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操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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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逮捕

    回家路上,何坦抽了两支烟。心理咨询中心离他家不过两站路程,他看了看表,将近六点。这次会谈本来预计七点以后结束,但由于他的提前终止,因此赶上了晚高峰,再加上刚喝了点酒,于是便决定步行回去。

    穿过几个街区,便到了富民小区。该小区兴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市区为数不多的老旧住宅区。2003年前后,小区建筑外墙翻新过一次,但如今墙皮也大都斑驳脱落,加之物业管理松散,坑坑洼洼的甬道上随处可见垃圾与粪便。与周围动辄几十层的现代高档小区相比,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何坦在门口的便利超市买了包烟。结账时,他与收银员大姐闲聊了几句,便回了顶层六楼的家。当他走到五层和六层的转角时,忽然听到上方传来声响,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纤瘦的短发女人正在他家门口的墙壁上贴小广告。

    女人戴着黑色檐帽,听到动静,只瞥了一眼,更不理会,转身走到对门,从包里取出浆糊继续往墙上涂。斑驳的墙壁上早被装空调、开锁、搬家等各类小广告铺满,连房门也被贴得满满当当。何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女人的动作不怎么熟练,似乎是个新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贴了三张。然后她把作案工具收进包里,压低帽檐,快步下楼。

    何坦抬手拦住了她,问:“贴一天,能赚几百?”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似乎有些慌张,瞪了何坦一眼,冷冷地道:“要你管!”

    何坦看她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生气,淡淡地道:“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你们是什么业务,管修楼道灯吗?”

    “不管。我们是装空调的。”她取下手套,装进包里。

    何坦笑了起来:“你没看墙上一半以上都是装空调的吗,你们有什么特殊服务?”

    “不知道。”女人很不耐烦,从何坦身边挤过,匆匆下楼去了。

    何坦笑了笑,走到家门口,扫了一眼墙上凌乱的小广告,开门进屋。

    打开旧冰箱,站在门口,借里面涌出的冷气凉快一下,然后取出一罐冰镇啤酒,开始仔细寻找有什么可以当晚饭的东西。随即他才想起,中午已经吃光了所有的剩饭剩菜,刚刚在超市应该买点花生熟食的。

    二十分钟后,他在屋后的小露台上就着啤酒吃了一碗泡面——这是他在厨房翻箱倒柜之后的唯一成果。他本以为会有根火腿肠的。这几年他很少在家吃饭。他想起,警队的柜子里应该还剩几根火腿肠,方便面也有几袋,都是他为加班准备的,停职后就留在了那里。方便面、火腿是他的晚餐标配,是他这些年最熟悉的味道。眼下没有火腿倒无所谓,但面前没有了厚厚的案件卷宗和尸体照片却令他很是不习惯。

    或许该慢慢适应这种状态吧?何坦靠在露台栏杆旁边,点了一根烟。

    露台建造之初本是阳台,多年前的一场暴雨,致使屋顶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缝。虽然他找装修队修过两次,但每逢雨天依旧会漏水,于是决定一劳永逸,和妻子一起拆了屋顶,彻底改造成了露天阳台。后来,这里便成了他们的夏日纳凉天地。

    何坦回想着下午的谈话内容,试图确定这次面谈是否有帮助,究竟还要不要再去。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面谈而已。最初,他认定这种所谓的心理辅导纯粹是无稽之谈,但在面谈过程中,他开始觉得这种闲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最不济可以打发现阶段难熬的时间。然而,罗医生越界了,她不该提起他女儿的,这是他的禁区。而且,是谁告诉她的?

    他琢磨了一会儿,便开始心不在焉了,他把目光投向小区门口,观察进入小区的路人。他会随机选择一个目标“嫌疑人”,看着他或她走过视线范围内的百十米路程,直至消失在某栋楼里,然后重新开始。他会通过“嫌疑人”的衣着、步伐、表情等维度,分析研判对方的职业背景、性格特征、心情状态。当然,被他选定的“嫌疑人”对他的监视行为毫无所觉。某种意义上说,他觉得这倒是可以算作自己多年来的一大兴趣。

    不过,今天的状态似乎不怎么样,只观测了两个“嫌疑人”,他的注意力便被一条狗分散了。那是一只常见的金毛,没什么特异举动,也没看到主人,或许因为它始终都在何坦的视线范围里,他的目光开始不自觉地随着这条金毛游走,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打断了他的监视行动。

    电话是他的老搭档王复琛打来的。王复琛多年来一直是队里的二把手,与何坦关系熟络,何坦停职后,由他暂代支队长一职。

    “老何,还没完事儿吗?”

    “早回家了。”

    “是吗?可我刚路过心理咨询中心,看你的瑞虎还停在门口。”

    “我在那儿喝了点酒,走回来的。”

    “操,这么爽,还有酒喝。果然省厅的专家就是不一样。”

    “是啊,棒极了,有烟有酒,哪天你也可以去感受感受。”

    “看来效果不错啊。”

    “相当不错。”何坦语带讥讽地说,“你去了之后就可以和我一起欣赏小狗拉屎撒尿了。”

    “啊,什么情况?”

    “没什么。找我有事儿?”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最近还能有啥好消息?”何坦苦笑一声,“说坏的吧。”

    “局里下了通知,明天队里会来一位新的队长。”

    何坦沉默了一会儿。果然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再也无法回归警队的想法无声无息地袭上心头。

    “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就刚才,马上下班了,局长打电话过来,让我明天组织欢迎一下。你也知道,我只是个临时队长,有名无实,你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队长的位置总不能一直空着。”

    何坦“哦”了一声,他觉得大概是下午的心理咨询起了作用,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离开心理咨询室后罗医生打电话向局长汇报的场景。

    “那直接提拔你当队长不就行了,你的资历和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我?”王复琛笑了一声,“老何,你可太瞧得起我了。”

    “空降的家伙是什么来头?”

    “叫刘云非,省厅那边派过来的,本事不清楚,倒是听说挺有背景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王复琛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秒才笑道:“我能怎么办,你想让我明天当着局长的面揍他一顿?”

    “没那意思。好消息是什么?”何坦移开了话题,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他觉得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也没必要逼王复琛站队。虽然他的回答基本是在委婉地与自己划清界限,但何坦没办法因此指责他。

    “我正要说这个。2·15的案子结了。”

    “真的?”何坦一下子来了精神,“凶手捉到了?”

    2·15谋杀案是何坦停职前侦办的一起重案。今年2月15日,城郊水库发现一名死去多日的少女尸体。死者生前遭受严重性侵和极为残暴的凌虐,死后更被挖去双眼。由于案发时间临近除夕,舆论铺天盖地,人心惶惶。市局迅速成立专案组,何坦作为组长全权负责侦破工作。经过近四个月的艰苦排查,凶手最终锁定。然而就在这当口,何坦被停职,案件也移交给王复琛继续跟进。

    “是啊。兄弟们在那混蛋家门口蹲了一礼拜,他终于出现了。兄弟们冲进去的时候,你猜他在干吗?他居然在厕所,连内裤都没穿。老何,你是没看见这孙子的德性。这案子能这么快告破都是你的功劳。”

    “别这么说。他招了吗?”

    “还没,他一句话也不说。不过证据确凿,你放心,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而且依我看,这孙子一定还犯了别的事,说不定能挖出什么陈年旧案。”

    何坦沉默了一会儿。这确是好消息,但他终究兴奋不起来,因为坐在审讯室里审问犯人的本应是他。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热爱这份即将失去的事业,还让他想起罗医生问他的问题,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

    “老何?”

    “嗯,刚刚走神了。确实是个好消息,善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那必须的。对了,大伙儿一会儿约了一起喝酒庆祝一下,老地方,来不来?”

    王复琛口中的“老地方”是一个狭小简陋的烧烤店,离警队不到一百米,可以称得上是警队的“私家后厨”。

    “不了,我还有点事。”

    “你还能有什么事?”王复琛笑了起来,“我估计你现在都闲出病来了吧。”

    “没那回事。而且我今天喝了不少酒了。”

    “好吧,那我自己去了。”

    “回见。”

    挂断电话后,何坦愣了一会儿,然后去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时,看到了镜子上映出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今年四十八岁,却多少有些显老,蓬松的头发日渐稀疏,细密的胡茬儿也已泛出些许灰色。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呆滞,毫无神采,似乎筋疲力尽,似乎已被岁月摧垮。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简直就像停尸间的尸体。

    他又从冰箱里取出几罐啤酒,坐回到露台的板凳上,点了根烟,一边吸着,一边喝着。举目望去,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渐次点亮,宛若星光。他听到对面楼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听到青年男女喋喋不休的争吵声,听到轿车引擎的启动与熄火声——每点星光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

    快十点的时候,喧嚣渐退,皓月当空,他看到王复琛在朋友圈发了几张举杯的照片,他自己也喝光了所有的酒,于是回到屋里,吃了几粒安眠药,然后打开电视,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一众明星嬉笑怒骂,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致观看,他只是需要这死气沉沉的屋里多少有些声响。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他的思绪纠结缠绕,乱成一锅粥。两个月来,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不久之后,倦意伴着醉意袭来,种种思绪都和他一起沉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