对的。”

    茗兮怒恨已极:“他们杀了人,该死!”

    杀手们静默得像石头一般,眼前的景象太过诡谲,他们都是自幼习武的个中高手,击杀之术更是炉火纯青变为本能。任何人,只要不是修习仙法已至化境的高人都不可能有赢过他们的可能。更何况他们一贯同进同退,十人之力,固若金汤,没人能从他们手里逃出生天。而眼前这个荒唐窝囊的小王爷,居然想要杀死他们?而对手是一只九头怪鸟。跟鸟怎么打?砍了它的头吗?

    血水结成冰块后血腥味变淡了,火光中的残躯扭曲成孤苦的样子,像山野间孤旷冷直的风,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悲痛。沥血的痛。

    容平看着那血迹,那些横尸,想了想说:“你说的对,那就死吧。”她对九头鸟挥了挥手。

    马匹狂啸起来,忠贞护主的它们在求生本能的猛烈催动下扑跃飞驰,将身上的主人一个个摔下来,四散疾奔而去。马蹄声被柔软的积雪一一吞咽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无边无尽的夜色里。

    铁甲的冷光松散分开,兵器在手,杀过再说。

    “这妖物……”杀手首领看着父亲。

    老杀手操起跟随自己杀戮一生的长剑,从容安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天子的意志怕是也要折损于此了。”

    首领心中一凛,父亲的言下之意是,他们没有活路了?

    “杀!”老杀手提气长啸,声震山野。

    九头鸟扑腾着翅膀飞跃而起,像一片火海咆哮而来。没有温度的火焰从头顶落下,怎样的武功和招式可以抵挡这样的火焰?

    九只艳丽的头伸往四面八方各自割据一处,十八只晶亮如火的眼里映照出铁甲融化的整个过程。人肉被烤焦的嗞嗞声和惨叫声,像是屠杀中最精彩的高潮时刻被它细细品味快意咀嚼。

    人类在它眼里本就是灰尘一般的存在罢了。纡尊降贵啊,花功夫杀这些人。

    皇族中深藏一支密军,专为天子铲除不能明杀之人。他们的身份隐晦不详,任何密档中都不会记载,为的就是要死无对证。千百年来,这只密军只存在于忠臣奸臣共同的担忧中,只在最偏僻的坊肆间才敢有人提起议论。因为过于隐秘,有时候,连皇族都会忘记他们的存在,直至需要再度颁下密令的时候。

    人间的火海肆虐残暴,尚有一丝骨灰残骸留存祭奠。

    而妖火之下寸寸灰烟,如无物存在过,如无人往来过。

    雪地上,只有十余具血尸,一个重伤昏迷的大汉,一个容颜端丽的姑娘,一个锦绣衣衫的公子。

    小九回到地面,恢复成翠鸟的样貌。它有些困倦将头埋入翅膀。

    茗兮感到背上的人瑟缩了几下。

    古阳睁开眼,夜空在他眼里沉沉地展现着比往常更幽深的黑暗。

    星辰倶寂,月光淡华。

    雪地,破屋,山影,野风,还有身体暖意的来源。

    “茗兮,我还活着吗?”古阳问。

    茗兮全身一颤,伸手迅速抹去满面冰冷的泪水。

    生的生,死的死,愤怒过后只余一腔灼热而荒凉的疼痛。

    “我们还活着。”

    古阳顺着他起伏的肩膀往下看去,茗兮握紧的拳头不住颤抖。

    他抬高视线,看见了那一地的血,一地尸身。

    落花蹊百无一物,困苦不堪,荒寂悲凉。独独有一样东西,是因为外面有而这里无,所以让人无比安心。

    那东西,叫做杀戮。

    容平将崔大户扛到背上,一手扶住失神的茗兮,往屋里走去。

    “你们需要休息。”她轻声说道。

    崔大户身上的血蹭脏了她华丽的曲裾、她的手背,然后一路滴淌于地,一滴,接着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