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四章 什么!馆伴使正在热身?
四方馆正堂。
狄进和萧远博各带官员入内,依次坐下,侍从上茶,双方品饮。
如果是平日的两国使臣正常往来,接下来就是接风洗尘,宴饮游乐,整个过程中互相吹捧一番,再暗暗刺探下对方的国情,最后打着哈哈,将使节团送别。
所以馆伴使的口才和应变,一向是有要求的,有些翰林学士才学虽好,却不善言辞,就不会被安排到这个职位。
萧远博方才已经初步领教了这位的口才,由于事发突然,没经历过如此朴素的外交手段,未能当场反击,但此时坐下后,渐渐反应过来。
连中三元,这个荣耀在推行儒学的辽国,都是极其值得关注的,而据萧远博所知,如今宋人官员里,有过连中三元荣誉的是首相王曾,还有上一届科举的魁首宋庠,至于这位狄进,并未听过。
三元魁首的荣耀不可能乱说,那么结合对方的年龄,只会是今科的三元,这等资历的官员,宋人居然让他当上馆伴使,小觑大辽?
正要质疑,狄进放下茶杯,提前一步开口:“萧正使此前传信礼部,其上写明令郎提前来了京师,可有此事?”
曹牷心头一惊,这是能问的么,不会继爆竹惊马后,直接接上你儿子死了吧?
萧远博神色微凝,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稍加沉默后,开口道:“老夫有三子,长子萧嗣先,次子萧保先,幼子萧奉先,正是那最小的儿子奉先,从小最是疼爱,这孩子又久慕南朝京师的繁盛,在路上便等不及了,竟提前来了,所幸两国早就是兄弟之盟,老夫倒也不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狄进微微点头:“萧正使能言汉话,想必令郎亦是汉话娴熟?正因为与我朝百姓沟通无碍,才敢独行南下,先行游览一番汴梁的盛景?”
萧远博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不能贸然回答,故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位于次座的一个辽人官员立刻道:“我等车马劳顿,刚入使馆,你们就问这问那,南朝就是如此待客的么?”
“啊!在下见萧正使急信来京,想来爱子心切,倒是考虑不周了……”
狄进露出歉然之色,起身拱手一礼,然后看向曹牷:“曹馆使,开宴吧!”
曹牷朗声:“诸位请入席——!”
在宫廷奏乐声中,大宴正式开幕,能够入席的正式人员,大概在二十位左右,但左右各捧金银器具,流水而出的侍从婢女,却整整有一百多位,并且绝非滥竽充数,于膳羞、酒醴、次舍、器用的布置,都是按照宫廷宴会的规制来的。
如果说其他方面,自诩中国的契丹人还能傲气傲气,在盛宴的招待上就是被完爆,宋使出访辽国时,也受到过类似的大宴招待,回来时的评价都是笑而不语,眼角流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视。
有些可以模仿,有些若不具备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想要东施效颦都办不到,后来辽国自知这方面赶不上,干脆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开办盛宴,倒也别有一番特色。
而此时辽人官员尚且沉浸在这宏大的排场上,狄进拿着酒注和酒杯,笑吟吟地上前,杯中酒水倒得满溢出来:“萧正使,你我方才有些许误会,请满饮此杯,以表歉意!”
把酒水倒得满溢出来,不是个人行为,而是这个年代的普遍潮流,“酒斟满,捧觞必蘸甲”,意思是端起一杯酒,酒水得溢出来,洒得指尖上全是,才能体现出待客之道,不然倒不满酒,别人会以为你敬不起,舍不得呢!
萧远博之前的质疑没能出口,又已经称呼了对方为狄伴使,这个面子当然要给,也接过侍从奉上的酒杯,傲然道:“我辽人一向心胸广,气量大,只要不是关乎到我大辽国体颜面,区区小事嘛,倒是不会与南朝计较这些,狄伴使既有悔意,老夫这便干了!”
狄进笑笑,敬完一杯,亲自拿着酒注,将杯中再度倒满:“我出身并州,我等北方汉子,向来是一杯不够劲,两杯不痛快,三杯四杯才见诚意,请了!”
这架势一出,萧远博微微皱了皱眉,却注意到两方的目光都落在这里,当然也不能示弱,呵呵一笑:“狄伴使自称北方汉子,在我等眼中,可都是南朝之人,不过难得阁下有此等豪气,干!!”
“这一杯,敬宋辽两国罢停兵戈,共享太平!干!!”
“干!”
“这一杯,愿宋辽皆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干!!”
“干……”
眼见双方干上了,曹牷来到狄进身后虎视眈眈,就等着如果辽人有出面挡酒的,自己挺身而出。
实际上,契丹人还真不会让手下挡酒,崛起于松漠之间的汉子,连酒都喝不过宋人,那还不如抹脖子了事!
但萧远博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是真的有点遭不住了。
以前辽国的使者年纪不会小,宋朝这边的馆伴使也多是老者,老头对老头,大家敬个一两杯,也就过去了,这回可好,换了个龙精虎猛的年轻人,你至少让我吃一点菜,别一个劲的猛灌啊!
关键是这个年代的长途跋涉,本就对年纪大的人很不友好,上了岁数的人,胃又是肯定会出问题的,那是生理性的病变,只看严重与否,萧远博哪怕是太后的亲族,平日里很是注重保养,也不可能避免这个自然规律,待得八九杯酒下肚,胃里已经翻腾起来。
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会被对方逼得当众出丑,这个年轻的宋人外交手段和以前的馆伴使都不一样,竟然不讲道理,眼见对方又要熟练地倒酒,赶忙道:“狄伴使的诚意,老夫感受到了,我们可以入座了!”
狄进喝得更快,已经十杯酒下肚,脸上却不泛红,眼神更加明亮:“请萧正使放心,贤侄的事情,我等一定尽力!”
两国使臣向来是平辈论交,哪怕萧奉先的年纪肯定比狄进还要大,这声贤侄叫得倒也没错,可萧远博接下来要再从对方年龄上说事,就不方便了。
这位辽国正使被灌得有些晕,一时间倒没想起这点,但听到这个保证,马上意识到要将这句话定下来,作为后面发难的依据,故意浮现出笑容:“有狄伴使这话,老夫这颗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啊!”
狄进却又把话题转回刚刚:“贤侄会说汉话么?”
萧远博含糊其辞:“会些。”
狄进又问:“贤侄可曾入过宋地?了解过我国朝风俗?”
会说汉话,总不能全无了解,萧远博接着道:“自是有些了解……”
“如此一来,倒是难了!”
狄进叹了口气,突然问了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不知析津府可有宵禁?”
析津府就是后世的北京,如今辽国的南京,燕云十四州的核心,萧远博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道:“自是有的。”
狄进道:“不瞒萧正使,汴梁的宵禁已经是近乎取缔了,夜市繁华,生意兴隆,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萧远博这才明白为何要问析津府,补了句:“老夫来前,也听其他使臣提及,汴梁的繁盛,多有人通宵达旦,犬子正是好奇这点,才要入京师游览!”
狄进道:“然正因为京师越来越繁盛,人口激增,来日恐有百万之众啊!”
萧远博闻言都不禁动容,辽国一共才多少人啊,你这一座城市,居然有百万之众?
但想到别说入城之后的繁华热闹,即便是入城之前,那也是一片繁盛美景,各条巷道远远铺开,好似一眼望不到头,夜间人流之多,都无法宵禁,百万人口,又不像是虚言。
而且他也真正意识到,对方谈及宵禁的目的,语气沉下:“狄伴使之意,是贵地人员众多,故而一时寻不到老夫的儿子么?”
狄进道:“依常理而言,贤侄精通汉话,又对我国朝并不陌生,除非主动现身,确实不易寻找,不过还是有意外的……”
萧远博眯了眯眼睛,刚想就能有什么意外好好探讨一番,胃里又抽搐了一下,背微微一躬,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赶忙举步朝着位置上走去。
狄进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正使是感到不适么?四方馆中还有医者待命,以防老迈病重,可要我去唤来?”
“不必!”
萧远博摆了摆手,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手拿了个胡饼,匆匆垫了主食,腹中的疼痛感终于缓解了些,但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佳,不能被对方牵着走,干脆岔开话题:“两国大宴,气氛向来热烈,只是我大辽汉子,向来不喜投壶酒令之类的小把戏,何不演武助兴?”
狄进来到旁边的主位坐下:“如何演武?”
“自是南朝人也喜好的扑戏!”
萧远博侧了下头,之前护在他身前的马脸汉子走了出来,介绍道:“这是我大辽勇士萧浦打,对于扑戏略有所通,你们选一位勇士出来,与他一较高下如何?”
曹牷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之前只觉得这个人极度凶恶,被对方的眼神盯上,就像是被猛兽凝视一般,令人遍体生寒,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姓萧!
要知道辽国阶级分明,小到生活细节,大到祭祀礼制,从方方面面来区分贵族与平民,而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姓氏。
契丹隶属于“皇族帐”和“后族帐”的人才能有姓氏,两帐之外的其他契丹人是没有姓氏的,因此契丹贵族要么姓“耶律”,要么姓“萧”,看似显得单调,实则人数真的不多。
而这个勇士姓萧,之前又没有列入席上,毫无疑问就是赐姓的勇士,这在辽国可是极高的赏赐,代表着阶级的跃升,日后他的子嗣就可以和贵族成婚了,而不是祖祖辈辈的底层人。
狄进则眉头一扬:“‘浦打",在古老的扑戏用语里,是用来扑击除灭的杀招,这位辽人勇士能以此为名,恐怕在扑戏上面,不只是略有所通吧?”
萧远博有些诧异:“狄伴使好见识,浦打确有此意,老夫方才谦虚了啊!我们这位大辽勇士,于扑戏上还是有本事的,如此说来,倒是显得欺负你们南朝了……萧浦打,你看怎么办?”
最后一句是用契丹语问的,马脸汉子也用契丹语瓮声瓮气地回答:“南朝人没胆,我可以让一只手!”
萧远博哈哈一笑,翻译道:“萧浦打愿意让出一只手,如此倒是公平了!”
曹牷面色沉下。
宋辽两国的勇士,在外交场合演武,也不是头一回了,正如萧远博所言,相扑是两地最喜欢的运动,自然能较量一番,只是从来没有到让出一只手的地步,要知道相扑的许多技巧都需要双手协作,这让出一只手,几乎是大人打孩子的地步了,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辽狗此来诸多挑衅,绝非临时起意,必然是早就计划好的,就是要挑起事端!”
就在他心里破口大骂,又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时候,狄进开口道:“让一只手的扑戏,如何能真正打得精彩呢?萧正使方才入内,可见到了武器架?”
萧远博道:“见到了。”
狄进微笑:“四方馆平日里也接待京官,那武器架就是官员练武所立,不如用上面的武器,好好切磋一场,更能体现两国的勇武,如何?”
萧远博惊讶不已,转头用契丹语对着萧浦打道:“南朝人要用武器和你真正的打一架!”
马脸汉子狞笑一声,重重点头:“既然懦弱的南朝人要找死,我当然愿意!”
萧远博考虑一下,缓缓点头:“狄伴使既有这等兴致,那便如此吧!萧浦打,不要让老夫失望!”
“是!”
马脸汉子碰了碰拳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萧远博看向宋人一方,等待对方挑出哪个勇士出面,然后就见狄进脱下绯红官服,端端正正地放好,也举步走了出去。
目睹这一幕,别说萧远博猛然愣住,即便在前日搬来武器架,就隐隐有所预料的曹牷,都忍不住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