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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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动身

    何坦只是打了个盹儿,就做了个梦。

    梦境里,他身处一个雨夜的废旧工地上,四周被钢筋和混凝土包围。抬眼望去,陆铭把一个少女压倒在泥泞的地基上,将手中的尖刀刺进她的胸口。少女身穿一件红裙,披头散发,一动不动,口中似有微弱的呻吟声。黯淡的灯光下,陆铭将刀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舐着刀上的鲜血。他眯起眼睛,轻轻哼着小调,刷过周身的雨水和着血水消融在泥浆里,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喜悦、癫狂起来。

    过了一会儿,陆铭似乎享受完毕,将刀插在泥里,然后趴在少女身上,胡乱撕扯起少女的衣服来。一道闪电划过,少女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头也歪了过来。电光下,何坦看得分明,那是何思雨满是鲜血的脸。她口唇翕动,发出细微声响,透过雨幕刺入何坦耳中:“爸爸,救救我。”

    何坦目眦欲裂,想要冲上去阻止,然而在梦中,他的双脚就像陷进了流沙里,根本不听使唤,张口欲呼,亦出声不得。但他却发现,他的腰间仍配着手枪,那把误杀人质、早已上缴的六四式手枪。他一把拔出手枪,枪口对准陆铭,疯狂扣动扳机。砰砰枪响穿透雷鸣,他看到陆铭胸口鲜血涌出,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兀自狂笑不止……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像锥子一般刺穿梦境。何坦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几秒之后,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他揉了揉眼,感觉额头上冷汗不止。他又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旁桌子上的台灯还亮着,灯下是几包压扁的香烟和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靠墙的电视也没关,电视音量开得很小,正在播放午夜新闻。何坦瞟了眼闹钟,时间将近午夜11点。铃声仍在刺耳地叫嚷着,何坦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

    “喂。”

    “何队,你终于接电话了。”

    何坦闭上眼睛,感觉头痛更剧烈了,噩梦的情景仍在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嗨,罗医生啊。”

    “还没睡吗?你现在的情况,需要充足的睡眠。”

    “谢谢你的提醒。我本来睡得很好,如果你不吵醒我的话。”

    “我也不想这么晚了打扰你,但你应该清楚原因。今天该做的事,我不想拖到明天。”

    何坦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只听罗雯娜续道:“我们之间是有协议的,准时、准点过来做心理疏导,我有义务确保每一次治疗的圆满完成。所以,何队,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交代。”她的口气开始变得严厉,何坦对此完全理解。每周二、四、六下午都是他与罗雯娜的面谈时间,他本也准备在审讯完陆铭之后便前往心理诊所,但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何坦从局里出来时便看到了罗雯娜的来电,但他当时并无回拨的意愿。

    “局里没给你交代吗?”何坦本以为她已经知道了下午发生的事,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这倒让他有些惊讶。

    “局里?你去局里了?”

    “嗯,去办了点事。”

    “去干什么?”

    “没什么,和几个老领导随便闲聊了会儿,局长、副局他们。”何坦随口敷衍着。

    “是吗?”罗雯娜似乎并不相信,“所以就把心理辅导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不是要在电话里把下午的心理治疗补回来吧?”何坦打了个哈欠,“我现在很困了,下次当面给你道歉行不?”

    “好吧,”罗雯娜妥协了,“不过道歉就不必了,你早点休息,周六下午四点见。晚安。”

    “等一下,罗医生,”何坦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对方将要挂断电话之前艰难地开口,“你有孩子吗?”

    沉默持续了数秒,罗雯娜才回了句:“有。”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怎么了?”

    “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哦?”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发现你的女儿瞒着你早恋,而且,她的男朋友是个……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你的女儿浑然不知,你会怎么办?”

    罗雯娜怪道:“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个假设,你们心理学不是经常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难为人吗,就像电车难题什么的。”

    “所以,”罗雯娜道,“你是在出题考我吗?”

    “算是吧。你会怎么做?”

    罗雯娜想了想,沉吟道:“视情况而定吧。”

    “什么情况?”

    “看她们的关系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你能想到最坏的地步。”

    罗雯娜没有作声。

    “怎么了?”何坦问。

    “说实话,这样的问题就像一个炸弹,你根本无法预测炸弹爆炸时一个人的反应。就像电车难题,即使我有一百条理由得出结论,说得头头是道,但当我真正面临类似的抉择时,我依然不知道我会作何反应。我觉得,什么反应都有可能吧,一切都取决于那一刻。”罗雯娜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例,在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面前,看似善良的老好人,也会变成嗜血魔鬼,看似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也会心存善念。所以这样的假设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毕竟空口白话永远比实际行动容易得多。”

    何坦默然许久,道:“我了解了。谢谢。”

    “你忽然问这样的问题,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

    挂断电话后,何坦把手机丢到一边,点上一根烟,坐在床边吸了一会儿,才终于清醒了些,但双额依然镇痛不止。他拿杯子接了点水。抽屉里还有一盒布洛芬胶囊,他取了两粒服下。他后悔刚才没有直接拒绝罗医生,他应该不会再去做什么治疗了,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必要。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然而讽刺的是,就在短短几天之前,他还抱怨自己闲得发慌,无所事事,可眼下,炸弹的盒子就摆在面前,花花绿绿的电线盘根错节,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甚至手头连个剪刀也没有。但他知道,时钟正在脑海中嘀嗒倒数,他的时间不多了。

    电视上正播放一则新闻:城北一家便利店发生凶案,出纳员张某值班时被凶手许某连刺数刀,当场身亡。警方接警后迅速封锁现场,却发现凶手已畏罪自杀。根据现场监控及目击者证词初步判断,动机系情杀。凶手许某,男,23岁,与被害人张某本系男女朋友关系,前不久刚刚分手。许某连日买醉,今晚借着酒劲来到店中,与张某发生争执,一怒之下行凶杀人。案件具体细节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何坦在视频画面中看到了王复琛和警队的几个同事,也在现场报导的记者之中看到了黄艳。案子是永远破不完的,罪恶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之中。虽然案情并不复杂,但对警方来说,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何坦摇了摇头,他需要去冲个澡,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他给自己全身抹上浴液,转向喷头,让水流沿着肩膀和胸膛冲刷下来。洗完后,他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这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何坦打开微信,收听语音消息:“老何,打听到了,是有这么一号病人,下午住进来的,现在人在住院部703号病房。听说问题不大,需要做个小手术,几天就能出院。”

    这条消息令何坦心神为之一振。

    对方是虹城第一人民医院体检中心的孟主任,与何坦私交甚密,何坦每年一次的体检都是在他那里做。何坦也知与警方合作的三甲医院不过三家,于是便联系这三家医院相熟的医生帮忙调查陆铭其人。其中离警队最近的便是虹城第一人民医院,这里接待过数以百计的犯罪嫌疑人,光是何坦本人就押着犯人来过不下十次。

    何坦回电道谢,然后又去电向另外两家医院拜托调查医师道了谢,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脑海中已开始筹划起下一步的行动。陆铭的位置已经确认,但那里必定有警方看护,想要靠近并不容易,而且据孟医师所说,他的伤势并不重,留院观察的时间不会太久,所以何坦需要尽快动手。若是陆铭被送回警队,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手指滑动屏幕时,他注意到微信上还有两条消息,都是自己打盹儿的时候发来的。

    第一条来自乔浩,称已获取ATM机的监控录像,问何坦是否需要亲自去他家查看。何坦让他把视频直接发到邮箱里。片刻之后,邮件传送过来。他点开录像视频,从头到尾看完,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视频证实了他最初的猜测。他坐在桌前,拿出笔记本,潦草地记录下有关徐小昂绑架案的所有证据。

    第二条消息很简短,只有三个字:“有事吗?”时间是10点半。早些时候,何坦给前妻韩易桐打了个电话,但拨通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觉得把陆铭的事告诉她除了徒增烦恼之外毫无意义,恰巧又赶上韩易桐有事,于是便挂了电话。现在她既然问起,应该是忙完了吧。何坦想了良久,回了一句:“没事,替我好好照顾思雨。”

    他点开女儿的朋友圈,依然是屏蔽状态。他想在对话框里地敲些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几分钟后,何坦悄悄出了门。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只能独自承担,而自己造下的罪孽,也只有靠自己去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