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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土窑

    01

    接下来的清晨时分,正当我们都还在通铺上躺着的时候,使节大人就已经起来收拾东西了。紧接着我也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然后听到客栈老板挨门挨户地扯着嗓子喊道:“各位客官,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启程吧!昨天晚上已经通知你们了,我们朝廷的卫士们随时可能过来检查的。如果在赶路之前还想喝酒的话,你们可以到大厅续上最后一杯的。”

    随即我就听到了各色人等嘈杂的抱怨,以及拖拉行李和马儿嘶鸣的声音。此时大家也都逐渐醒了过来,脸上的神色看着好转了许多,相必是昨晚都睡得还不错。紧接着使节大人也对着我们说道:“你们刚才也听到客栈老板喊的了,我们是应该尽快赶到天下之中国家的城池了。既然他们的朝廷现在不让这些客栈营业了,我估计那些靠近城池的客栈是更不被允许的。我看了一下外面,刚刚下过一阵秋雨,今天可能会比较寒冷,所以大家还是穿的厚一些吧!”

    听到他如此说道,大家都赶紧爬下了床,湿透的外衣经过一夜的烘烤,已经变得干燥且暖和了起来。在迅速地整理好药箱和行李之后,使节大人就让卫士们抬着先行走到客栈外面等待着,他自己则是带着我们前往马厩里牵出马儿。当我们走进马厩里的时候,看到马儿也比昨天清晨的状态好了很多,想必昨晚也是吃饱喝又睡了个好觉。

    尽管清晨的秋雨已经停了,但是沉重而粘滞的湿冷空气似乎凝结在了我们面前,久久挥之不去。在使节大人跟客栈老板结完了账之后,我们出门就跟一大群商贾聚集在了门口,但是并没有敢跟他们搭话。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我们就确定那些装束跟我们很像的商贾也是前往天下之中国家,其余那些奇装异服的商贾则是要前往东方国家和南方国家。尽管已经知道有些商贾也是前往天下之中国家的,但是使节大人并没有让我们一起跟随他们,而是带着大家先行一步朝着城池的方向赶了过去。

    经过昨夜和清晨的秋雨,沿途的道路变的更加泥泞不堪了,本来就积水的坑洼之处,现在则成片地连在一起了,往来的车辆荡起的泥浆站满了过往行人的身上,就连马儿也嫌弃地不知道如何避开。道路旁边的树木经过一夜的风吹雨打,树叶基本上被一扫而光。湿冷的雾气凝结成的水滴不断从树梢滴了下来,落叶也在烂泥里被往来的人们反复地践踏。浓重的雾气让我们根本看不清远处的道路,因此大家只好赶着马儿沿着路梗慢慢地行进着。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重的雾气还是没有办法散开,我们也只能像之前那样慢慢地走动着。但是沿途中仍然可以模糊地辨认出经过的河流、村庄和城镇,而且城镇的规模看起来也越来越大,其中的客栈数量也越来越多。但是每当我们上前准备询问住宿的时候,只能看到门口挂着的“恕不接客”的牌子。于是大家只好在附近的屋檐下,无奈地就着水吃些干粮,稍作休息之后又继续赶起了路。接下来的一整天,大家基本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赶着马儿默默地行进着。大约又赶了一百里左右的路程,天色就渐渐地黑了下来,我们知道又到了找地方休息的时候了。

    02

    但是当我们环顾四周的时候,才发现浓重的雾气不仅让人迷失了方向,也遮挡住了远处的灯火,大家不知道继续走多远才能碰到城镇,也不知道哪里有可以借宿的地方。此时我们突然看到捂着胸口的御医咳嗽了起来,不一会儿浑身就开始抽搐了起来,然后从马上摔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于是我们都立即跳下马把他给扶了起来,跛着脚的御医也走到他身边不停地拍打着背部。

    尽管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但是沿途刚才经过的一个村庄,距离我们现在的地方也有三十里的路程,现在折返回去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加上捂着胸口的御医在一直抽搐着,大家就显得更加举足无措了,于是我们只好焦急地望着使节大人。但是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情急之下只好让卫士们四散开来,去寻找附近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正当我们愁眉苦脸等待着的时候,一个卫士突然跑了过来,指了一下远处模糊的旷野,对着我们说道:“我刚才在那里找到一处废弃的土窑,我们赶紧把他抬过去休息一下吧!”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就努力地朝着那边看了一下,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使节大人招呼了一下大家,然后我们就手忙脚乱地牵着马儿,抬起捂着胸口的御医,在卫士的带领下朝着土窑赶了过去。在踩着旷野上的烂泥走了一刻钟之后,我就隐约地看到了一个被低矮的灌木环绕着的高高的土丘。当我们绕过去走到土丘前面的时候,就发现了好几个残破的窑洞,里面的空间也都能够容纳大家,于是大家就牵着马儿赶紧走了进去。

    当我们点上蜡烛的时候,才看清楚是一座废弃的砖窑,破碎的砖块、丛生的枯草和沉厚的蛛网布满了整个窑洞。尽管看到的是这个场景,但是大家还是庆幸了一下,毕竟不用担心无法遮挡风雨了。使节大人让我们立即清理出了一片平地,又拔了一些枯草铺在地上,在我把刑狱的衣服垫在上面之后,卫士们就把捂住胸口的御医抬了上去,并让他斜靠着窑壁躺了下来。不过此时我们看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不仅身体还在轻微地抽搐着,额头也在不停地往外冒着汗珠。

    当我走到他的身边摸了一下额头,就感到不是一般的发烫,但是很快又看到他蜷缩起来感到发冷,于是推测他应该是患上了某种疾病。加之连续赶了好些天的路,他的状态就看起来更加地不好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他都不肯治疗,也不肯服用一些药物。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对着跛着脚的御医说道:“你们不是随身携带着药物吗?为什么不给他服用一些呢?他现在的状况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这个确实不用服用的,再加上我们也没有带着相关的药物,药箱里面的都是给老君王诊疗用的。”跛着脚的御医一边拍着他的背部,一边对着我们说道。

    使节大人听到我们的对话,并没有打断我们。当吹进来的寒风让大家禁不住裹紧衣服的时候,他才决定赶紧生起火堆,让窑洞尽快地暖和起来。我们在赶来土窑的路上,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加之大家也都不是很饿,他就派两个卫士到附近的旷野上给马儿找些草料,自己和净白小生还有一个卫士出去找些干柴和清水,而我则留下跟两个御医一起待在土窑,照看着药箱、行李和马儿。在使节大人他们分别离开以后,整个土窑就剩下我跟两个御医一起呆坐着了。

    03

    在两个御医都斜靠着窑壁休息的时候,我就转身清理起了周围破碎的砖块,以便大家可以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但是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土窑外徘徊起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使节大人他们回来了,但是很快就听见了此起彼伏的低吼声,接着看到土窑内马儿紧张的嘶鸣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斜靠着窑壁的两个御医不自觉地裹紧了一下衣服,然后把药箱和行李往身边拉进了许多。

    土窑内昏暗的烛光让我无法辨认外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只好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树枝走到门口,想要确认一下是不是使节大人他们回来了。但是当我大声地喊了几次后,土窑外并没有人作出任何回应,此时就突然想起了之前商贾说的“你们要提防旷野上的野狼和其他动物”,于是我的心里顿时就紧张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横着树枝往土窑内退了几步,接着就看到了漆黑的土窑外不停地跳跃着一群阴森而明亮的眼睛。

    “野狼们过来了,大家小心啊!”我转头对着两个御医大声地喊道,又一步步低朝他们的身边退了过去。此时捂住胸口的御医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是在努力了几次之后,还是只能斜靠着窑壁躺了下来。跛着脚的御医拢起一些砖块围在他的身前,又拿起药箱做出了防御的姿势。等到野狼们走到土窑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都是瘦骨嶙峋的样子,此时我们的马儿也再次急促地嘶鸣了起来,在原地来回不停地踢着腿,准备随时迎接狼群的袭击。

    狼群看到我们只有三个人和几匹马之后,胆子似乎逐渐地大了起来,然后乘着寒风低伏着身子,呲咧着嘴巴一步步地逼近了过来。我们在昏暗的烛光下,还能看到它们泛黄的牙齿不停地往下垂着黏液,这就让我们更加地感到它们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寒意和杀气。当我快速地数了一下,发现竟然有五六只狼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于是就赶紧挥了挥手中的树枝,想让他们远离我们一些,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作用。此时我只能跟两个御医紧紧地聚拢在一起,然后大声呼喊着使节大人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赶紧回来帮助一下我们。

    我们跟狼群僵持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其中一头看着比较老的野狼径直朝着捂住胸口的御医扑了过去,其他两三头狼朝着跛着脚的御医扑了过去,剩下的狼则都是朝着我扑了过来。情急之下,我们只能奋力地挥动树枝和扔起砖块,但是这些进攻的狼群很快就把我们给分开了。正当我们提心吊胆和焦急万分的时候,猛然间听到了“啊”的一声惨叫,接着就看到这些狼群停止进攻了。此时我们才发现卫士们拔出短剑在土窑门口大声地呵斥着,又带着使节大人他们一步步地移到土窑内,然后跟我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一时间土窑内有我们八个人和六只狼相互对峙着,不过卫士们明晃晃的短剑和浑厚的声音还是震慑住了狼群,随着他们一步步地向前移动,狼群也被迫低伏着身子慢慢地向门口退了过去。在狼群终于退到了土窑外的时候,我们就赶紧捡起树枝和干柴,在门口生起了一堆火,又朝着狼群扔去了一些点燃的树枝,最终才看到它们四散地跑开了。

    04

    等到狼群都跑开了以后,我们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不过还是能够听到它们在旷野上发出的低沉的嘶吼声。当我们回头看向御医们的时候,跛着脚的御医的衣服已经被抓破了好几道缝,捂住胸口的御医则是整个身体从窑壁滑到了地上,且断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腹部的衣服已经明显地被浸透,暗红色的东西不停地流了出来。于是使节大人急忙走上前查看,很快就半跪在他身边,转头对着我们说道:“他的腹部被野狼给咬伤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时之间我们都怔在了原地。因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大夫前来给他治疗,我们也不知道应该把他送到哪里治疗。

    “就算你们没有携带治疗他患病的药物,但是药箱里没有可以治疗创伤的药物吗?”我恍惚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然后对着跛着脚的御医大声地说道。

    听到我这样说之后,他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打开了药箱,然后把药物全部倒在了地上。于是我端着蜡烛凑近看了一下药签,结果都是些人参、当归、杜仲、黄芩、龙胆、茯苓之类的药物,就算跛着脚的御医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金创药之类的药物。

    “你也是个御医,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呢?我们是要尽力救治他的!”此时使节大人也对着他大声地喊道。

    跛着脚的御医怔住了一会儿,就立刻让我们烧开了一锅水,接着把干净的衣服撕出几个布条放进锅里,又把捂住胸口的御医腹部的衣服给撕开,用煮沸过的布条给他认真地清洗了一下伤口。此时我们才发现他的腹部留着上下两排又深又尖的牙洞,还不停地往外渗出着血水,而他的脸色则显得更加苍白了。跛着脚的御医让一个卫士把短剑放进火堆里烧红,在取出并吹净上面的灰烬之后,就立刻放在了他腹部的伤口上,随即我们就听到了惨烈的喊叫声以及弥漫的焦灼味道。

    “这是为了防止他进一步感染的。”说着他又把干净的衣服撕成了一些长条,在紧紧地将捂住胸口的御医的腹部缠绕几圈之后,很是沮丧地对着我们说道:“我现在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明天我们赶到附近的城镇再说吧,只能希望他靠着自己的身体扛过今夜了。”

    使节大人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就站立着沉默了许久,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地对着我们说道:“现在我们也只能这样了,今晚大家就轮流照看一下他吧。”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捂住胸口的御医,就感觉他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好,尤其这些天看到他患病的情形和这次受伤的情况,就更加地觉得他坚持不了几天了。此时很多疑问都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就对着跛着脚的御医问道:“他之前的身体状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你难道不是应该很清楚吗?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治疗呢?”

    “他之前就有轻微的肺痨和疟疾,只是没有彻底地治疗好,所以一直以来身体状况都很差。加上这次的受伤,接下来他的身体状况就只会更加地严峻了”。跛着脚的御医有些结结巴巴地对着我说道。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连日以来的愤怒了,对着使节大人大声地说道:“大人,这此的出使从头到尾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朝廷要派一个病重的人前来出使?为什么朝廷要派我们其他人跟着您一起出使!?”

    当我歇斯底里地说完的时候,使节大人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也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只是缓缓地对着我说道:“这个事情不是你们现在应该知道的,等到了天下之中国家的你们自然都会知道了。现在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吧,我先跟着净白小生一起照料受伤的御医,接下来就会让你们轮流替换的。”

    05

    但是经历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此时大家根本都无法休息,我看到跛着脚的御医垂头丧气地靠在窑壁上,净白小生呆呆地站在使节大人的身边,卫士们则是持着短剑站在土窑的门口,防止野狼下一次可能的袭击。就这样大家默默地伫立了许久之后,使节大人才走到大家的中间说道:“这次能够跟大家一起出使,我感到十分地荣幸,但是这次大家有可能都回不去了。因为我们国家接到的求医令上,明确地写着如果无法治愈老君王的话,所有出使的人都是要被下狱斩立决的。”

    使节大人说完之后,我看到跛着脚的御医和卫士们没有任何表情,显然他们对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了然于心,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当他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的时候,就一边叹着气一边缓缓地对着我们说道:“我也不是你们以为的使节大人,我只是以前出使队伍的一个二等随从,现在是被外务处指派以使节大人的名义前来出使的。”

    当我听到他这样之后,整个人都惊呆在了原地,张大着嘴巴一直盯着他。他看到我如此惊讶的样子,只是稍微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指着两个御医说道:“他们也不是太医院的御医,只是太医院的见习弟子,现在也是被太医院指派以御医的名义前来出使的。”接着他又指了一下卫士们,继续对着我们说道:“我们的出使队伍只有他们切切实实是王宫卫队里的卫士了。”

    此时我看到两个御医和卫士们互相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些什么,估计卫士们只能感到更加地绝望了。但是我却越来越气愤了起来,于是大声地对着他们说道:“那你们为什么都不直接拒绝呢?如果你们当时拒绝的话,就不用跟着一起前来出使了。难道我们的朝廷就不怕你们把实际情况告诉给天下之中国家吗?”

    “拒绝?我们怎么进行拒绝呢?我们的妻儿父母都已经被朝廷监管起来了,如果这次大家不前来出使,那每个人的全家性命都难保啊!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敢主动把实际情况告诉给天下之中国家呢?无论大家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告诉,最后的结果不都是我们和自己的家属被报复处决吗?”使节大人指了一下自己和卫士们,很是无奈和沮丧地对着我们说道。

    “但是我们的朝廷怎么敢这样虚假应对的呢?就算你们不主动告知,难道就不怕天下之中国家主动发现的吗?就不担心他们采取什么措施惩罚我们的国家吗?”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更加愤怒了起来,然后大声地对着他问道。

    “你不知道天下之中国家的老君王已经在位三十五年了吗?在他和前代的君王在位期间,寡德不恤和荒殆朝政,国家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其他国家和部落也都是离心离德了。即使是我们国家,也只是在表面上依附于天下之中国家的,就算他们知道了实际情况,在现在的灾荒期间也未必会惩罚我们国家的。加之我们的君上又不考虑以后的事情,就算以后天下之中国家翻了旧账进行惩罚,那也是后续的君王要处理的事情,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到使节大人这样说之后,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只好默默地站在原地环视着大家。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有些沙哑地对着我们说道:“不过我们这次出使,还是有一线希望可以活下来的。因为其他的国家也都收到了天下之中国家发布求医令,他们也是会派遣他们的御医前来给老君王诊疗的。现在我们只能期望其中有些御医,能够用他们高超的医术把老君王给治愈的,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顺利归国了。”

    他在有些急促地说完之后,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我才继续对着他问道:“那为什么朝廷会安排我跟着您一起前来出使呢?这是我最近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啊!”

    “这次的出使,朝廷一开始安排的确实不是你,但是不知为何,在我们准备出发的那天——就是我让你前来外务处的那天,朝廷突然之间就变换了人选,告诉我们你的夫子指定你跟随我们一起前来出使,因此我们也就耽搁了一天的时间。至于你的夫子为什么最终选择了你,其中的原因我就不是很清楚的了。”使节大人一边看着我,一边缓缓地说道。

    听到他刚才说的话,我顿时又变得愤怒了起来,然后大声地对着他说道:“但是我作为一个刑狱文书房的小吏,对你们的出使没有任何帮助啊,就算朝廷把我确定为新的人选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就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前来送死的吗?”

    “我们在前来的一路上,你不是看到很多的流民和破败的村庄吗?现在天下到处都发生了灾荒,每个国家都在征收更多的谷物运往自己的城池。只要灾荒还像这样持续下去,战争迟早是要被挑起来的。但是一旦真的打起来,灾荒只会更加地严重,谷物只会愈加地短缺,流民只会越加地增多。就像你昨天在客栈里见到的那样,边境地区一直在说打仗的事情,因此商贾们才会前来天下之中国家采购谷物。但是这次我们国家的灾荒情形更加严重,所以朝廷指派我们这次前来出使,不仅仅是为了给老君王诊疗,也是想着顺便赊购一些谷物,以此应对更为严重的灾荒。朝廷知道天下之中国家的太子是夫子之前的学生,就决定找一个认识太子的人跟随一起出使,以此提高一下成功赊购谷物的可能性。你的夫子不是让你带着一封信转交给天下之中国家的太子吗?或许这就是其中的原因了。”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大概明白自己跟随一起出使的原因了,在稍微地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继续对着他问道:“如果您说的都属实的话,那为什么我在城内的时候,既见不到流民,也听不到灾荒的消息呢?”

    “因为朝廷封锁了灾荒的消息,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愿意让大家看到灾荒的情形,所以既不让流民待在城内,也不让大家讨论这些话题。为了营造城内安康和富足的景象,就算是那些破落户和贫苦的人们也要被赶出城外的。至于那些待在城外的流民,就不是朝廷所考虑的问题了,因为他们想要的是城内的稳定和秩序,而不是城外的仁义和救济。”使节大人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在地上无奈地对着我说道。

    “不让大家讨论就代表着没有灾荒了吗?不让流民待在城内就代表着解决问题了吗?”我听到他刚才的解释,顿时忍不住大骂了起来。

    “你不是在刑狱的文书房处理事务的吗?你没有见到那些因此下狱的人们吗?我在外务处都听说了,这些年我们的君上一直在严厉地查禁书院、社刊、大臣和民众们的言论。我们国家不是没有敢于谏言的大臣,也不是没有正义的人士,但是只要涉及到灾荒和流民问题的,都会被朝廷以怨谤君上和大不敬的罪名打入刑狱;其余的大臣和民众则都是隔岸观火和默不做声,因为都觉得自己待在城内,灾荒的事情不会轮到自己身上的。你再想一下这些年见到的死刑勾决文书,难道没有发现被处决的都不是以前人命关天的重刑犯了吗?”此时使节大人也有些愤恨了起来,在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又有些急促地对着我说道。

    听到他说完这些话之后,我拍着额头想了一下近些年处理刑狱的文书,确实很少见到因杀人、盗赃、劫取等罪命而被处决的,大部分都是因谋逆、怨谤、腹诽、大不敬等罪名而被处决的。如果说我成天待在刑狱文书房处理文书,无法接触更多的人们和信息,不了解灾荒的消息,但是当我身处附近杂货市场的时候,也从没听到过一丁半点的消息,只是发现醉汉和犯人的家属渐渐地多了起来。起初我仅以为是社会秩序混乱了一些,但是结合他刚才说的这些话,我就猛然地明白了一些什么。

    此时捂住胸口的御医突然抽搐了几下,接着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然后又不断地咳嗽了起来。当我们端着蜡烛急忙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但是腹部渗出的血水却少了很多。我走上前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感觉依然是十分发烫,而且还有汗珠不停地渗了出来。我们只好给他喂了一些温水,接着又用冷水不停地擦拭着脸和额头,但是我能明显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褪去了光芒,整个人就像处在蜡烛即将熄灭之前的状态。

    在我们手忙脚乱地照护了一会儿之后,使节大人又转身对着我们说道:“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状况,我们这些人都是被自己的国家所抛弃了的。尽管我们尽职尽责地为国家付出了努力,到头来这个国家根本不会在乎我们的。在危机和灾难来临的时候,朝廷也根本不会惦记我们的。我的使节大人们就是这样,当他们收到求医令的时候就知道这次有去无回了,所以就没有人想着主动前来出使。既然大概率的结果是难逃一死,那不如找一个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人前来送死。我作为一个寒门出身的二等随从,在外务处尽职奉献了好多年才走到这个位置,但是就因为我在朝廷里无依无靠,外务处才指派我以使节大人的名义出使的。”

    等到他满脸气愤地说完之后,就停下来缓了一会儿,随即又指着身边的净白小生说道:“像他这样的下人也是如此,尽管在使节大人的眼里,下人们都是可有可无的,但是他们也不会让自己的下人跟随一起出使。因为他们的下人了解很多事情,在明知道前来送死的情形下,会采取任何方式来报复他们的。最终他们只好从刚进外务处的新人中,挑选了他跟随我们一起前来出使的。”

    “确实如此,在我们这些刚进外务处的新人中,只有我不久前是刚被叔父卖进来的。由于我的父母早亡,叔父对我也不是很好,所以在城内也是无依无靠的。”净白小生在听到之后,就怯懦地回应了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了他满脸无奈的表情。

    “我们一开始都是防卫城池的士兵,一年之前队长通过关系进到了王宫卫队,所以我们也就跟着一起进去了,不过跟朝廷的大臣们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些有关系的卫士们,基本上不用处理危险的防卫事务,甚至都不用亲自出队巡视,只会反复地使唤我们这些外来的,平日里我们受到的欺负也是最多的。现在朝廷把我们的父母监管起来,强迫我们加入这次的出使队伍,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卫士们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也忍不住大声地抱怨了几句。

    此时使节大人转过身来,指着两个御医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你提到,太医院的御医们看到求医令之后也是避之不及,我听说最后只好找了两个见习弟子以御医的名义跟随一起前来出使的。”

    “大人您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的。我们当初也是找了各种关系,才以见习弟子的身份进到太医院,但是不知道御医们都在忙些什么,平日里连他们的影子也见不到,只能跟着其他的弟子们摸索着学习一些医术。我们也真是是倒霉,刚进太医院还没有两年,就碰上这样的事情。”跛着脚的御医听到之后,就很是无奈地抱怨了一下,然后又指着捂住胸口的御医说道:“他刚到太医院没有多久,就染上了轻微的肺痨和疟疾,但是我们谁都不敢禀报给太医院,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被御医们知道了。正当他们准备把我们扫地出门的时候,太医院就收到了老君王的求医令,于是他们就直接指定我们前来出使了,并承诺如果将老君王治愈的话就既往不咎,还让我们更好地在太医院学习的。”

    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我就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有些疑惑地说道:“不是我对你们不恭敬,老君王怎么可能被你们治愈呢?这不明摆着让你们前来一起送死吗?你们为什么不趁此直接离开太医院呢?”

    “因为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啊,我们当初就是因为太医院的名声才前来学习的,如果中途离开导致学业无成的话,以后到哪里都没有办法开业的,那我们又怎么能够活下去呢?既然太医院告诉我们其他国家的御医也可能治愈老君王,我们只能抓住最后的一线希望了,因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听到大家的这些话,我的心里越发地沉重了起来。既然大家的情况都是如此,那我也可能是被刑狱和夫子抛弃了的。一开始外务处找我的时候,我就疑惑为什么其他的弟子没有被指定前来出使,毕竟认识天下之中国家太子的同门不在少数。难道就因为我在朝廷里无依无靠,在刑狱干着其他弟子都瞧不上的文书事务吗?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更加悲凉了起来,然后思绪也随之纷乱了起来。

    但是仔细地想了一会儿,我就意识到大家瞧不起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成天做的事情跟我的职位要求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朝廷的一道诏令就可以随便决定犯人的生死和刑狱的轻重,根本不需要完整的狱讼程序,所以我处理的事务不过是给朝廷装点一下门面而已。有的时候我看到犯人在夜里被处决,但是第二天他的狱讼文书才被送来,接下来我要做的无非就是把文书再抄录一遍,然后勾填上昨天的日期。还有一些人在被押出刑狱处决的时候,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他们的狱讼文书。只有那些影响比较大的案件,犯人才会有相对完整的狱讼文书,此时我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让朝廷如此的愤怒和厌恶。

    当然这些狱讼文书大多都不会对外公开的,能够被公开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内容。民众们既不知道他们作出了什么行为,也不知道他们为自己辩解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损害了朝廷和民众的利益,应当从快从重地被处理,既不能让他们蛊惑民众,也不能让他们付诸行动。至于他们的著作、诗文和信札也会被一并禁绝,朝廷决不会让这些书籍流传到民间的,不然只能带来煽动民众的不好结果。以前我只知道麻木地处理刑狱文书,也只关心领取到的俸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行为,对他们的动机也不是很理解。但是当我现在想了一下前因后果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发冷并且恐惧了起来。

    “按照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应该也是被夫子和刑狱抛弃了的。因为夫子的很多弟子——也就是我的诸位同门——都在城内担任官职,但是只有我被指定跟随大家一起出使的。”我一边叹着气,一边无奈地对着他们说道。

    大家听到我说的话,也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地伫立着不再说话了。过了许久之后,土窑外狼群此起彼伏的低吼声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于是使节大人就对着我们说道:“大家还是要抱有一线希望得,无论如何我们明天都要尽快赶到城镇,找到大夫给他治疗一下的。现在已经半夜时分了,你们都先赶紧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他又转身看了一眼捂住胸口的御医,在看到他又睡过去的时候,就让净白小生和一个卫士手持短剑站在土窑门口,依偎着火堆管望着外面的旷野,然后又招呼着我跟跛着脚的御医,还有其他的卫士坐靠在窑壁上赶紧休息。此时我也确实感到相当疲惫,在坐下来之后不久,就在不断摇曳的火光照映下,怀着沉重的心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